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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 55、山陵崩(七)

作者:priest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4-09-15 06:54:58 来源:就爱谈小说

灵感被触动,现在只可能是与他有密切因果的人,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庄王一抬头,白令就像他的影子似的落在他身边。

庄王没称谓没落款地问“你上次给他寄灵石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

白令在他耳边低声道“已经到南矿了。”

庄王摩挲着自己拇指算日子灵石押运船确实到东海了,可眼下不是返魂涡的平静期么

而且为什么只有拇指

他耐心地等了片刻,却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方才那一下好像是错觉。

“一会儿回去问问你家世子人在哪。”庄王嘱咐了白令一句,继而按了按眉心,站了起来,“走吧。”

他俩此时身在一片刚砍伐过的树林中,地面遗留着车辙与大大小小的木桩,枯枝败叶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地的残肢。

夜幕低垂,许多人聚集在这,有本应上晚班的工人,有失业失地的流民乞丐,周围摆了一圈棺材。

有些明显是刚入土不久又扒出来的,里头的死人大概还没烂完,透着股阴间的腐臭味;还有些经年日久,棺木已经腐烂,破木头渣滓掺着散碎的骸骨,摆起来着实寒酸,只好用破布兜着。

庄王披着件月白的旧斗篷,穿梭在死鬼与活鬼中间,像个冷眼旁观的幽灵。

一个披麻戴孝的汉子站在一口新棺上,正嘶吼着控诉道“他们先要占耕地,耕地占完了占坟地,使活人无片瓦容身,祖宗也要变成孤魂野鬼为平民怨,又出阴损主意,美其名曰另划一片荒郊供乡亲们迁坟,暗中却挑唆大伙为占地与阴宅风水反目诸位,诸位开眼看看谁是兄弟谁是豺狼吧”

人群中起了呜咽,有人跨过棺材握手言和,有人烧着纸。一阵风吹来,纸钱和纸灰漫天飞,火星照亮了骸骨的眼眶,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法事。

不断有抬着棺材的人在往这边聚拢,庄王背着手,迎着飞舞的纸钱,逆着人群往外走。

他和白令身上都带着符咒,凡人看不见他们,唯有几个混在人群里的修士不动声色地往这边瞥了一眼,颔首让路,以示“同道中人,并无恶意”。

庄王不与任何人“同道”,目不斜视,远离了人群,才对白令说道“我原没想到,在沽州,这些民间散修朋友们竟也这样猖獗。沽州烂了,才是烂到根里了。”

沽州一带民风保守,百姓多迷信,自古最忌妖邪。

孝宗八年,几个云游的野僧行至此地,恰逢时疫流行,因度牒不全,被恐慌的村民疑作邪祟,围殴至死。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史书上记载,仅孝宗年间,就有上百人因被疑使“魇胜之术”,被扭送衙门,酿成无数纠纷和冤假错案。天机阁怕有人利用百姓恐邪,借机诬陷他人生事,特别在沽州一地成立了南北两个分部,以便宜从事。

此地方言中,骂人最重的话就是“秽生子”,意思是“妖邪之后”。

庄王伸手夹住一张飞到他肩头的纸钱,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五代而已,恨不能每天拿香灰洗澡的沽州人自己站在棺材上,等着秽生子来救苦救难了,热闹。”

白令道“属下已按您的吩咐,将那几套常见制式铭文的拆解方法传出去了只是殿下,现在越闹越大,天机阁左支右绌,倘若惊动玄隐山,我们在其中做的手脚是瞒不过去的。”

“不碍事,玄隐山不敢插手,”庄王悠然道,“民怨既起,他们现在也只能假装仙人不问凡俗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捏着鼻子出来给各家的不孝儿孙收尸罢了。”

白令奇道“这怎么说只是为了名声吗”

不说玄隐内门,就是那些半仙,抬抬手也能压死一堆凡人,会在乎这点民怨至于名声好不好听,全看粉饰得认不认真了,仙门若是在意,还能拿不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怎的

庄王笑了起来“那就只能怪南圣了。”

他难得愿意讲仙史,白令总觉得听一次有一次进益,不觉聚精会神起来。

“几千年前,仙门格局未成,高手如云。那些呼风唤雨的蝉蜕们,一些成了先圣,开山立宗、享百代香火;一些成了魔神,身与神俱灭,永堕无渡海。”庄王一边说着,一边远离了人群,火光在远处愤怒地跳着,他淡淡地问道,“你可知是为什么”

白令迟疑道“可能是技不如人,成王败寇吧”

“到了他们那种境界,早就不是术法之战了。”庄王不紧不慢地说道,“升灵脱凡,蝉蜕登仙,蝉蜕之上,还有月满。月满则成神成圣、入主灵山。”

“那时蝉蜕大能们争夺月满神位,是道心之战,最后只有五个人脱颖而出,才有了后来玄隐、昆仑、凌云、三岳与澜沧五大门派,并依此分化出五国这五位先圣中,有长于驭兽的、精研法阵的,还有剑道高手总之,所擅之术大不相同,但道心竟然相近。”

白令问道“是什么”

庄王略带讥诮地一笑“庇佑苍生。”

白令一瞬间疑心他在背正统仙家史书。

“这是真的,并非修史之人的粉饰。”庄王好像脑后生眼似的,不用看就知道白令的表情,“天道至公,有自己的平衡。蝉蜕之前修为靠个人,过了蝉蜕,就已经不是修为的事了。想要月满,道心须得融入天地,被天道接纳。我怀疑三千道中,只有合了众生所望,才有月满的资格。”

白令一阵战栗“所以蝼蚁朝生暮死,众仙不屑一顾,然而仙人还需依托在神圣门下,神圣却是由万万只蝼蚁决定的”

“不错。道心不可违逆,道心碎则修行废。我有时候觉得,很难说当年五圣是入主了灵山,还是被押在了灵山,直到给人间开了太平,羽化至无尘境,方得解脱。”庄王说道,“玄隐之基就是南圣的道心。四大长老、三十六峰主虽然明面上各有自己的道心,但玄隐始终是他们的根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的道心中,都有一部分是袭承自先圣的。平时那些蝉蜕升灵们为了资源争权夺势,你说等民怨沸腾的时候,他们敢不敢为了自家几条阿猫阿狗,忤逆先圣的道心”

“他们只能眼看着这把火烧起来,盼着风小一点,火灭得快一点。”庄王朝远处看了一眼,喃喃道,“我现在怀疑我被周坤算计了,那老东西早知道我会干什么,故意放我出来点火。”

支修裹着霜雪从飞琼峰上滑下来,照庭掠过碧潭峰时,见终年绿树成荫的碧潭峰上烟云缭绕,将漫山碧涛盖得严严实实。

碧潭峰封山端睿殿下闭关了

这个时候

不待多想,照庭剑一摆,支修已经落在了玄隐山主峰上、守心堂前。

往来守心堂的内门弟子们惊见支将军,纷纷站定了喊“师叔”。支修有天大的急事也不忘礼数,一一点头还礼“司礼长老可在我想请一张下山令”

话音没落,就见一人匆忙御剑落下,飞太快,落地时脚下踉跄了一下。支修隔空扶了他一把,来人忙道“多谢小师叔。”

支修见那弟子衣服上绣着缥缈峰的标记缥缈峰是林氏嫡系的山峰之一,便说道“何事这样匆忙”

那弟子道“一个新入我峰的外门师弟,原是南矿驻矿管事,此次护送押运船北上卸任入内门,方才传了问天上山。说灵石押运船在返魂涡遇袭,有南蜀金翅大鹏出没,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里通外国,吕不知所踪。”

支修一愣“押运提督赵振威”

奚平问起的时候,他随手算过这个赵振威,见此人是宁安赵氏旁支,家风不太正,当年进大选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除此之外倒也没别的。里通外国这么大的事他怎会算不出

这时,又一张“问天”飞来,那缥缈峰的林氏弟子伸手一抓,见问天上写道押运船已脱险,退回返魂涡外,搜魂赵振威,未果。赵之灵相上印有黵面,灵台已崩。

林昭理一身海水的咸腥气,袍子被升灵剑气的余威波及,划得破破烂烂,头发上几乎能析出盐粒来。他狼狈不堪地瞪着烂泥似的赵振威还有气,只是灵台崩塌无法修复,这人只剩一具皮囊了。

林昭理狠狠地砸了一下船舱的墙。

押送提督与总兵合谋,背后还有谁驻矿使吗这偌大南矿,还有谁干净

旁边的修士们只见林师兄神色几变,最后竟狰狞又凄惶地低低笑了起来,吓得不敢吭气。

林氏很少出剑修,林昭理也并不是从家族中取得的道心。

他们家在内门,人向来贵精不贵多,甄选后辈子孙很是严苛,资质差一点都不要。林昭理生性孤僻懒散,不爱动心眼,懒得搭理人,也没什么野心,反正南矿人人敬他三分,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也不错直到他遇见安阳。

安阳啊

“为情所困”,听着比奸淫掳掠还丢人现眼,林昭理一向主张为情所困的女人都是蠢货,男人都是废物然后他就因狂妄遭了报应。

安阳就是他的报应。

周家人横空夺了他板上钉钉的驻矿使之位,他却一点埋怨也没有,反倒是安阳开玩笑似的一句“对不住啊林师兄,抢了你的正职。你放心,我可能干不了几十年就回潜修寺了”,将他刺激得不轻。

是了,周家的女孩子,最后大多会进内门的,变成他高攀不上的仙子。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修炼灵骨、遍寻古代高手的道心。许是愿望不多,他偶尔祈求上天,运气一向还不错。二十多年过去,他堪堪赶在五衰之前刷成了灵骨、拼齐了巨阙一个已故剑修高手的本命法器,得到了其中的道心。

林昭理甚至等不了内门下接引令,因五衰将至,他面容松弛、发丝泛白,身上已经隐约能闻见臭烘烘的老人味了为此他自惭形秽,躲了安阳整整五年。他迫不及待地在安阳长公主芳诞宴的前一天违规筑基,哪怕内门降罪,他太想像别人一样亲自上门给她贺一回寿,见她穿一回盛装了。

灵基筑成的瞬间,他的神识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南矿,而那天夜里,那些偷矿的家贼正好启动了传送法阵。秘密法阵与违规筑基撞在了一起,双方的秘密暴露得猝不及防。

家贼们连夜转移了法阵,等他去查的时候,已经杳无踪迹。满脑子花痴的剑修这时才知道南矿的水有多深,不料自己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他立刻将此事告诉了安阳,见她花容失色,立刻起了满腔的英雄意气。他宁可不入内门,做她的犬马死在这,也要替她将南矿理干净。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多可笑,恐怕她只觉得这是烂桃花误她吧

长公主府满园花海怒放,紫藤花架上几乎溢出了紫色的薄雾。安阳长公主周晴坐在秋千架上,裙摆铺在地上淌了一丈远,环佩隆重得仿佛要赴一场宫宴。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素白的手中竟闪过了几十张黵面其中三张,梁宸、吕承意、赵振威黵面均已破碎,刺杀林昭理之事败了她比吕承意还先知道天机阁来者不善,从梁宸死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种种安排,看来都是垂死挣扎,抵不过命。

“你也做好准备了吧”周晴轻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支蝴蝶金簪。

庞戬一脚踹开长公主府的大门,恼人的花海被他一巴掌拂开,见秋千随风轻轻摆动,安阳长公主嘴角含笑,眉心一只金蝴蝶,振翅欲飞的样子她用蝴蝶簪刺穿了自己灵台,带走了所有的秘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庞戬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当年周晴乘飞马去潜修寺的时候,那一趟的弟子也是他送的。

他本来就有点脸盲,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盯着女弟子细看,四十年前不过匆匆一瞥,没记住周晴人长什么样。但很奇异的,他记得那枚蝴蝶簪。

备选弟子们临上马车前,有一个少年飞奔过来,将这枚蝴蝶簪塞进了一个女弟子手中,别人告诉庞戬,那少年是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明皇帝。

别人去潜修寺路上都喜气洋洋的,充满好奇和兴奋,飞到天上从不听老人劝,肯定得把头探出车窗,看晕了算。庞戬送过不知多少届弟子,只有那个姑娘,握着蝴蝶簪哭了一路,远不及她的死相从容。

就好像她十八岁时就预见了如今的歧途。

“我不信她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庞戬信手一道符咒封了公主府,放出因果兽在那些雕花的墙上,蓦地转身对一干目瞪口呆的驻矿管事道,“从现在开始,驻矿使印鉴扣留,南矿所有港口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要南矿开矿以来所有矿难记录。”

玄隐山主峰守心堂前,几乎与林昭理的消息前后脚,支修收到了天机阁的问天。

庞戬的字几乎要起飞士庸随押送船队北上,不知吉凶,安阳长公主自尽

不知吉凶的奚平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浑浑噩噩不知多久,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只觉身下的“床”硬得硌人。

等等什么床

他不是掉海里了吗

奚平倏地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水都干了。

他在一片转生木林中,那些虬结的树枝彼此交缠,编了个吊床裹住了他,还有不知名的树藤小心地固定住他受伤的腿和右手,见他一动,又有些恋恋不舍地撤开。

他的伤手和伤腿居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地方灵气充沛得堪比飞琼峰。

就连险些被升灵剑气撑炸的经脉也修复了许多,奚平试着动了一下他能挪了。

奚平从芥子里摸出备用的剑,推开想阻拦他的树枝,往下一跳。

“嘶”

要不是有树藤钻过来接住他,他那没好利索的腿差点又摔瘸一次。

“怎么回事”奚平惊魂甫定地抱住树藤,心说,“我不能御剑了”

接着,他还发现自己不能使符了,不能控阵了骨琴倒是还能弹,只是跟市面上三两银子一把的普通琴没区别他在这灵气异常充沛的地方,一丝灵气也调不动了。

这是哪

奚平仰头望着参天的古树,茫然地想。

奚悦,奚悦

没回音,与他心神相连的驯龙锁感觉不到了。

奚平又凝神眉心,唤魏诚响依然没有回音。但这一回,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周围这些转生木中弹了一圈。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头发上掉下来,从领口滑进了他衣襟,奚平伸手摸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给扔出去“见见见活鬼了”

那竟是一小截人的指骨

然而他捏着那截骨头端详片刻,灵感却隐约被触动了总觉得这骨头主人好像跟他有点关系。奚平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将骨头收起来,捡起了根草把头发随便一捆,在转生木丛中打起转来。

转生木林不知几千几百年了,密得不见天日,奚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碍事”

话音没落,神奇的事发生了。只见所有转生木集体扭动起笨重的树身,唯恐惹他不高兴一样,东倒西歪地硬是在他周围挪出个方圆一丈的空地。

奚平震惊了,这不比奚悦听话

他迟疑了片刻,又试探道“这是什么地方,能给指条明路吗”

转生木们继续你推我搡,要不是树不能离根,恨不能迈开长须走几步。片刻后,树丛中挪出了一条通路。

奚平顺着那条路走了约莫几里,出了转生木林,视野豁然开朗

他在一个巨大的山谷中,谷底满是废墟,像古战场。四壁山岩上到处都是山洞,里面有什么看不清,只听风从其中进出,挟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山岩上、地面上,充斥着他一个也不认识的铭文。

奚平在铭文罅隙里看见了一排脚印,胆大包天地试着往上一踩,什么都没发生,于是踮着脚、踩着脚印往前走去。

脚印尽头是一个高耸的祭台。

奚平仰头往那祭台上望去,心说亲娘啊

只见那祭台上或坐或站,全是人骨。骨架形态各异,姿势近乎是优雅的,灵气逼人,让人一时间分不出是真人骨头,还是白灵雕的古怪塑像。

奚平突然福至心灵,从芥子中摸出走之前庞戬还给他的不见光镜戴上,透过镜片往上看。

见离他最近的一具站立的人骨上有名有姓周烨。

再往旁边看周素心、周绮、周圻

周圻

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还有这些骨头怎么都姓周

奚平绕着祭台走了一圈,突然,他看见了一具撑着头端坐的骨架。不知为什么,那骨架的姿势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奚平心里无端一跳。

然后他看清了骨名周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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