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温蕙问蕉叶, 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想法,她道“我可以尽量安排。”
蕉叶和小梳子面面相觑了很久,才试探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温蕙道“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给你们一座宅子, 一间铺子,一些银钱。便在这京城里, 若有事,还可以来找我。”
蕉叶和小梳子互相怔愣地看着对方,都有点不敢相信。
因为她们两个, 实际上自身就是霍府的一项“财产”。她们都是贱籍,被人当作礼物送给了霍决, 身契都在霍府。
并没有人把她们当作人看的,只是财产而已。
其实蕉叶和小梳子暗搓搓地也讨论过, 霍都督夫人会不会大发善心将她们放良。
放良, 已经是她们觉得奢侈的期盼了。
她们两个从来没有妄想过, 霍都督夫人会这么大方慷慨。
蕉叶问“但我们,凭什么得到这些呢”
这一句, 便令温蕙凝目看她。
世间万事皆有价, 温蕙是再赞同不过的了。天上不会掉馅饼,也没有白吃的午餐。
没有人平白无故就该对你好, 没有人生来就欠着你的。
“是补偿。”温蕙道, “我从小跟着家母念佛经,我是相信因果的。有因才能有果。恶因所结,是为恶果。”
“你平白在地牢被关了一年,这是我家那个做下的恶业。但追溯起来, 其实是因为我。我便是那恶因。”
“我想消了这份恶业, 所以想补偿你。”
蕉叶想了想, 欣然接受“好,多谢你。”
蕉叶实是个很痛快的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和矫情。温蕙和她说话,一直觉得通达。
但蕉叶紧跟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房子、铺子能不能,都折成钱给我”
温蕙愕然。
具体安排蕉叶的这种细务,还得和小安商量。
小安听温蕙说了之后,挑挑眉“她一个院子都不曾出过,街都不曾上过的人,还真敢想。”
温蕙叹道“大概就是因为不曾出过院子,不曾上过街,才有这样的想法吧。”
蕉叶不想在一地定居,她想拿着钱到处云游去。
“没关系。”她说,“我一定会准备很多草纸,绝不会落到用树叶的地步。”
“我是真的想到处去看看。”
“我还想去泉州,我的一个客人说,京城或许尊贵,扬州或许繁华,但泉州是不一样的,泉州是一座不夜之城,能看到不同颜色的头发、不同颜色的眼睛,能看到来自海外的奇珍异宝、异域美人。”
“我以前只在梦里想这样的生活,但既然你肯给我自由,为什么不让我更自由些呢”
蕉叶太天真了,她这种天真淌在眼睛里,对“自由”充满了向往,叫温蕙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
便去找小安。这些天交谈中,知道小安和她们也熟稔。
小安是一个心眼子决不比霍决少的人。他或许知道该怎么说服蕉叶。
果然,小安到了蕉叶跟前就叉腰问“你知道在外面怎么生活吗你知道钱是怎么个用法吗”
“知道的。”蕉叶道,“东西都有价格,你给钱,人家给你东西。”
“那好,考考你。”小安道,“我给你十两银子,一斗米一两银子,你能买多少米。”
蕉叶道“十斗。”
温蕙叹气。
小安嘿嘿笑“你完蛋了,你的钱已经被人骗光了。”
蕉叶和小梳子都不知道哪里错了,瞪圆了眼睛。
温蕙叹道“一斗米怎么可能一两银子,一石米才一两银子。”
小安道“你看,你对外面一无所知,米多少钱一石,肉多少钱一斤,一匹细绸比粗绸贵多少自古无商不奸,你一开口,人家就晓得你是个肥羊了,三下两下就能把你的钱骗光。你还想去泉州我看你连京城的大门走不出去。”
小安叉腰“别胡思乱想了,就你们两个,在外面没人照看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呢。这么着,先按我嫂子的想法安置你们。”
温蕙道“宅子、铺子,小安都选好了。一间铺子的租金,不会很富贵,但足够你们两个女子生活了。你们两个都是未嫁女,立不了女户,京城里先找一家正经民户挂靠。”
大周的女户属于畸零户,徭役全免,享受非常大的政策优惠,把控得十分严格。只有无夫无子的寡妇才能立女户,未嫁女立不得。
这里面的逻辑是,寡妇可以守节,故可以不嫁,单独立户。未嫁女却是得嫁,所以不给单独立户。
“待日后若要嫁人,再另说。”温蕙道。
蕉叶理所当然地道“我不嫁人的。”
蕉叶的出身和所操职业都特殊,虽则其实连妓女都可以从良嫁人,但温蕙很明白她不想嫁人的想法。
只她看了看小梳子,道“便你不嫁人,小梳子也得嫁人吧。她今年多大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小安道“可不是。”
正是因为管事也看着小梳子觉得到年纪了,才想把她配人,小梳子才找了小安,才有了后面的事。
小梳子急道“我也不嫁人,我还小呢。”
蕉叶大笑。
温蕙和小安莫名,不知道她笑什么。
“老妖精,还骗人。”蕉叶笑得不行,“快告诉人家你到底多大了。”
小梳子铁嘴铜牙“我小呢”
温蕙和小安闻言,都凝目向小梳子看去,发现小梳子其实看不出年纪来。
她是一个骨架非常小的南方女子,你一看到她便觉得她“小”。但看面相,又会觉得她是一个面相生得有些老气的小姑娘。
蕉叶道“你得有四十岁了吧”
小梳子怒道“胡说,我才三十三”
小安恍若被雷劈。
“你你三十三了”他瞠目结舌。
蕉叶笑道“她十二三岁时已经生得这副样子,我刚进院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张嘴就管她叫大姨,还挨了她一下子。”
小梳子这副模样就没太大变化,少女时候看起来老相,真正年纪大了,别人却都以为她只是个面相老气的少女。
“小梳子,是我们院子里手脚最麻利的疗伤丫头。”蕉叶说,“所以配给了我。”
手脚最麻利的疗伤丫头,配给了忍痛等级为甲等的蕉叶。
按着院子里的规矩,姑娘是姐姐,丫头是妹妹,姐妹相称。
小梳子看起来年纪小,实际上,她跟过好几个姑娘了。那些姑娘都是在她手上走了。到了京城霍府,如果蕉叶也走了,小梳子就打算跟着管事给她配的人,摆脱过去,踏实过日子了。
但人生峰回路转,谁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温蕙看着这两个姑娘许久,轻声道“不嫁便不嫁吧。”
蕉叶和小梳子终于还是屈服于现实,接受了温蕙和小安对她们俩的安排。
她们的身份挂靠在一户正经的民户人家,从此便是良家。有一栋两进的宅院,得到一间铺面吃租金。
但她们两个异于常人,温蕙始终放心不下。
她想了想,给了她们一块监察院的铭牌“如果有事,拿这个去找监察院求助。”
“我话也不能说得太满,因我自己也都是依仗着别人而活的。”她道,“只我家这个,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得势一天,便能护我一天,我便能护你们一天。人生谁知道以后有什么事呢,都过好当下便是了。”
蕉叶知道温蕙和她身份上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但她们偏能谈得来,大概就是因为想法类同。
她欣然接了,道“是啊,把眼前活好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
这个事温蕙自然会跟小安通气。
小安点头“挺好,就这样吧。”
温蕙凝目看他。
小安问“怎么了”
温蕙道“蕉叶在地牢里,你一直都知道。”
“是啊。”小安说,“怎么了”
温蕙道“你从没想过放她出来吗”
小安笑了。
“我凭什么放她出来呢她又是我什么人”他反问。
但据温蕙的了解,小安和蕉叶主仆二人处得很好。
蕉叶身份特殊,府里的人对她有些敬而远之,唯独安左使和她们说说笑笑,还一起烤肉。
将蕉叶从地牢里放出来,其实对小安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也不需要顾忌霍决,因为霍决把蕉叶丢进地牢,只全当她这个人不存在,再没管过。
“也不瞒嫂嫂,蕉叶,是我亲手送到哥哥房里去的。”小安道,“只嫂嫂若是觉得我和谁多说两句话,脸上带着笑,便欠了这个人的,那是嫂嫂想多了。”
温蕙沉默片刻,道“我常觉得三叔与我十分亲近,像弟弟。”
小安叉腰“我比你大呢,你要不是我嫂嫂,该喊一声哥哥。”
温蕙看了他一眼。
“不说笑了,我知道嫂嫂的意思。”小安正经起来,“但嫂嫂得明白,对我哥哥来说,嫂嫂是世间唯一,是至亲。我呢,我没有可以记挂的人,便帮着哥哥记挂你。所以嫂嫂于我,也是至亲,这一点不用怀疑。”
“当初嫂嫂在开封人不见了,我们到处找找不着,我急得嘴里都生泡了。这可不是哥哥让我生的,是我自己急得生出来的。嫂嫂要是怀疑我的一片心,实令我气苦。”
“我这个人啊,能给别人的心,就这么多。九分给了哥哥,一分给了嫂嫂。嫂嫂觉得不多,可于我,已经是全部了。”
“只旁的人,凭什么得我的心。旁的人,为我付出了什么,凭什么要我在意记挂。”
相处一年有余,温蕙已经发现,小安和康顺比起来,康顺更接近于普通而正常的人。
这可能是因为,康顺有婶娘、嫂子要赡养,有侄儿要抚养。且他有侄儿,血脉有继,虽自身有残疾,但实际上拥有一个算是完整的正常的家庭。
霍决和小安是什么都没有的。这两个彼此心意相通,疯起来也都没有底线。
温蕙微微叹气,问“三叔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原以为会听到个家人全都去世或者失去联系的故事,结果小安道“怎么说呢”
“我是那个家的第十一个孩子。还活着的哥哥姐姐有六七个,爹娘也活着呢,侄子外甥什么的,据说二十多个。”他说,“前年,就前年年底,大老远地跑了两个来京城,说是我的亲生哥哥。”
温蕙吃惊。
小安接着道“其实就是在湖广听到了我名声,觉得耳熟,使劲想了想,想起来卖过一个小的到襄王府里,就叫这个名。虽然我在襄王府里,他们只在我十岁那年来看过我一次,想问问我有没有月钱,想拿走,但是不妨碍他们如今理所当然觉得可以沾我的光。”
温蕙沉默了片刻道“你不会让他们沾光的。”
“当然。”小安笑道,“我剁了他们一人一根手指,让他们滚蛋了。”
“别跟我提什么生恩养恩,养了我的是襄王府,是我干爹,我给他送了终。生恩他们把我送去阉了换了钱,已经报完了。”
“我念安,是叫人随便沾光的吗做这种美梦之前,实应该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霍决和他身边的人,便是这样的人啊。
你恨他疯,偏又知道他疯得有原因。细品味,都是苦的味道。他们的苦,却又要旁人的痛来偿。
温蕙抬眸。
小安退后了一步,远离她。
“嫂嫂,别这么看我。”他笑道。
“别怜我。”
“我不是哥哥,我就是我,我不需人怜。”
小安咬牙笑着转身,大步地离开了。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