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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 63、山陵崩(十五)

作者:priest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4-09-15 06:54:58 来源:就爱谈小说

广韵宫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天机阁的蓝衣半仙破空而来,越过烧成了烟筒的大殿,直闯宫禁。

赵誉脚还没落地,就见一个内侍扑倒在地。这一跤摔断了门牙,那满脸血的内侍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陛下陛下他”

赵誉一把推开暖阁的门,带着焦糊味的风先他半步涌了进去,将不应季的牡丹吹谢了一地。

太明皇帝周坤端坐室内,上半张脸惊怒交加、目眦欲裂,下半张脸上却凝固着一个扭曲又释然的笑。他裸露在外的面颈与双手上布满阴森的铭文,像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刺青,将周氏这最后一个弑亲献祭、供奉魔物的罪人公之于众。

赵誉后脊凉意遍生,愣了半晌,惊觉暖阁中的人已经没了气息,忙从怀中取出一副护身的手套戴好,上前查看。

不等他碰到周坤,那人身上皮肉便寸寸崩裂,半生翻云覆雨的暴君轰然倒下。

一同彻底崩裂的,还有返魂涡下的封魔印。

支修一手拎走袒筋露骨的徒弟,一手提剑,将成千上万头魔物死死堵在东海之下。百忙之中,他还迅速探了奚平的伤然后飞琼峰主差点被一口海水呛进肺里。

筑基

哪跟哪这就能筑基他是一闭关不小心忘了春秋,睁眼已是百年后了吗

这小子哪捡来的道心

不是,就算有道心、有灵骨,就奚平那一甲子背不完经脉详解的德行,他知道筑基应该怎么引灵吗

玄门历史悠久,间或也会出几个二百五,为防这些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什么的玩意儿误食,所有不温和的丹瓶封口都会设有禁制,筑基丹尤其是。理论上,只有那些将灵气控得炉火纯青、经脉灵骨都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开窍巅峰,才有能力破开筑基丹瓶的禁制。

这混蛋逆徒到底是用哪颗牙把丹瓶啃开的

支将军活了两百多年,头一次这样摸不着头脑。

但此时此地已经不容他细想,无渡海中的魔物们都疯了,顶着照庭凛冽的剑光,悍不畏死地往外冲。

所有禁制消失,剑修的神识荡开群魔,长驱直入,扫过千年不见天日的无渡深渊,他看见了已经崩塌的祭坛。

支修瞳孔骤缩。

以升灵的灵感,是不用像奚平一样又查书又瞎猜的,只一扫,支修就将那些无名白骨掩埋在旧迹下的生平尽收眼底。

他看见了盛世背光处难以直视的斑驳污渍,与那些活活夹死在无渡海的金枝玉叶们挨个打了照面;看见了前仆后继的疯子,走投无路的祭品,白灵雕塑一般诡异优美的尸骨下、矿工的怨魂与奴隶的良心散碎一地也看见了一个连符都画不好的小小半仙,为了维护他,不知死活地单挑心魔。

好像玄隐唯一一座雪山的主人也会受伤、也会死一样。

有那么一时片刻,支修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神不稳。

他想要是心魔还在,这回可能真的是在劫难逃。

支修闭了一下眼照庭

随着他心念一动,照庭剑洞穿了破损的封魔印,剑气直接打进了那片转生木林。上古魔神毕竟死了上千年,残迹被照庭一剑扫了个灰飞烟灭。

支修将手掌搭住奚平眉心,以司命一脉之名,打下一道“不可窥视”的禁制从此以后,除非有人能压过星辰海,否则没有人能窥见奚平的经历和来龙去脉。

借半具隐骨开灵窍也就算了,半仙没有道心的问题,别人最多说一句这后生命格奇诡。

但在魔窟筑基、还卷走了死道魔神的隐骨,就太过了。

支修其实并不认为魔神道心会有什么问题所谓“上古魔神”,也就是争夺月满神位中落败的大能罢了。既然达到了蝉蜕巅峰,他们的道至少不会比如今现存的绝大多数“正统道心”恶。

可他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入门不到一年筑基,四大仙山中从未有先例。所有奇迹都是异类,未必能为世所容。

禁制落下,隐约的剑意从奚平那瘆人的白骨上掠过,盖住了他身上略显诡谲的气息,奚平给人的感觉立刻像个正统的剑修了。

这时,照庭发出警告似的蜂鸣声,支修蓦地感觉到了什么,一道问天打回仙山。

然后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片叶子,往奚平身上一卷“送他回飞琼峰。”

那柳叶形的仙器展开到一丈见方,尾端流光过处,露出一个小小的“林”字竟是一件升灵品阶的仙器。它蚕茧似的将奚平严丝合缝地卷了起来,器身上泛起白光,周遭魔气也好、剑气也好,全都退避三舍,裹着奚平全速往海面冲去。

方才送走徒弟,无渡海中的群魔就沸腾起来,搏命似的往照庭剑光上撞。

剑气泼了出去,早已撤出返魂涡外的水龙惊得腾空而起,冲撞起自家船队。

林昭理是最先感觉到的,筑基剑修的灵感疯狂示警。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打颤的牙,一拂袖将要往水里跳的奚悦扫回来打晕“找死的小东西全速往南撤”

喊到最后几个字,他声音竟劈了。

向来面子比天大的林昭理顾不上在同僚面前掩饰自己的惊恐“快走”

魏诚响和冰船一起被巨浪高高地抛了起来,这方才自觉“握住命运,不配再向仙人许愿”的新半仙瞬间给打回原形,她又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蝼蚁。

魏诚响睁不开眼,只能四肢并用地紧紧抱住冰船,被巨浪掀得乱滚。

一道无形剑气从水下溢出来,将大海一分为二,魏诚响眼前一黑,随冰船往剑气上栽去。

所幸冰船与剑气出自同源,剑气没有伤她,“呛”一声脆响,冰船被全须全尾地弹了出去,落在了海面上。剑气似乎有意送她一程,搅起的罡风猛地将那船往外一推。

魏诚响腿一软跪了,仓皇回头看了一眼,她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无知无畏。

要早看见这一剑,她都未必敢直视那灰衣的仙尊

就在这时,风起云涌的海面突然凝固,继而剑气砸出的水沟与巨浪像被一只手强行抹平了。

时空一时静止,东海不自然地平静下来。

冰船在镜面似的海面上飞速滑了出去,翻了船,将魏诚响甩到了海里,幸亏她一直没撒手。

而就在她艰难地往冰船上爬时,胸口忽然一闷。

那一刻,整个东海,所有活物都听见了“噗通”一下,像心跳。

那心跳声宏大又清晰,仿佛从深海中传来,又像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胸口。

修士也好、凡人也好甚至半偶奚悦,全被那一下震得要窒息。

水龙兽灵直接就地消散,被这声心跳震回了法阵。

昏昏沉沉的奚平被梦魇击中了胸口似的,在仙器中惊跳而起。

无渡海底,支修只见眼前密密麻麻的魔物像被集体释了定身法。

紧接着,他们像石板上的轻薄水汽,被绢布轻轻擦过,就成片地原地消失。魔气、灵气、剑气乃至于海底一眼看不到头的神秘铭文、停不下来的返魂涡,也一起被抹去了。

无渡深渊像是从未存在过。

某种无形的压力将玄隐山最出类拔萃的剑修死死按在了海底,支修一时有种错觉,好像浩瀚东海都压在了他肩上。升灵那雪山一般坚硬的脊梁骨发出不祥的响动,竟仿佛要被压碎了。

然后他听见东海里荡起一声叹息“没想到世间灵气黯淡了这么多,还能出你这样的人物。”

封魔印里的那个当年让月满先圣束手无策的东西醒了。

海水轻轻地震荡起来,水波在他面前拼出了一张百丈高的人脸,垂目注视着渺小的人。

那张脸支修怎么看怎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两百年的升灵剑修,这样的剑意,你若早生几千年,月满神位当有你名。”

“惭愧,”支修脚下将海底踩出了裂纹,人却依旧彬彬有礼,“刚送走一个入门不到一年的筑基,晚辈可能也就是被拍在岸上的前浪。”

“那个小鬼啊,”水中那张熟悉的脸轻轻说道,“命里带劫,合该他带走元洄的道。”

支修眼皮一垂,知道师门收到消息赶来需要时间,便有意拖延,问道“元洄就是那位修死道的前辈吗”

“死道”那被封了数千年的魔物果然被他勾起了谈兴,笑声扬起了海波,“这是谁起的名字,可太失格调了。”

这笑脸支修脑子里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他在哪见过这张面孔这是南圣的脸

支修对各种繁文缛节向来是礼数周全,随便糊弄,各种参拜先圣的仪式祭典他压根就没走过心,哪天香案上神像换人他都未必能看出来。要不是方才那大脸低头一笑的姿态跟玄隐主峰供的南圣像一模一样,他居然没认出祖师爷

群魔之首为何要用南圣的脸这里面隐约的暗喻让人毛骨悚然。

支修定了定神“请教前辈,不叫死道,应该叫什么”

“他的道没有名,”海水中,与混沌共生的魔物用南圣的脸说道,“我倒更愿意称之为不驯。”

支修“”

这听着是比平平无奇的剑道适合他那崩天裂地的逆徒。

南圣的脸上浮起怀念,像是在追忆一个老朋友“元洄是个妙人,修为堪比月满真神。他没有月满,是因为他的道不在三千大道之中,不为天地所容。”

“为什么”

“因为此道没有道心。”

支修“什么”

奚平胆大包天,毫无常识,因为师父还没教到那哪个师尊也不会在弟子千字文都没背完两行的时候讲四书。

修士筑基时必须有道心,因为这一步,人要脱胎换骨,原本存着神识的灵台一定会被引入体内的灵气冲垮,直到这些灵气重新聚合成灵基才算大功告成。这个过程中,修士必须保持清醒。

道心就是在灵台碎裂以后,供神识临时跻身的。

没有足够完整的道心镇着,神识会直接消散,人当然也就去见先圣了。因此那些道心因袭自师长的弟子们筑基前,必须经过长辈“三叩三问”,确保其道心足够坚定这也是几乎所有内门弟子都会跟随师尊道心的缘由自己摸索道心、或是在外门搜罗先人道心的没有这一步,风险得自己承担。

没道心奚士庸怎么筑的基

就算魔神隐骨特别神秘,这回短暂地容留了他神识,那筑基以后呢

没道心他以后叩问什么去、打磨什么去下一步往哪走升灵往哪升

“元洄的道啊,每往上爬一步,就要粉身碎骨、抛却前尘一次。粉身碎骨的时机必须准,否则破茧重生与身死道消也就是一线之隔。那时机是什么,除了他自己,怕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遗骨在无渡海底与我作了这许多年的伴,我从未看懂过他的道。”

“周家人来了又走,都以为那片转生木林只是上古遗物。只有将自己置之死地的,才能触碰到转生木林下的隐骨。九年前有一人,机缘巧合地进来,遭遇心魔,道心破碎,让他在绝境中遇见了隐骨传承可他没抓住机会。”

支修立刻知道他说的是梁宸“可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还得到了新道心成功筑基了”

“他是被那隐骨上的假道心诱惑,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投身其中。”魔头笑道,“这样的心志,怎会被不驯之道接纳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借他离开无渡海。”

支修是在星辰海崖上入玄门的,对因果线极其敏感,闻言悚然一惊难怪奚平情急之下,能机缘巧合地撬开筑基丹瓶禁制

难怪他吞下筑基丹,就好像本能知道应该引灵去哪

所以不是梁宸盗取了上古神魔的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寄生在了他身上,利用他找新的传人。

那么奚平在返魂涡意外掉进无渡海,真的是“意外”吗

还是说,从他得到那隐骨不,从他一念之差,没有将那块生辰玉交给天机阁开始,就注定了今时今日

那因他强行筑基,提前撕裂的无渡海封魔印又算什么

周氏布局八百年,将玄隐山星辰海都瞒得死死的,临到最后被他撞破,以至于功亏一篑,难道也是冥冥中谁的安排

那一瞬间,支修有种第一次沉入星辰海,见诸天因果相连,自己渺小如棋子的战栗感。

“只差一点,我的魔魂只差一点就能完整,”海中的南圣脸又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周家人的命,也是我的命。不过你玄隐也只是多了一线生机而已,你一个小小升灵,就不要螳臂当车了。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蛮亲切,死在这可惜了,退下吧。”

支修一抬头收回全部思绪,好一会儿没吭声。

随后他握着照庭的剑柄,竟缓缓站直了。

怨毒浇灌了八百年的魔物用南圣的脸看向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剑修,魔自人心起,你今天就算拼了命把我留在东海,人间就能因此清平了吗”

当年你舍生忘死护住金平龙脉,自觉为国为民,到头来,你是谁手里的剑,又护住了什么呢

这供养着无渡深渊的灵石,当有一半记在你功名之下。那些追随过你的人,如今又都是什么下场

大将军,无数人传颂你名,可你听见百乱民们啃噬亲人尸首时不绝于耳的哀歌了吗

你听见他们夜以继日的诅咒了吗

支修仰头望向那张先圣的脸,直面了天地的拷问。

然后他缓缓笑了“晚辈只是区区一个剑修,资质不佳,非神非圣,为何要自不量力去兼顾大局”

他目光悠远而宁静,像是在回应自己的道心“且顾当下能问心无愧就不错了,无暇后悔来路,也无力周全结果。”

“你此时又待如何”

支修轻声说道“此时人在东海,剑在东海罢了。”

飞琼峰主剑在手时,身后永远是悬崖。

拜入司命门下两百年,星辰海只教会了他忘记琐事的时候临时观天象,以免在后辈面前丢人现眼。

到底没教会他瞻前因顾后运。

照庭还是照庭。

那魔物大笑道“司命门下,竟出了个不看来路不论因果的”

奚平此时已经飘到海面,那无渡海底近距离遭遇过一次的恐惧透过仙器,细针似的扎在他脊背上。他第一反应是伸手探入芥子,查看三哥的灵骨,见灵骨安好先松了口气。

然而来不及跟庄王报平安,奚平那口气又吊了起来他方才分明感觉到师父了,人呢

圈着他的不知是个什么,奚平东摸西摸也没找到出口,只听见仙器外的水声“师父”

他的声音在仙器里震起了回音。

奚平砸了仙器一下“这玩意怎么出”

话没说完,东海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奚平猝不及防地被海浪抛起,脑袋撞上了仙器。

然而那卷着他的仙器却温柔地托了一下他的头。

“士庸,”他听见支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通过那仙器传来的,师尊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求道一节,我还没跟你讲过。这么多年,为师自己叩问天地并无结果,实在不好贸然误人子弟。”

奚平小半个身体都是没长出血肉的白骨,重心有点不稳,他扎着四肢,艰难地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心却忽然漏跳了几下。

这话怎么听着

“你入门的时候说,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支修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笑意,“稚子无邪,说得没错,反倒是我们这些人走太远,时常忘了来路。”

“师父不着急,咱们回去再讲,”奚平喉咙干涩起来,“先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为师没有什么能传授你的,只有一点弯路,倒可以做你的前车之鉴。”支修没理会,径自说道,“不要问天地,哪怕你的道不为天地所容问你自己。还有”

“师父”

“不要让别人窥视你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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