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管闭嘴, 和李敛蹲到一处, 开口就叫她骂了一句, 张和才心中蓦地又起了些委屈。
心中思绪转了九千九百,牙咬得都酸了, 他嘀咕着叹骂一声“冤家”,终也只得老老实实,默然希声。
天已晚得很了, 乌江临着水, 夜里虫豸多。
李敛穿着短打, 飞燕靴紧扎了绑腿, 倒不觉得, 张和才却只穿了件大褂袍, 下面松松着一条衬裤, 为了凉快裤腿开得还大, 蹲了片刻, 只觉得脚踝痛痒。
手伸下去挠了挠,张和才捂着嘴轻咳一声, 凑过去使气音低道:“七娘, 你瞧甚么呢”
李敛不答他。
“七娘”
“……”
李敛还是不理会他。
张和才禁不住掐了掐眉心。
掐完了眉,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
吐完了气, 张和才转过脸,就着夜色去看李敛的侧颜。
李敛眶深鼻高,侧看过去, 面目勾勒如山峦跌宕,后方酒家的昏灯照过来丝缕光亮,摸在她身上,映得一张生白的面孔,确如发着光那样。
她双目紧紧望着草窠中,眸中星星带火,唇微抿着,抿得好比塘中捉鱼的少年,泄露出一股快意。
张和才慢慢地看着,看得出神了。
他想,这样的一个姑娘,她是我的。
片刻,张和才无意地抬起手来,想要触一触他的姑娘。
他的手方伸过去,李敛突然转过头来,凶巴巴地瞪起眼要说话,可迎上他的目光,李敛愣了一下,凶相刹那消弭。
“……”
二人隔着半尺相望,一时谁也没有动。
张和才的指尖慢起,渐渐触到了李敛的额头。
李敛的额头微凉,而他的手却滚烫。
沿着那微凉的山涧,张和才的指尖慢慢朝下触摸,摸过高起的山脊,摸过燃起着星火的深泉,摸到下方去,摸到那泄露了少年笑容的嘴角。
张和才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落下去,他吞咽一口,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望着那个笑,李敛在心中无声地想,张和才自己一定不知,此刻他是在发着何等的光。
弯了弯眼角,李敛也笑了出来。
她忽然猛地张口,作势要去咬张和才的手指,后者大惊,快她一步抽回手来,这才免了被李敛咬到。
这一咬,甚么花前月下的,全他妈喂狗了。
“嗬——李敛!你怎么还咬人呢”张和才瞅了眼自己的手,瞪着眼道:“属了野狗吧你”
李敛笑眯眯地晃晃脑袋,故意汪了一声。
“就咬你,怎么着”
张和才气得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在她后脑上抽两下。
喘了几回气,他告诫了自己几声,忍不住又掐了掐眉心,也不压着嗓子了,拉着脸问道:“李敛,你蹲这儿到底干嘛”
李敛提起坛子饮了几口酒,道:“你没看着”
张和才愣了下,道:“看着甚么”
李敛道:“草里有个死人。”
张和才嗷一嗓子就跳起来了。
紧着往后退了两步,他惊魂未定地朝里望去,却发现四下里草高半尺,哪儿有甚么死人。
李敛笑嘻嘻地随他起身,张和才转头慌道:“不是有死人吗尸身呢”
李敛道:“我骗你的。”
张和才憋了一憋,尖声道:“那你干嘛来了!”
李敛耸肩道:“我逮蝈蝈来着。”
张和才:“……”
他实在忍不住,伸手拧了拧李敛的耳朵,恨恨道:“逮蝈蝈你就去逮!你在这儿蹲这些时候儿干甚么”
李敛扒拉掉他的手,耸肩道:“我本来要逮,结果教你这只公鸡打鸣,吓跑了。”
“嘿——你他娘的——”
“张和才,你骂谁!”
“骂的就是你这小王八羔子!”
二人好了连半盏茶都没有,眼瞅着就又要起龃龉,不远处忽传来一个男声。
“姐姐——姐姐——”
那人边喊边跑来,二人扭头一看,是之前那摆酒摊的。
停下喘了口气,男子和气笑道:“姐姐,钱给你。”
李敛上下打量他,挑起眉头。
“甚么钱。”
男子道:“方才你拿了我家两坛烧酒,给了一钱银子,我家化不开,还未找钱你就走了,现下将要收摊了,我婆娘化开了铜子儿,叫我寻你,这是找给你的。”
话落递了一串钱给李敛。
李敛道:“我走了就是不要了,你不必拿来给我。”
男子忙摇头道:“不得行不得行,我们小本生意,诚字当头,一坛酒有一坛的价,您且收着,常来光顾就成。”
又道:“姐姐,你得收下了,要你不拿,回去我婆娘得数落我一路。”
李敛闻言轻笑了一声。
她拎着酒坛,也不伸手,只冲张和才抬抬下巴,道:“钱给他。”
男子遂将钱给了张和才,走了。
银子收归收了,张和才擎着那钱,却怪道:“你的银子给我做甚么”
李敛蹙了下眉头,做出一个不大好看的困惑的表情。
“甚么我的你的”她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
顿了一顿,她又道:“对,我拿不住钱,左右都给你罢。”
话落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递给张和才。
“……”
望着那纸包,一时之间,张和才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敛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弯下腰微抬脸,边看他边叫:“老头儿怎么了”
张和才低垂着面孔,好半晌才猛吸了下鼻子,一把推开她探头探脑的脸,取来她手里的纸包,拆解蜡封。
“这,咳,这甚么”
张和才喉头发哽,噎了一下,话有些断续。
李敛道:“银票,也有几张大通钱庄的飞钱。”
张和才手中的纸包并不厚,他听着李敛的话,手中拆包,打开来去看。
纸包中果如她所说有几张皱巴的银票,还有三张飞钱快票,张和才随手抽出一张银票来,抹平了仔细一看,眼立时就直了。
“五——!”
冲口而出的高音被他下意识压住,摁着嗓子,张和才使气音道:“五千两!”
李敛凑过去看了一眼,道:“啊……这张是小的,下边还有张一万的。”
张和才手都哆嗦。
“你上哪弄这么些银子”
李敛懒笑道:“我攒的,留你这儿吧。”
话落又道:“哎,老头儿,这可是我的身家,你别弄没了啊。”
张和才话都有点儿说不利索了。
“我……我拿不了,我哪儿就拿这么些银子了,你、你,你还是拿回去,拿回去……”
张和才胡乱包好了银票,抬手要塞回给李敛,李敛一错身子,躲过去了。
后退了两步,她蹙眉道:“你替我存着,干点甚么别的也成,我身上还有个十几两,三五个月够过了,真有用了问你再要。”
张和才道:“甚么就够过了啊你这个花法儿上哪儿哪儿够啊”
李敛道:“我除了买点酒喝也不干别的啊。”
张和才道:“放屁,住屋子不用花银子置办点儿衣服首饰不用花银子”
李敛道:“我也用不着那些个啊。”
张和才一愣,心里猛地打了个突。
他顾不上别的,赶上前两步,一把攥住李敛的腕子,茫茫道:“你、你不打算留在乌江”
李敛动作一顿。
抓住这一停顿,张和才忽而想起之前去客栈寻她,她竟草草订了个三等间。
游子的旅途上,从来不拘衣与住。
所以呢。
所以李敛是否这样想,她是否觉得,他这里从来不是归途。
思及此,张和才心绪大乱,急得张口结舌,半天猛跺了下脚,尖声道:“李敛!我告儿你,爷爷可还攥着你的命根子呢!你敢跑,我就给你撕巴了!”
李敛:“……”
罕然地苦笑一声,她道:“我也没想着跑啊。”
张和才大骂一声放屁,仍是紧紧抓着李敛的手,还强展开她的五指,与她交扣在一起,用仓惶打成一只死结。
李敛将手中空酒坛一抛,任他抓着,朝客栈方向回走。
张和才心怀着惴惴,与她一道趋行。
盯着她脑后摆荡的发尾,他张了张口,道:“你……咱俩上哪儿去”
李敛头也不回。
“去把房退了。”
张和才惊了:“你真要走!”
李敛乐道:“对,张公公随我一道走吗”
“……”
听闻她打趣,张和才心中落下些不安来,李敛那闲适态度又叫他恼得厉害,咬了半天牙,张和才抬手一拉李敛头上那撮马尾小揪,恨恨道:“谁和你走!”
李敛叫他拉得哎呀一声,回头瞪他。
张和才随她住下脚,道:“到底干嘛去”
李敛吸口气,叹道:“真去退房。”
张和才道:“退了你住哪儿”
李敛挑一挑眉,松开他手,环臂道:“你说我住哪。”
“……”
张和才愣了。
与他对视片刻,李敛偏头啧了下舌,她转回眸,定定盯着他道:“你不是想我留下吗”
“……”
“我留下不得有个准的去处”
“……”
“挑住处不得退了房两人一同拿主意吗”
“……”
李敛一句比一句声音大,张和才却仍是有些回不过神。
见他没有个好反应,李敛面上生出些怒来,怒中只有八分火,余下却有两分羞。
皱眉摆了下手,李敛扫过身子,抬步就走,张和才连忙拉住她。
“七娘,七娘,我的小祖宗,是我的坏处,你别气。”
他脸上压不住的冒出笑来,笑容开得极大,溢满了谄媚。
“咱去,咱这就去,明儿我就给你寻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