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功碑
夜深, 雨停,三司会审前夕。
锦衣卫所。
秦绥之抬手揉了揉肩胛骨,准备下值回府。
骊山猎场起火, 野兽马匹接连受惊,皇上为了救二王子坠马受伤, 整个东猎场乱成一片,自大火熄灭后, 他便一直跟在陆指挥身边守护皇上安危。
之后急行回京, 又逢上值,算一算,他还真是好几日没归家了
秦绥之刚起身, 陆则便推门而入,看着他道“这是准备回府”
秦绥之立马道“是,但不着急, 大人可有事吩咐”
陆则看着眼前的少年, 语气尽量平缓“子宥,跟我走一趟刑部, 薛大人派人传了密信给我,明日三司会审,牵扯到了秦家。”
闻言, 秦绥之不由一愣。
三司会审。
那不是四年前的苏氏谋逆一案吗怎会牵扯上秦家
有些话陆则实在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便叹口气道“先过去再说吧。”
秦绥之懵懂地点了点头。
夜幕四合, 陆则和秦绥之驾马来到刑部大牢。
他们跟着刑部的差役往地下走,走的越深, 潮湿的腥味和尸腐味便越浓。
他们在用来审讯的暗室前停下,秦绥之见到了刑部尚书薛襄阳,和仵作徐另。
互相作礼后, 薛襄阳回身开了锁,暗室的吱呀一声被打开,借着外面忽明忽暗的银光,秦绥之瞧见了一具横躺在地上的陌生尸体,和受了重刑少了一只手臂的太常寺卿。
薛襄阳道“今日找秦大人来,是有要事告知。”
秦绥之心里莫名一紧,但仍是平稳道“尚书大人请说。”
薛襄阳道“令尊秦太史秦望,于今年年初,被齐国帝师澹台易所杀,由于时间久远,尸骨已是无迹可寻。”
秦绥之一怔,吁一口气,解释道“尚书大人可能有事误会了,上月围猎,家父负责掌管星历,还一同去了骊山。”
薛襄阳端起一旁的烛台,照亮了案几上的两摞卷宗和一张人皮面具,道“右侧的卷宗是明日三司会审的呈供,左边的卷宗则是不予公开的,以上这些,秦大人今夜皆可翻阅。”
秦绥之回头看了一眼蹙眉向他点头的陆则,瞳孔微动,一丝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行至案边,拿起案卷,缓缓打开。
烛火熄灭又燃,更漏滴答作响,看完右边的卷宗,秦绥之又拿起了左边的验尸记录,上面记录着澹台易与秦望几乎一致的身量、肩宽、足长。
他的嗓子隐隐发紧,只觉眼前一切,如一场大梦。
“由于澹台易毕命之事不会昭告天下,故而令尊大人的碑文会改为救驾殉难。”薛襄阳转身拿过圣旨,话锋一转,“秦大人先听旨罢。”
秦绥之六神无主地喘了两口气,踉跄着跪下。
“秦太史秦望,护驾有功,敕封承恩伯,衣冠冢可立于青玉山。”
青玉山,自开国始便是个特别的存在。
大周高祖推翻旧朝,最后一场战役在渡凉河,水战与陆站不同,近水迎敌,一旦牺牲便是片甲无存,不论立下多少功勋,最终只能葬其衣冠。
青玉山葬的都是尽忠报国的烈士,能在那里立碑,于子孙来说,可谓是悲痛后的无上荣光。
秦绥之以额点地,“臣叩谢陛下恩典。”
薛襄阳道“今日这些密卷,兹事体大,秦大人看过就罢了,日后切勿道与旁人。”
秦绥之哑声道“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
苏淮安为这场审判准备了太久,甚至连当年替镇国公夫人验尸的仵作都被带上了公堂,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无需苦主力排众议,便以最快的速度结了案。
冤案平反,皇帝先是下了罪己诏,而后拟旨恢复了苏家爵位,昔日的罪臣之子,转眼变成了大周的镇国公。
迟来了四年的真相,令朝野上下为之唏嘘。
可世人的悲悯短暂而易逝,待暮去朝来,便再无人计较,这功碑下的亡魂能否听到这声公道。
大雨过后,天空变得澄澈而透亮。
空气中弥漫着的泥土味,风划过林稍簌簌作响。
大理寺甫一结案,青玉山便添了几座功碑。秦绥之将秦望生前的官服埋进土里,他跪在地上,亲手在石碑上刻了字。
秦婈身为宫妃,不能戴孝,只能着一袭白裙以示哀悼。
她拉着秦蓉站在一旁。
秦绥之敬过酒,秦蓉整个人扑过去,痛哭起来。
呜咽声,一声比一声高。
秦望过身,秦蓉确实受了刺激,毕竟秦望是真的疼她,那些年姜岚月得宠,秦望的心魂都给了小院,哪怕秦蓉只是庶女,从小到大,也受尽了偏爱。
在秦婈儿时的记忆中,秦望只要外出,回府时定会带三份礼物回来。
正院的礼物永远是提前放在桌上,但小院的,秦望却是会放在手里,举高举低地逗弄年纪最小的秦蓉。
每每这时,秦绥之都会将秦婈抱回主院,学着秦望的样子哄她开心,试图去平衡那份偏爱。
每当他们对秦望彻底失望,秦望又会以严父的模样来过问秦绥之的功课。
平心而论,秦望真算不得一个好父亲,但也称不上一个恶人。
不该沦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正思忖着,秦绥之从秦蓉身边绕过,走到秦婈身边,轻声道“别哭”
秦绥之给她递帕子,哄着她道“爹是个文官,入仕拼搏半辈子,不过是为了能让子孙承荫。如今秦府成了承恩伯府,爹能在青玉山立功碑,说到底,不过是依仗你在宫中得宠,阿婈,你这已是尽孝了。”
听着再明显不过的安慰,秦婈心里五味陈杂,若说不愧疚,那定然是假的。
生父过世,秦绥之心里如何能不难受
“你就不用哄我了。”秦婈颔首将眼角的泪拭去,缓了缓,看着他认真道“兄长日后不论有何事,记得往宫中送消息,千万不要瞒着我。”
秦绥之点头,笑道“好,我记住了。”
他们从青玉山离开后,秦绥之回到秦家,陛下新封的承恩伯,要接待的宾客并不少,他在一片素缟间迎来送往,仿佛一夜间,便从秦中长子,变成了一家主君。
秦婈的心放下不少。
傍晚时分,宫人接秦昭仪回宫。
但夜幕四合时,秦婈又回到了青玉山。
她还有一人要祭。
苏景北是国公之位,一生功勋无数,再加之此番是平反,功碑立再最高山坡上。
苏淮安已是等候她多时了。
盛夏的夜里,到处充斥着虫鸣声
苏淮安摆放祭品酒水的动作熟稔又利落。
这几年,没有衣冠冢,清明端午,冬至元旦,他都是找一处无人的地方,祭奠自己的父母妹妹。
苏淮安跪在墓前说了很多话,此番未言悔恨,也未道那些青云之志。
只是倒一壶酒,似唠家常一般地说了说话。
从翻案,说到了妹妹还在世。
最后,他还特意说了自己有了两个孩子,都三岁了。
听着听着,秦婈忽然回身趴在苏淮安身上发泄了一通,哭相极差,鼻涕全蹭到了他衣服上,苏淮安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低声笑道“阿菱,这回忍的可够久的了。”
秦婈从他肩膀离开,抬手擦了擦眼睛。
哭哭啼啼一天了。
为了找回面子,秦婈开口数落他,“你欺负了长宁怎么还有脸跟爹说”
苏淮安抬手在她额上打了个响指,“我欺负她阿菱,未知事实全貌,少放厥词。”
两人一边下山,秦婈一边继续道“那你说说何为事实全貌啊,长宁在山上养了三年孩子,你回京了却瞒着她,难怪她不想理你。”
苏淮安回头“嘶”了一声,动了动嘴,没说话。
与其让妹妹得势一会儿,他也不想把递纸条没递出去的过程说出来。
苏淮安反口又道“我发现你就会跟我横。”
他们还走没远,脚步不由一顿。
从绵延起伏的山脉俯视下去,浓浓月下,只见少年端然跪在秦家功碑前。
一看便知,他已是跪了一夜。
月色越来越淡,只见少年双肩颤颤,抬手擦了擦眼泪。
不论秦望是何时离世的,但今日,却是秦绥之心里,身为人子的最后一个晚上。
秦婈看着秦绥之的背影,脚上和肩上仿佛都有千斤重,苏淮安看破了她的心思,轻声道“阿菱,人这一辈子,或早或晚,总会经历这一天。”
苏淮安又道“等天亮了,我请他去喝顿酒如何”
此时的苏淮安还没想到,就因为黎明初升的那顿酒,他们一朝成了挚友,后世评价他们二人,还有多了一句,延熙年间,贤臣林立,文看苏景明,武看秦子宥。
黎明升起前,他们谁也没上前打扰,苏淮安回首拍了拍她的头,用小时候的语气同她道“菱菱,你还活着,哥哥不知有多开心。”
此时微风拂过,秦婈不禁去想,自己为何会有这般际遇。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