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来到了尾声, 清若寺的晚桃花落了遍地。
魏央与白问月成日居在府中, 也不知寺里时下开的正盛的,应是什么花。
他们没能赏到天和二十一年的最后一株晚桃。
而白问月想要与贺同章夫妇一起赏花的心思, 最终也落了空。
情势所趋, 由不得人。
林双玉‘死’后, 将军府连续闭门五日。
这五日里,朝堂风谲云诡, 太后与谢欢唇枪舌剑,在贺同章的案子上触斗蛮争,双方皆都未有丝毫退让之意。
说不上剑拔弩张,却也僵持不下。
毕竟, 这是谢欢生来头一遭,这样明目张胆地逆太后的意。
白问月为他‘推波助澜’, 将军府闭门谢客之后, 他便明晓了魏央的意思。
当日, 他举荐段升, 皆因谢欢不该把阴谋,算到了将军府的头上。
今日,魏央‘送’出林双玉,为的便是让这件事,回到它该有的局面。
贺同章的生死,他毫不关心。
他这样做, 不过是无形中同谢欢再一次重申,他无心朝堂任何事宜。
莫来招我。
这是魏央, 想要传达给谢欢的话。
他果然聪明。
林双玉的死的当天,他便立刻清楚了将军府的深意。
一昧地压着圣旨,等魏央出面,显然已是无望,还欲救出贺同章,他只得自己出手。
眼下。
林双玉既是死在他的手上,他便要把握住这份先机。
趁太后未察觉前,快刀斩乱麻,将一切料理了。
贺同章身陷牢狱,
孙关已死,
白慕石尚不能暴露,
谁来点这第一盏灯,纵起星火?
事已至此,谢欢还有何主动权,来颠倒局势?
旁人许是不明白,
然而,白问月却十分清楚。
他的手中还剩有一张王牌,久忍未发。
——贺氏。
谢欢如何知晓林双玉杀人?
如何知晓当年的廊平旧事?
还有,他又如何知晓林双玉将军遗女的身份?
贺氏若不同他说过这些,他怎会煞费苦心地自导自演这一切,企图拉白慕石下水呢。
这中折因魏央的两句话,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但最后,这胜负的权择,终还是握在他的手上。
除却这些可用不能用,和能用又无用的两三步棋之外,唯有贺氏,是身在棋局外,却洞悉局内事。
林双玉‘死’的第二日。
贺秀婉在谢欢的属意下,涕泗横流地敲响了登闻鼓,句句撕心,声称要跪到天子面前,为我儿鸣冤。
一切早有准备。
贺氏如愿跪在了殿堂大宝上,当着太后、谢欢、还有文武百官的面。
将孙氏满门毒杀案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诉了出来。
从二十年前孙家虐待于她,到八年前廊平泗水旧事;
从林双玉清白被辱,到八年痴傻求诊;
再从儿媳复健心中生恨,到妄自离家寻仇;
最后便是,贺同章护妻心切,无辜顶罪落狱,林双玉返家,遭袭身故。
白问月早说过,这件案子并非无迹可寻。
从泗水县令,到廊平郡守,再至西平廷尉院,最后落到段丞相手中时。
这案件的内情早已稀薄如纸,泾渭分明;可是苦于太后的权威与丞相的心怨,便是知晓此案另有内情,却无人敢出头,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贺氏不同。
首先她并非朝中人,不做文武官;其次她的儿子本身便是皇帝唯一的心腹,同太后水火不容,又何惧得罪她呢。
说来,白问月向来料事如神,凡事不说猜有十分,也有八.九。
可唯有这贺氏的愚昧,她只说中了二三。
不知贺秀婉是有意,还是无心,竟也找了个林双玉被孙关玷污清白的由头,佐证她的杀人动机。
这下,北绍千万的子民,人人皆知这贺廷尉的妻子,曾受辱于一位乡野村夫,是位失贞之女。
若是还活着,便是真的清白,也绝无再苟活的颜面了。
贺氏这样做,显然是将林双玉的活路,全部堵死了去。
另一方面来说,倒也是插柳成荫,无意中帮了白问月一把。
倒还是要谢一声她了。
朝堂之上。
贺氏情悲意切,说的声泪俱下,俨然一副忧子成疾,为子上刀山的模样。
太后沉着脸一言未发,心中看的明白。
百官中有人发问:“你既已知晓贺大人有冤在身,何以至此才出面喊冤?”
不问倒好,一问,贺氏哭的更加悲痛的起来。
她只道,儿子与儿媳感情甚好,手心手背又皆是肉,她身为长辈,不知该如何抉择。
独自卧在家中苦苦挣扎多时。
直到昨日,她明晓儿媳的安身之处后,派人去迎,却意外遭遇歹人袭击,不幸身亡。
本是左右摇摆不定,心中犹豫,这下儿媳没了,她如何还能看着儿子再死呢。
必然是要登堂伸冤,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救她儿子出来。
太后揉了揉额,
头痛欲裂。
方公公瞧得仔细:
“娘娘,是否先行返宫?”
她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贺氏,又望了一眼段升。
沉声道:“此事先交由丞相核对去吧。”
搁置下来,就此作罢。
正欲起身离去,谢欢却出声喊住了她:
“母后。”
他模样认真,字字珠玑:“儿臣当日便知晓贺爱卿一定受有冤屈,他被关多日,该是立即洗清冤屈才是。”
“皇帝想要多‘立即’?”太后反唇相讥,淡漠地望着他,隐有怒气。
“人证?物证?供词?”太后未留半分颜面,厉声叱责,
“律法之下,只凭这妇人片面之词,便将贺同章放了,你做的这皇帝,究竟是靠什么治理国家?”
“是你的偏袒?还是你的直觉?”
怒声震耳,满殿哗然。
连喘息声也微乎其微。
谢欢莞尔,似是对太后的申斥不以为意。
“母后教训的是。”
烂泥扶不上墙。
话已至此,纵是百般不愿,太后皱着眉头,也只得冷声吩咐:
“段升,给你三日,将此事彻查清楚,
给皇帝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欢,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言闭,华服展起,拂袖离去。留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惊魂未定。
段升望着地上跪着的贺氏,目光阴冷。
忽而一顿,
这人……怎么看着颇有些眼熟?
三日转眼即逝。
段升终日关在丞相府中,下面递来的文书连翻都不曾翻过。
贺同章的案子,又有何可彻查的。
案件的真相,彼此皆都心知肚明。太后所说的三日,不过是因谢欢步步紧逼后,随口找的由头罢了。
贺同章终是没能死成。
出狱的前一日。
齐谓带着两碟小菜与一壶好酒,他明知贺同章一向洁身自好,滴酒不沾,却又盛情邀约。
连声被拒之后,他又称,来也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干脆喊着监守的几名狱卒,推杯换盏,畅饮了起来。
酒过三巡。
三言两语便聊了起来,口中也忘了忌讳。
这便谈到前几日,贺大人的母亲,亲自登殿喊冤之事。
齐谓见解独到,压低嗓音说的诡秘:“老夫人的行为还算于情于理,只是她口中的‘遭袭身故,难免引人多思。’”
音量控制的极好,贺同章既能听得见,却又听得不仔细。
他一脸高深莫测,又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说遇袭便遇袭?
如何遇袭,何人下手?是否料理?这些事情,竟无一人追问。”
几个附耳监守,听到这里便来了劲头,搓了搓手,忍不住问出了声:
“监司认为事有蹊跷?”
齐谓却摇了摇头。
他虽喝了点酒,但还未失智,背地里哪敢言语主子们的不是。
他只道:“旁的不清楚,只知晓大人的妻子姓林,名为双玉。”
“这整个西平,姓林的能有几家?”
说到这里,三人皆都无庸赘述,茅塞顿开。
左右对视,心照不宣。
林姓在西平本也无几家,能排上的,除却当年的老丞相,还能有谁?
话被齐谓不着痕迹地带过,正欲告一段落。
坐在身后的贺同章却突然来了精神。
“林双玉?”
惊声忽起,似有不明。
齐谓佯作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放下手中的酒杯,咂了咂嘴:“贺大人还不知晓呢吧。
听闻您的夫人,在回府的途中,遇刺而死了。”
“死了?”
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些,自知失态,又顿了一下。
贺同章冷着脸,半个字也肯信,怒斥了一句:“你在说什么醉话?”
他已经将玉儿托给了月儿,将军的能力,怎会保不住个人?
缓了缓面色上的尴尬,齐谓从酒桌上走了下来,蹲在贺同章的身旁,认真同他说道:
“大人,岂敢戏耍您?
贺夫人是真的死了,这是您的母亲在大殿上亲口所言。”
似是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如今,整个西平都已知晓贺夫人清白受辱,寻仇孙家,您为妻定罪之事。”
谁会无中生有,搬弄二品大官的是非呢?
贺同章在牢中待了太久。
对牢外的事一无所知。
不过几月。
母亲?大殿?受辱?寻仇顶罪这他知晓。
可玉儿,怎么会死呢?
“你……”声音忽然有些发颤,他酝酿了许久,始终不肯说出那个字眼。
“所说皆实?”
齐谓望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生不忍,可还是点了头。
贺夫人,确实死了。
苍穹颠倒,日月难分;耳内鸣声炸裂,目光所至处,皆是无止尽的黑夜。
忽地回到了九岁那年。
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林丞相府里,曾有两棵茶树。
那两棵树,名为永生,来自南疆。
此树四季长青,两季开花,花可入药,叶可做茶,木质坚硬致密,纹理浮动精细。
比之紫檀,更甚。
是所有名贵之中的,最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