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 纤云不染。
朗朗晴日的午后, 清风如许,绿叶成荫。
午时刚过, 刚用罢午膳, 白问月只带了宋书一人, 欲去清若寺拜佛。
一般来说,礼佛祈福的人都会选在上午, 太阳未升起前最佳,越早越好。
她却偏偏要选在午后。
五月末。
日高艳阳,天渐渐炎热起来。暑意来袭,膳后午间便多了乏困, 这个时辰,大多数的人, 许都在午睡。
清若寺的僧侣沙弥自然也不例外。
魏央一早去了军营, 去前同她留了话, 说是要到戌时左右能回。
张太医过府为贺同章医诊行针, 她心中算着日子,眼见他即将要醒,皇宫的喜讯传的突然,有些事情便到了不得不做的这一步。
尤其是,绝不能等到贺同章醒来。
她吩咐宋书安排了马车,欲行一趟清若寺。
从香知晓后, 自然想要跟身伺候一同前去,然而却被白问月一句吩咐, 安置在府下等候。
她家小姐出行,无论是去哪儿,向来都是要她贴身跟在左右,可自嫁了这将军府之后,却一改之前,判若两人。
先前之事,尚还能说有将军陪同,无意让她打扰。可今日将军不在,小姐要外出,不许她一个贴身丫鬟跟着,反倒是宋书一个大男人陪着!
哪有这样的道理。
宋书的眼力极好,看出从香心中似有不满,未等她疑问出声,便先一步抢声解释:
“贺大人明日许是要醒,临南院里还有许多的东西尚未安排人收拾。”
“夫人的意思是贺大人醒来,定是要回府,你若不帮着操些心,盯着人去收拾,我如何能放心?”
话说的滴水不露,推拖不得。
纵是百般不愿,可宋书毕竟是这将军府中的总管,一众下人奴才之长。
他的话必然是要听的。
从香踌躇了半晌,心下犹豫,似是还有话要说,可见白问月一副决绝不为所动的模样,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下了宋书。
“是。”
——
将军府到清若寺的路程算不得远,不需半个时辰便能到。
白问月素裙裹神,发上简单簪了两支发钗,手中拿着一副画轴。
裙衣纱织,宽袖轻盈,宋书俯身搀扶,轻步踏上了车。
马车一路急稳前进,迎面吹来和煦的清风,将车帘吹的起伏摇摆。
她许是猜想。
因着她嫁于了魏央,这一世,诸多原事皆都发生了异改。
比如,白来仪的封妃赐居、段听竹入宫为妃、还有这二人不约而同的孕讯。
她们之后要面临的事姑且不说,既然已经产生了这样大的变动,事事便不会同前世般往复如始。
她也不能一昧地静观其变,闻声再作。
须得学会先下手为强,断了谢欢的后路。
未雨绸缪。
上一世,魏冉有孕,前朝在谢欢的暗中操纵下,掀起巨浪。
她同谢欢,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应对着朝野后宫内境况,心无旁骛。
从魏冉到段升,他们联手,一点一寸地将太后的信念与权势毁之灭尽。
然而,
这一世已然大有不同。
毋庸再说她未进宫的事,只说眼下后宫接连三人有孕,谢欢独自一人,也够他急上一时了。
可这急后,他也定会想出应对之策,许会急行原先同白慕石定下的计划。
段升手中的权,他定是势在必得。
这本无碍,她本意也是要助谢欢分权抗礼,将相权一分为三。
不然也不会这样处心积虑,不惜引起林双玉的排斥也要为她换上魏家人的身份了。
如今谢欢瓦解相权的后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下魏冉有孕,相信‘一触即发’的这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事又归一事。
她助谢欢分权,自是有她的算盘和用意,然而另外,又还有一事,她却绝不能让谢欢如此顺遂地称心如意。
谢欢日后分了权,看似是他暗下多了一份可操控的权势,实则这权不过是从太后的手中瓦解出来,明则分到了谢欢手上,暗则却是在白问月的手中。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下可暂且不提。
眼前的局势,于谢欢而言,是一局活死棋。
他面临着三个有孕的妃子,若有皇子降世,活死局便直接成了死局。
他注定被弃,死路一条。
这是他不得不直面的破解之处。
白问月自然是信他有法子会破了这个难局,是以她才有心要同太后合力同心,保住魏冉的这个孩子。
除此之外,谢欢煞费苦心地布局拉拢白慕石,为了瓦解段升手中的相权做了这样多的精密准备,这是因为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夺太后的权。
夺权之路,曲折蜿蜒。
谢欢想要全部拿回政权,不仅仅是要夺得权利,他还须得去了太后的势。
去她掌政十几年的名势。
身为一名女子,这样安稳地执掌大权十七年整,谢欢从她手中要拿回皇权,心中清楚夺权的同时,必然要粉碎她‘寡母为国’、‘鞠躬尽瘁’的名声。
这么多年以来,太后魏荣芊女子的身份与地位,为她带来的利弊,可谓是相当而行,不分伯仲。
质疑她女流身份的人不胜枚举,可因着她女子身份,而未曾苛责她政绩平庸的人也大有人在。
北绍的百姓如何知晓朝野腥风,又如何知晓她蛇蝎与否。
他们只清楚,魏氏皇后,只身带着谢氏幼子在朝堂历经苦难,受大臣处处刁难,过着夜以继日不辞辛劳的日子。
偏偏这个幼子长成后,无半点贤能,庸碌无为难堪大任。
谢欢算计的周全,他隐忍了这么多年,若是想要彻底拢回皇权,首先须得树立威名,笼络臣民之心。
而他的威名的垫脚石,必然是要以摧毁太后名声为垫脚石。
如此让她永无翻身,也可安然。
一举两得。
谢欢如何毁掉太后的名势?
马车平稳,白问月轻抚着手上的画轴,笑意温和。
当初贺同章入狱,谢欢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弃了他。
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贺同章是他唯一的心腹,也是他瓦解相权的一枚重棋。
二,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贺同章是他用来毁掉太后名势的关键与全部。
上一世。
贺同章出狱,被元木接出监廷司,回府颓靡了不过几日,便重振旗鼓,死灰复燃。
之后,他不过是寻着蛛丝马迹,一层一层抽丝剥茧,竟然将当年太后斩杀四大命臣的重案,重新翻查了出来。
关于当年魏荣芊斩杀同一年斩杀了四位大臣的案子,史官有记在册。
称作四大命臣案。
天和三年。
谢欢这一年方才八岁,他同六岁的魏央长居于宫里,得太后亲养。
日日同师傅学识。
魏荣延远在廊平同吴国抗战,久脱不开身。
而贺同章方才年少十三,还远在永安林府里,寒窗苦读。
这一年,朝中命案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新帝登基。太后掌政,因着时间尚短,一切皆未稳当成型。
律法错洞百出,国库寅吃卯粮,入不敷出。
无论是在抚恤民情,还是招兵买马应战上,太后手忙脚乱,顾虑不周,做的实在难称一个好字。
彼一时,姑且还有段升与白慕石以这两位为首的,一心为北绍着想的臣子,日夜为太后出谋划策,欲力挽狂澜。
他二人受先帝与魏荣延所托付,竭尽全力协助太后,辅佐幼主,尽一切能力将所有的局面重新整顿,扶持起来。
与此同时。
这一年,朝中恰巧接连出了四位大臣谋反,意图从太后的手中夺取江山政权。
代之称帝。
这四位大臣分别是:郡城都尉谢密、陈郡王府陈几山、二品廷尉谢时温与靖国公府章承望。
他们四人,皆是朝中的命臣,手掌重权。除缺谢密与谢时温的官职暂且不说,陈几山与章承望皆是唯段升之外,唯二的一品爵公命臣。
陈几山的妻子,是老亲王谢蕴的独生女,宁和郡主;
——谢宁和;
而章承望的妻子则是谢宁渊唯一的妹妹,靖柔公主;
——谢宁靖。
至于谢密与谢时温,亲系辈族虽为旁支,但皆是谢氏正经八百的后人。
实属皇亲国戚。
这四人,文有能文者的言官,武有会武着的郡城都尉。
谢时温的廷尉之职无需多说,掌一朝司法典狱。
谢密的郡城都尉,是直属郡城西平,管辖京城危安的都尉。
手握两千驻城精兵。
这一职位在林广还活着前,一直是空缺无人的。
林广死后,魏荣延有意拉拢谢氏,为谢欢笼络亲系。于是便指点给了谢密任职,负责西平满城的安乱。
然而,
靖国公府与陈郡王府的亲兵,还有谢密手上的这两千的守城将士,皆成了他们谋逆谢欢,推到太后之根本。
自林广斩杀亲王一事后,环顾整个北绍上下,谢氏满族还余下的亲系,仅剩这四人。
谢欢继承大统,本是名正言顺。
身为谢宁渊唯一的儿子,谢氏唯一的皇子,亲王皆死,只有他具有登位掌政的资格。
凭借着魏荣延的大礼辅佐,一切顺理成章,无人敢逆。
然而,百人百口。
若说一开始还未曾有过其他想法,可时间久了难免会生出别意。
同为谢氏,谢欢不过一个五岁的幺儿都能坐上皇位,他们二十年岁,经历无数的成年男子,如何不能呢?
难道他们不是姓谢,不是谢氏的血脉吗?
同为女流,魏荣芊执掌政权,万人之上好不风光,她们身为谢氏女儿,天子后人,又如何不能呢?
这谢氏的天下,如何能让魏姓的女人做主?
有权便会有谋逆。
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魏荣延远在廊平,他们只要动作够快,出其不意,将魏荣芊同谢欢杀而代之。
便是功成万人之上!
此一时正是战乱纷扰,杀了谢欢与魏荣芊之后,再书信列国言和割赔,向诸国求兵借将,拿下魏荣延。
魏氏一死,这北绍便完全握在了手中。
这样简单的谋划,谁都能筹谋的出来。
关键是,要如何去做。
谢密认为,只有仅剩他与谢时温的两名谢氏男子,有名其反,借讨伐除庸的名义把魏荣芊孤儿寡母拉下马,便可功成。
是以,他同谢时温,谁先抢得了先机,谁便是皇帝。
谢时温有权无兵,寸步难行,可事事总无绝对,恐他出其不意,兵行险招。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谢密在天和三年的这一年初,带着郡城两千名将士杀入了皇宫。
结果却未料及。
除却皇宫内驻守的两千将士外,当初太后将魏冉接进宫内,这镇国将军府的魏家暗卫,自然也皆同魏央进了宫,暗中保护。
谢密的本意是想在魏府有所察觉前,杀魏荣芊一个措手不及,拿下谢欢。
却未料这将军府的暗卫武功极高,面对着里外三层团团包围的兵将,硬是生生将这三人给保了下来。
拖到了魏府带兵援助之际。
另外还有,
魏荣延行兵走前,留了个心思戒备。
他暗调了三千精卫,分于丞相府同太尉府各一千五百人,佯作府内亲兵护卫,用以险时进宫护驾。
谢密闯宫的消息一经传出后,段升同白慕石第一时间,立即领兵,赶往皇宫救驾。
显然,谢密死于谋划疏忽与知敌过少。
最后
他的鲜血同天和三年,年初后的第一场雪沾染一片,混杂一起。
成片的血红色,与倒地的尸体,成了谢欢与魏央年幼时,抹不去的记忆。
成王败寇,死无葬身。
有了谢密落马的前车之鉴,谢时温同陈郡王府,还有靖国公府心中便有了分寸。
知晓正面强攻绝非上策,也无胜算。
皇宫两千禁卫,加上魏段白三府的亲兵,近有八千人。
再看看他们手上,除却不能养信亲兵的谢时温,两府加在一起,不到两千人。
谈何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