微黄的信笺上, 非常言简意赅的一句话, 所携带的信息量却极其庞大。
魏景身份暴露, 已为安王所知悉。
安王前夜,已遣驿兵八百里加急赴洛京。
赴洛京,自然是奏于皇帝的。
“此信所叙是真是假”
乍暖还寒的春季, 邵箐惊一后背冷汗。真的吗怎么这么快这骤不及防暴露了身份, 该如何是好
转念一想, 她又想起自己。
若魏景身份暴露,那她呢
“杨泽”如此爱重的妻子,恐怕不难联想吧
按信上所叙,八百里加急已去了两夜一日。皇帝一旦知晓, 对魏景是怎么一个策略先不论, 恐怕最先遭殃的该是毫无反抗能力的东平侯府吧
她立即想起了孙氏和邵柏,这辈子的生母和弟弟。
魏景也想起来了“阿箐放心,我已安排妥当。”
他瞥一眼手里的短信“此事只怕不假。”
送信者何方神圣
究竟是敌是友
目前信息太少难以判断,但魏景认为, 信上大几率是真的。
毕竟此事根本无法造假, 八百里加急是最高传报等级,郦陵至洛京, 四天内必定抵达, 后续的连锁反应马上就该出现了。
魏景如今根基稳固,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此话并不假, 但邵箐的母亲弟弟却是危如累卵。
当务之急得先把孙氏邵柏安全救回平阳,他立即道“传令韩熙,立即乔装,率人北上接应”
洛京。
当驿兵打马从南城门狂奔而入的时候,皇帝魏显正身处明光宫,与齐田等七八名心腹大臣在议事。
“豫兖二州战事依旧胶着,如今已蔓延至青州。”
魏显翻开一本军折,扫了两眼,“啪”一声阖上,眉心紧蹙。
北军一上,效果立竿见影,马上阻截了叛军与起义军脚步,局面终于不再岌岌可危。
但这和魏显预料中的却差得太远。
犹记得当年魏景率领这支北军,连番征战痛击鞑靼,最后大败外寇于祁连山东三百里,当场射杀鞑靼可汗,彻底击溃鞑靼大军,鞑靼落荒而逃,二十年内再无进犯之力。
北方悍军名传天下,外敌闻风丧胆。
济王军桢泉军,再如何,也远比不上号称草原狼群的鞑靼军吧
北军还是那支北军,如今却连一句拿下济王和桢泉军都无能为力。
朝野上下其实已隐隐有叹息,民间更是光明正大嗟叹,没有了齐王殿下的北军,早非北军。
战神非虚名也。
然可悲可叹,神器崩陨,呜呼哀哉。
此等声音,自开战以来从未平息过,魏显即便居于深宫,也不是半点不知。
他恨极。
魏景
不是魏璋就是魏景,这对兄弟即便是死了也阴魂不散,死死纠缠着他不肯罢休。
魏显面沉如水,“啪”一声重重击在御案上。
“齐卿,粮草筹措如何”
军折上不但禀报了战况,还委婉催促了粮草。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草是大头,可惜如今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大大减弱,稍远些的州郡基本筹措不了多少。
短短一年多,内外交困,魏显仿佛老了五六岁。阴沉,压抑,易怒,他眉心处已出现一道不浅的褶痕。
齐田忙上前拱手“启禀陛下,粮草”
“报”
齐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一声高呼从殿外响起,接近着就是凌乱沉重的脚步声,已能看见风尘仆仆的驿兵在禁卫军的陪同下登上台阶。
“八百里加急”
殿中君臣齐齐一凛,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快,快快呈上”
宦官急奔下来,接过竹筒,驿兵“砰”一声晕倒,但再无人关注。
宦官仔细检查,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开启,确定无虞,这才急急奉上。
魏显连忙打开一看。
然而就是这么垂目一瞥,他神色瞬间僵硬,脸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青,他瞪大眼睛,好半晌重重喘了一口气。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帝皇仪态尽失,“霍”一声站起来,身躯控制不住在颤抖“他不可能没死”
自幼在魏景兄弟的阴影笼罩下成长。尤其魏景,武力、统军能力,强悍如斯,如出鞘宝剑般让人万分忌惮,比温文尔雅的皇太子威胁性大太多了。
现在安王说,魏景重伤带毒坠江不但没死,反而夺得益州,如今已出益取下平阳。
平阳之战,持续了快一个月,魏显自然知道的。这杨泽野心极大能力又强,已成新的心腹大患,好在安王就在荆州,正好剿杀此贼。
魏显对安王挺有信心的,因为后者领旨出兵以来,做得极好,如今已收服了大半个荆州。
偏安王吃了大败仗,让魏显对“杨泽”更为忌惮。
现在告诉他,杨泽其实就是魏景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是杨泽”
冷汗湿透了内衫,魏显起得太猛,“哗啦啦”奏折被带倒一地,笔墨纸砚重重落摔落,一地狼藉。
“陛下”
作为当年倾覆傅氏的关键人物之一,齐田心跳漏了一拍,眼见魏显满头大汗似魔怔,他连忙大喝了一声。
魏显倏地回神,他也知道自己惊惧下失态了,但也顾不上,急忙道“诸位爱卿,安王八百里加急,逆王魏景没死,他正是益州杨泽,如今还出益取下平阳郡”
“砰”
魏显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华贵妇人急步进了殿“皇儿,你说什么”
这名贵妇皮肤白皙,体态微丰,容貌只算清秀,却保养极佳,年过半百看着不过堪堪四旬,一身玄黑缀红凤袍,长长的裙摆正随步伐急速摇曳。
此乃当朝皇太后,魏显之母,昔年先帝的丽妃冯氏。
登皇太后宝座,旧日伏拜之人悉数踏在脚下,吐气扬眉不过一载,黄河决堤,乱军四起,大楚朝岌岌可危。
冯太后心中焦躁,不亚于亲子,但她一个内宫妇人,根本无法给予助益,只能多多照顾儿子。
魏显如今焦头烂额,莫说歇息,就算连三餐也常草草了事,人迅速老相瘦削。冯太后只能多多敲打皇帝贴身宫人,并常备膳过来,盯着儿子吃用。
母亲看着,魏显再如何食而不知其味,按捺思绪了吃下去。
今日和往常一样。
谁知刚接近明光宫殿门,就听到了这么一个不亚于五雷轰顶的消息。
以往皇帝议事,冯太后会主动入旁边宫室以免打搅的,大惊失色之下也顾不上了,她提着裙摆就冲了进来。
“皇儿,是真的吗”
其实魏显的表情姿态语言说明一切,冯太后脑海空白一瞬,那种淡忘已久却深植骨髓的卑微感顷刻苏醒,被人高高在上俯瞰着,她只能战兢伏拜仰望。
她一张脸瞬间褪去血色,身躯不可自控地颤栗着“蹬蹬蹬”连退几步,若非心腹嬷嬷及时搀扶,她已摔倒在地。
皇太后如此失态,若是平时,恐怕惹人非议已丢尽皇帝颜面,但此刻并没有人注意这个。
满殿哗然。
在场的都是朝之重臣皇帝股肱,要么是先帝留下来,要么是魏显登基前的心腹。总而言之,两者都深深介入当年那场巨变。
魏景,齐王,多么棘手多么让人忌惮的一个人物。若非当年他被先帝亲情蒙蔽,情急下中了圈套被拿下,谁也不觉得自己有法子制住他。
魏显的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慌了。
“怎么如此”
“他不是死了吗”
最后还是齐田头一个勉强镇定下来“陛下莫急,逆王不及往昔多矣。”
齐田,从前先帝安插在平海侯傅竣身边的人。他能一步步爬上傅竣心腹的位置,在倾覆傅氏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少不了真本事的。
齐王虽未死,也取下益州作为根据地,但比起统帅北军大败鞑靼的巅峰时期,如今还是差了不少了。
还好,及时发现了,仍有补救的余地。
齐田下颌绷紧“陛下,宜尽快合围歼杀之再不济,也得先将其堵回益州。”
他已看过奏折,思绪快速转动“安王殿下言,此事隐秘,除了他和几个心腹以外再无人知晓,逆王亦然。臣以为,此讯不宜公之于众,当以杨逆之名取之。”
傅皇后所出二皇子,文治武功,天下皆知。而先帝生命垂危之际,行事不得不粗暴露骨,二嫡皇子虽被扣上叛逆罪名,但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
嗟乎叹乎,痛心疾首,本来追忆太子齐王者已不少。偏先帝力捧的新皇登基不足三年,这天下就灾祸战乱四起,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两厢对比,高下立见。
若这个时候,魏景未死消息传开,他振臂一呼,致仕还乡旧臣、民间有识之士等等,必然投奔者极众,如虎添翼。
所以齐田认为,此讯公布弊远大于利,若要伐,当以“杨泽叛贼”之名。
“没错,没错,齐卿所言甚是。”
到底是当了几年皇帝,最初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慌过去后,魏显勉强镇定下来。
接下来,该立即商讨具体对付逆王之策。
这种场合,冯太后不合适留下,她也不敢耽误,强自压抑下惊惶,说了两句匆匆就走。
临转出殿前,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回头“那杨泽之妻是否就是邵氏那东平侯府”
冯太后时常涉足前朝,益州杨泽事迹有所耳闻,琐碎如杨泽不好女色,身边仅一妻,极爱重。如今魏景身份暴露,她很容易就联想起那个对齐王不离不弃,最终一起跳江的邵氏。
这提醒了魏显“母后说得不错。”
他立即口谕,召禁卫军校尉吕章速速前来“你即刻率二千禁卫军至东平侯府,将邵氏上下统统拿下。”
“汝切记,务必一个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