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寺建在白云山中, 香客若是站在山脚往上看,最多只能从飘散的云雾中隐隐看到一点寺庙的轮廓,宛若寺庙生在云中,倒也对得起白云寺这个名字。
因在山中, 夏日里的白云寺要比其他地方凉爽不知多少倍。只是这山路曲折,虽修了石梯仍是难行, 反倒让路两旁少了遮挡, 上山之路晒得很。便是往日常来的贵人,在这酷暑之时也有些懒惫了。
庙里的香火一时不盛,可这事也只有老主持并几个管事的僧人会去忧虑,底下的小沙弥都因为不用小心伺候香客而高兴呢。
此时便有个小沙弥, 五六岁的模样, 长得白白胖胖, 眉间天生一点朱砂, 老主持说他生来一副菩萨模样,是与佛有缘,给他起了名叫慧缘。慧缘有没有佛性暂时没人知道,有些贪玩倒是真的,他见近来都没有香客,做完功课后也不去打拳,熟门熟路地往后山一走,竟是要去找人玩了。
白云寺是个和尚庙,里面却住了个女娃娃,这也算众所皆知之事。这女娃娃的身份矜贵, 乃是浔阳侯之女。浔阳侯深得圣眷,与夫人李氏又是鹣鲽情深,连生三子方得一女,想也知会将这幼女看得如何宝贝。
只可惜这闻小姐自出生起便生了怪病,就连宫中的御医都诊治不出是什么毛病,小小的人儿便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眼看还没享受什么人间富贵便要重入轮回,白云寺的老主持上了门,将闻小姐带回了白云寺。
这事具体是什么说法没人知道,众人只见这闻家人从不上白云寺来,好像有所避忌。但要说没将闻小姐放在心上吧,这每年差下头家人送去的香油钱却是丰厚得很。
外头众说纷纭,闻小姐在这寺里却是清静。
闻辛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听说她也曾在那浔阳侯府里锦衣玉食过,可自她有记忆起,就是在这白云寺里和一个个点了戒疤的僧人朝夕相处,由白云寺的主持天鹤大师亲自教导她。
这段时日,寺里香火不旺,天鹤大师分了精力,难免盯她盯得松了些。可闻辛也没有趁机乱跑,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院子里扎马步。天鹤大师既教她念书,也教她习武,只是闻辛不耐烦读什么子乎者也,天鹤大师一错开眼,她便跑去练功夫了。天鹤大师抓过她几次,开始还念叨她,可见她屡教不改,想想她足够聪慧,也知举一反三,去练武总比贪玩好,后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
慧缘跟踩点来的一样,闻辛马步站够了时间,他便来了,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小声道:“师姐”
别看慧缘年纪小,谁让他生的好呢入了天鹤大师的法眼,成了慧字辈里最小的一个。闻辛虽不是真的入了佛门,平日里却是由天鹤大师教导,还是当得起他这一声师姐的。
闻辛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薄汗,让他进来。慧缘喜笑颜开,猫着身子就进来了。
虽说白云寺里都是僧人,闻辛年纪也不算大,但到底是高门贵女。闻辛七八岁的时候天鹤大师便注意着让那些年纪大些的僧人少往后山打扰她的清静,倒是这些年纪小的小沙弥被管得松一些。
慧缘和闻辛关系亲近也是有原因的。慧缘是被抛弃的孩子,天鹤大师是在山门捡到的他,听说当时用来包裹他的布是上好的布,想来丢他的绝不是什么穷苦人家。这样的人家,怎么样也不会养不起一个奶娃娃,却偏偏丢了慧缘。
慧缘看起来成天乐呵呵的,对于被父母抛弃一事却耿耿于怀。白云寺里收养了不少孤儿,可人家都是家里实在养不起了,送到寺里来指望孩子能有一口吃的,好歹不要跟着他们一起饿死。
像慧缘这种,家里又不缺这点银子,他又相貌端正,并无先天不足,却还是被父母抛弃,自然就觉得这寺里同样被有钱父母扔在寺里的闻辛是个能理解他的知心人了。
闻辛对于被父母丢在寺中这件事,并不是毫无感觉的。不过她天生清欲寡淡,纵使将这事翻来覆去地想,也只带点疑惑和淡淡的烦闷。她同天鹤大师说了此事,大师却只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闻辛知道天鹤法师每天都有许多事忧烦,便再没有拿这件事来打扰他,在脑海里将这件事像一张废纸一样揉成球,随意地丢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闻辛见慧缘姿态有异,立马反应过来,问道:“你怀里藏着什么”
慧缘把门关严实了,才又转身把一个小东西从怀中掏了出来,竟是一只小奶狗。
慧缘把小狗往闻辛手中一放,自己到一旁倒了杯凉茶喝起来,一杯茶下肚,方才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闻辛这双手,可以举起百斤的大石头来,可小奶狗这温软的身体一挨到她,她登时就不知如何举动了,生怕一不小心用力过了头,便将它掐死了。
这小狗叫声弱的很,好像下一秒就要咽气,身上又好像没骨头似的,只能瘫软趴在闻辛手心上。
闻辛看了慧缘一眼,道:“你这是哪弄来的”
慧缘道:“昨日去山里打水的时候就看着它了,那时候叫声还气足些,我以为大狗失去哪里觅食了,就没管它。谁知道今天去打水又看着了它,位置变都没变,叫声弱的都快听不见了,我怕它饿死,便弄了点东西给它吃,可它也不吃,就是舔舔水。想来这小家伙也是被抛弃了,我就把它带回来了,只可惜几个师侄看了眼,都说养不活了。”
慧缘的师侄年纪可比他大多了,有好些都二十多岁了,因着辈分没少被这个师叔求着做事。
闻辛对他道:“既是养不活,你带到我院子里来做什么”
慧缘转了转眼睛,他可不觉得闻辛是真不知道他的意思,显然就是要让他把话说白嘛。慧缘便大大方方道:“旁人救不了,师傅肯定救得了,你求求师傅。”
闻辛这回倒没和他争辩为何不是他去求天鹤大师,天鹤大师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闻辛看了看手里的小狗,就那么一丁点大,天鹤大师当年将她带回白云寺的时候,看她是不是也是这个心情呢
闻辛对慧缘道:“知道了,你寻我还有旁的事吗”
慧缘脸上的笑一顿,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股脑地喝了下去,方才道:“我听寺里有人说,若是,若是你家里会接你会去,应当就在这一两年了。”
“哦”
闻辛脸上不动声色。
慧缘却看见她都开始摸小奶狗了,她对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向来没什么特别的喜爱,若是真的不在乎,又怎么会故作镇定
慧缘道:“我听几个师侄说,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都是要学很多东西的,然后十四五便定亲,十六七便嫁人。你现下都快十岁了,浔阳侯府若是会接你回家,这一两年肯定要来接。若是不来……怕是就真的不会要你了。”
慧缘自小长在山中,可也见多了前来上香的达官贵人,心思通达。他说这话虽无恶意,可听起来却也没心没肺。
好在听他说话的闻辛也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脆弱人物,反向他问道:“那你是希望我家人来接我,还是希望他们不来接我”
慧缘思考起这个问题,一时苦恼,最后道:“既不希望又希望吧。他们若是不接你回去,咱俩便能长长久久作伴。他们若是接你回去,你便能问问他们为什么将你丢在寺中,然后回来告诉我,好让我也借鉴借鉴。”
闻辛失笑,小孩子的眼里,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她看向手里的幼犬,对慧缘道:“别听你那些师侄胡猜了,说到底只是猜测。”
慧缘应了一声,在天鹤大师来前偷偷溜了。
闻辛向天鹤大师一求,天鹤大师果然出手救下这小奶狗,还一语点破了它的来历。慧缘以为自己跑得快,天鹤大师便不会想到这是他送来的幼犬,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闻辛对这些小动物确实没什么偏爱,但眼前这只到底特别些,被慧缘寻来,又是主持特地救活的,见它叫声里逐渐有了精气神,她不禁也分出精力逗弄了两下。
天鹤大师看她难得孩子气,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方才问道:“阿辛,你便不想知道什么时候回家吗”
显然,天鹤大师不止看出了小奶狗的来历,还知道慧缘是为何走了这么一遭。
闻辛这个名字还是天鹤大师取的呢。
闻辛像是听不懂一样,对天鹤大师笑了笑,道:“回家回什么家白云寺不就是我的家吗”
天鹤大师长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苦笑了一声。
闻辛面上若无其事,这天夜里却睡的不大安稳,半夜起来推开窗子看月亮,突然心神一震,感觉有什么异样发生。她顺着感觉看到了墙角的奶狗身上,月光之下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飞到了奶狗身体里去。
这白云寺里多的便是笑面菩萨与怒目金刚,又有天鹤大师压阵,不可能闯进什么妖魔鬼怪来。
闻辛惊疑一声,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单元名大家应该都知道的,苏轼的“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所以这个单元想讲的故事也在标题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