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李敛一同消了客栈的住印, 张和才将银票收好。
出门行了两步, 李敛单手拎着酒坛立在客栈前, 左右顾盼了片刻,喊了一声张和才。
“哎, 老头儿。”
“嗯”
张和才已走下了阶梯,闻言揣着手回身,微仰头, 将背光立在那的李敛拾进了视野中。
垂眼也看着他, 李敛道:“你现在回府中吗”
张和才道:“不急, 你想干嘛”
李敛闻言咧嘴道:“你去哪”
张和才一下叫她问住了, 半晌才咳嗽一声, 道:“我……我上哪儿去都成。”
李敛听出了他后半句未尽之言, 歪了下头, 马尾在脑后微荡。
她贱兮兮地笑道:“我说老头儿, 退了房, 今晚我可没地方睡了。”
张和才一下不吱声了。
瘦下来后,张和才面色虽不好, 五官却立起来, 弥勒的笑眼现出丹凤的轮廓, 眼帘赧垂,竟撇出一缕阴翳的美。
李敛一步一步走下来, 走到这无人发觉的美之前。
“哎。”她道,“老头儿,我没地方睡了。”
“……”
张和才装死。
“哎, 你管不管我。”
“……”
“老头儿,你不搭腔我可喊了啊。”
“……”
李敛一扭头猛地嚎起来:“各位父老乡亲啊!可怜可怜我这没汉子疼的——”
“你瞎嚎甚么!”
张和才嗷一嗓子给丫压住,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
见李敛还要瞪眼,张和才苦着脸求饶道:“小姑奶奶,小冤家我的小祖宗哎!我错了,我错了不成吗哪儿个不管你了睡!睡!你爱上哪儿睡上哪儿睡!”
李敛的眼睛弯起来,笑声从他指缝中闷闷的漏出来。
白了她一眼,张和才也管不了那许多,揽着李敛的肩膀,堵着她的嘴,二人贴在一处,歪歪扭扭跌跌撞撞,离开了悦来客栈。
虽说是情急之下的权宜,话说出去了便是说了,收是收不得的,张和才再抓心挠肝,最终也还是同意把李敛带回王府中。
二人约定好后,张和才心怀着一抱惴惴不安,前脚刚回府进屋掩上门,立马便听到身后黑暗中一人轻唤他。
虽说心有准备,他还是背后一紧。
转身摸到李敛,张和才压低声道:“我去掌灯,你快藏着,别叫人发觉了。”
李敛凑近他,也压低声在他耳畔笑道:“你怕我给人发现了还掌灯”
二人交颈而谈,轻声细语挑起温热的气,教张和才动了动耳朵。
不知怎么,张和才心中忽有些躁动,吞咽一瞬,他色厉内荏地道:“废话,不掌灯我瞧不真着,万一撞了哪儿怎么办”
李敛笑音又起。
她轻轻地道:“不要紧啊,撞了我给你揉揉。”
“……”
张和才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了张口,他道:“那……那算了。”
话落他撒开李敛,径自在黑暗中摸到床榻边,去了鞋袜,脱帽散冠。
又干咽了一下,张和才犹犹豫豫地坐下,道:“你、你睡里头去……”他的声音好似化开的糖稀,又软又黏。
黑暗中的张和才看不清李敛,李敛却能清楚的看见他,还有他那一副小媳妇似的模样。
看了他片刻,她忽然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
张和才只是见她的轮廓,却不知她在笑,等了一阵不见回应,清清嗓子,低低道:“七娘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比方才还要软糯,小心地伏在地上,化成一滩糖水。
站起身来,张和才带些讨好地摸索到她的手,握住道:“你是不是气了你、你要想睡下,就得睡在里头,这是规矩。”顿了顿,低声又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想睡外头也成,就是睡不安稳。”
李敛收了狂笑,深吸两口气,随口应道:“哦,怎么睡不安稳”
“……”沉默片刻,张和才道:“我……夜里起得多,要打搅你。”
李敛一愣,瞬息了悟。
她本也没打算真睡到榻上,说跟来不过是和张和才闹着玩,闻言便顺着他的话道:“是么,那算了,我睡梁上就行。”
她感到张和才握住她的手僵住了。
“……行。”
很快,张和才的手松开,转身回到了床榻之上。
李敛看着他抖开被褥,捋平被角,脱去外罩袍躺进去,再没有动作。
蹙了蹙眉,李敛独自立在原地,恍惚回到犯了错被罚站的童年。
可这一次她既没烧谁的头发,更没打烂甚么家用。
“……”
站了片刻,她抬步走到张和才面前来,垂着头看他,他闭着一双眼睛,好似睡着的样子。
看了他一会,李敛犹豫着弯下腰,在他眉心落了一个吻。
张和才瞬间睁开了眼。
可这瞬间却还是迟了,李敛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闪,蹿上了梁去,张和才的视线中只能见到一片黑影安稳的团在上头。
咬了咬牙,他从鼻子里叹了口气,肚中骂了一千句冤家,终也只化作了一个翻身。
第二天一早,张和才早早起身,请了个假,和李敛一同寻了处房子。
也是寸,隔着王府一条街有一家子赶考的,家中顶梁中了京抽,月余全家就要随他上京去,因为赶得急,许多大件便也落下不带,书香门第是三进三的大宅子,园子做得也极好。
最重要的是,这家人家府里,有个大书库。
探宅子这事儿张和才远胜李敛,她便跟在张和才身后摸鱼。
因人家赶着急,张和才便抓着这个机会朝下压价,登门与人狠狠讨了两回,最终定了二百二十两买下他家的地契房契,八个使唤人,剩下张和才又多出了四十两,买下了这家书库里大半的书。
交钥匙时他悄声同李敛炫耀,若不是她实在不耐,价还能朝下压。
李敛并不觉得咋得意,她只觉得张和才鸡贼死了。
地方定下来,张和才便寻了个机会和王爷禀明置了外宅,夏柳耽并无太在意,只赐了他两天安置假便玩牛去了。
取下假来,张和才便紧赶着拉了李敛,一齐去拾掇拾掇。
其他交予下人做来倒是可以,只是单这书库,张和才连扫个地都要亲力亲为,二人清理了半日,李敛连连喊累,趁着他一扭头的工夫就不见了。
过了不一会,外头忽传来人声。
“老头儿——老头儿——!”
“瞎喊甚么。”
闻声,张和才抓着块擦手巾从仓房迈出来,李敛正吊在外头的大槐树上看他。
她腿弯勾着槐树最矮的那根粗枝子,脑门子上的发全垂下来,双臂也垂着,右手里抓着本册子。张和才一见可吓得不轻,汗巾往胸口一塞,抢着就赶到树底下去。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我的小冤家,你说你这——你这也——快下来,这一个不好摔着算谁的啊快下来,这个枝子不稳当!”张和才踮着脚,一手撑着她的肩背往上推,慌里慌张地想去托她的头,可又怕伤着李敛头脊,改成两手推着她的肩。
李敛笑道:“你慌甚么”
张和才尖声道:“你说我慌甚么!我慌你!快下来!”
李敛轻笑一声,一个使劲儿,卷腹自起了半个身子。张和才以为她这就要下来了,举着的两手刚要放下,李敛却一松劲又吊回去了。
“哎你——”
张和才声还没出完,李敛抻长了腰吊下去,头恰顶着张和才的头顶。
张和才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推她,李敛忽然道:“老头儿,你别撤,我现在就指着你撑着,你一远我就摔了。”
张和才让她气得简直要背过气去了,可实在怕她摔着,两手只敢向上举着,松松托住她双肩。
吸了几口气,张和才放软和嗓子道:“敛娘,你这——你这算玩甚么啊你可别瞎胡折腾了,你说你,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张和才抬不起头,瞧不见李敛,只听得她淡淡声线从上头传过来,头抵着头,微微发颤。
“掉下来也砸不着你。”
“我说的是那个吗!”张和才尖声叫道:“你说你要摔出个好歹来,我还活不活了啊”
李敛不接腔,张和才立马又软了,他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子朝上递给李敛。
“给你,给你,你拿这银子上街去,想买点什么就买点,想赌钱就拿去玩,快下来,别玩这个了。”
李敛笑道:“袋子里得有十五两了罢。”
张和才道:“十八两三钱,不够你下来,我给你支。”
李敛道:“老头儿,你就这点银子记的清楚。”
“不打紧不打紧,都给你,我的祖奶奶你快下来吧!”
张和才根本没心跟她扯闲淡,顶着李敛说了一连叠声的好话,哄她下来。李敛笑了一声,收了银子在怀里,却还是没起身的意思。
张和才气得想指着她鼻子骂娘,心里又急得很,生怕自己撤了李敛真摔了,左右不是。
李敛倒垂着,倒垂的发落了一些在张和才脸上,抬手拨开,她把一直捏着的册子给张和才看,指了其中一个字道:“老头儿,这个认不认得”
张和才道:“现在哪有心情认字儿啊!你赶紧着——”
李敛笑笑道:“我说着逗你玩,摔不了。”
张和才道:“那你下来!”
话刚落,张和才头上那点重量立刻消失了。抬眼去看,李敛腰腹一卷起了身。她一身黑短打,腰间白扎蝶一样闪了两闪,抬手猛一拍身下粗枝,脚踏树干凌空倒打了个鹞子三叠,身影就没了。
张和才眼前一花,下一刻便感到肩上搭了只手,边上挨着半个身子来。
倚着张和才,李敛将册子递到他眼前,轻轻松松道:“这个念什么”
张和才心里的劲儿一松,也顾不上嗓子眼那口气,一把捞过李敛到处摸了摸。
“小姑奶奶,你没摔着哪吧”
李敛脸上仍是笑,眸中却露出不耐的寒凉。
“不打紧。”她淡道:“老头儿,这什么字,你到底认得不认得。”
“……”
张和才愣了愣,嗓子眼那口气猛地冲上脑子,咬牙一扭李敛搁在肩膀上的胳膊,甩开尖声道:“问问问!问甚么问!不认得!要识字儿自己个找先生去,别和我这个老公公瞎几把掺合!”
扯下汗巾抓在手里,背着手扭头走了。
“……”
四下无人,李敛的面上不再有笑。
她又感到了那种被罚站的困苦。
面无表情地在院中立了片刻,她垂首低睨手中的册子,又立了片刻,她把书册卷起,抬步去往仓房。
仓里许久不拾掇,脏得厉害,灰尘在晨阳的光柱中四下飞舞。李敛走过前排的博古架,在中间找着了张和才。
他让李敛气得不轻,背着她在那擦书架,蹙着眉头搬弄腾挪。
李敛并不出声,就环臂倚着书架看,张和才收拾完了一层,端了盆转身要换水,猛然见着个人在这,吓得他一个哆嗦,李敛瞬间抢步接下,旋了半圈卸了铜盆下落的势头,盆稳稳当当在她手里,水一滴也没洒出来。
搁下盆,李敛微弓着身,笑岑岑道:“老头儿,吓着你啦”
张和才喘匀了气儿,咬牙切齿地剜了她一眼,一推她道:“去去去!给你爹滚!今儿不想见你!”
李敛乐了。
一矮脖子避开张和才的推挡,李敛影子般贴着他靠过去,钻进张和才怀里。不等他瞪眼,李敛手一举,提出个钱袋子。
“爹,你银子落我这了。”李敛抖抖那袋银子。“不要了”
不等张和才反应过来,她又一闪身钻了出去,把钱袋子塞进怀里,李敛端起盆,喃喃道:“看样大概是不怎么想要了,算了。”话落抬步就要走。
“李敛!你等等!”
李敛已经走过书架,后仰身露出半个脑袋,笑眯眯道:“哪个是李敛我爹姓张。”
“……”
张和才的脸色引得李敛大笑出来,她脚步不停,端着盆真朝外去,等张和才反应过来去追,她已走出了仓房大门去。
张和才跺着脚追她到院子里,就见李敛躬身把脏水泼在树下,拎着盆要去井边。三两步追上去,张和才夺过她手里的盆,边走嘴里边道:“这种活你别干。”
李敛淡淡挑了下眉,眉头下去,眼中不耐却又起,脸也很快又上了笑。
倚在井边看张和才打水,她笑道:“怕我抢了爹的活爹没饭吃了”
张和才头疼道:“七娘,你可别再埋汰我了,这种活你别干。”他搁下木桶,拉过李敛水淋淋的手,掏出帕子来给她擦干净,又从袖袋子里拿出盒霜膏,挖出指甲盖大一块晕开,给她涂在手背上。
“涂涂手,别皲着了。”
“……”
见李敛不动,他无奈道了句活祖宗,在衣服上擦擦手,自己给她把那点霜膏晕开,满涂在了李敛的两手上。
李敛低垂着眼帘,视线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霜膏腻滑,抹开一股淡桂花味。
眼帘一垂一台,李敛脸上便又有笑了。
她笑道:“老头儿,珲春堂的香膏不便宜,你活得挺仔细啊。”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道:“你哪阵子见我用来着”
李敛道:“买了不用可惜了。”
张和才道:“你这之前不一直见不着人影,要不放不到今天。”
“……”
李敛的笑终而支撑不住,跌落了。
面无表情地望了张和才片刻,她忽而抽出两手,道:“我不大习惯。”
张和才道:“怎么着了”
李敛惯性般扯了下嘴角,道:“你这样的,我不大习惯。”顿了顿,又道:“我这样的,你也不大习惯罢。”
歉意压在千言万语下,千言万语又压在数字间。
张和才怔了片刻,忽而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一些简单,无数繁杂。笑过了,他一把拉过李敛的手,继续给她抹着,慢慢地长叹口气,道:“得了,谁叫我摊上了呗,认倒霉吧。”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家中有一些突发状况,个人也有一些,突然断更很对不住,向一切催更的朋友表示抱歉。
我很爱你们催促我,或者催促我三个字拿掉也行,总之一切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