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 几人是一步一步迈着阶梯上去的。这才是白云寺的常态, 便是达官贵人也得走着上来。闻辛想到她回府的那次,也不知侯府是如何说服新主持破例的。
曲如屏照旧戴着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连带着上半身也遮去不少。闻辛却做男儿打扮, 将头发简单束起,并未太多修饰,寻常人一眼看去便知她是个男装打扮的女郎。时下正是新旧学说碰撞之时,有如曲如屏一般的守旧闺秀, 行动时处处遮掩,不能被外家男儿看去一丝一毫。也有如闻辛这般大胆奔放的勋贵女子,换上男装便算是全了酸腐之人的面子,能够到处策马奔走。
这两种女郎都不少见,走哪里都不奇怪, 可这毫无芥蒂地走在一块,便显得有些奇怪了。
曲如屏不算体弱,可身体确实没有太好,爬到中途便已经有些气喘, 小怜做惯活计倒是好一些,可一个人也扶不动她。倒是闻辛, 脚步轻盈地走在前头, 回头一眼看到一步轻一步重的曲如屏,又回来搀扶她。
曲如屏道:“哪里要你这样扶呢累不累”
闻辛看了眼她藏在裙底没有露出来的鞋,道:“你脚怎么了”
曲如屏忍不住往里边又藏了些, 但抬头看一眼闻辛,便知道瞒不住,道:“这鞋有些磨脚,从前每日就走那几步,倒是察觉不出来。今日走了这么多山路,好似把脚磨破了,疼的慌。”
难怪她这一脚轻一脚重的,可曲如屏这性子,又不可能在这里脱了鞋,就算没有旁人能看到,她自己也是不愿意。闻辛忍不住皱了皱眉,突然道:“不然我背你上山”
曲如屏登时吓得不轻,知道闻辛做事想一出是一出,不尽快拒绝指不定闻辛就直接把人背起来了,连忙道:“没到那个程度,而且姨母也在呢,你要是真把我背到山上去,姨母肯定要生我气的。”
曲如屏倒是没怀疑闻辛能不能背起她这件事,毕竟在过去的时日里,她已经充分地验证过这件事了。
闻辛想了想,道:“那我扶着你。”
曲如屏没有拒绝,只是问道:“今日怎么全家人都来这白云寺,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曲如屏对闻辛寄居白云寺之事真是分毫不知,曲家并不在京都,而在南方,侯夫人派人千里迢迢地将她接来。她也不爱与京中闺女来往玩闹,最多也就参与一两回侯府自家举办的宴会,而那些客人再如何也不至于在主人家的地界上说主人的闲话。至于府中的下人,侯夫人治家严谨,该宽泛的时候宽泛,该严厉的时候严厉,他们自然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显然,闻辛寄居白云寺十年之事绝不是他们能拿来说嘴的事情。是以,曲如屏当下才会说出此话。
闻辛看了眼曲如屏,心中倒无不快,只是见这个向来周全的人问出这个傻问题,心中又诧异又好笑,有些忍不住想看自己说完话后对方会是个什么神情。
闻辛眨眨眼,道:“这白云寺香火旺盛,解签灵验,不过这都不是它于侯府特别的原因。白云寺和侯府的联系很简单,我曾在里边住过快十年。”
曲如屏吃惊地转头去看闻辛,连脚底下的路都顾不上看,差点踩空,还是被闻辛用力扶了一把方才走稳。
闻辛还想再欣赏欣赏曲如屏的表情,却看到侯夫人在前方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曲如屏顺着闻辛的目光看到这一幕,只好压下满腹惊疑,道:“姨母在唤你,你就快些过去吧。”
闻辛虽觉有些可惜,但还是转身唤来一个力气大的粗使婆子帮扶曲如屏,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去。
见闻辛走了,小怜与曲如屏细声耳语道:“小姐,表小姐怎么会在这寺里头住呢”
曲如屏此刻也是心乱如麻,她一直以为闻辛是在侯府里被宠溺长大的姑娘,才能这般坚强又开朗,心思包容。一直以来除了依赖外,还有些说不出的羡慕。闻辛此刻的一句话可谓是激起了她的千重想象,让她完全想不到闻辛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倒是小怜,问了这话却得不到小姐的回应,又想起闻辛要背小姐,小姐怕侯夫人不高兴的事,笑着与曲如屏耳语道:“我有时候觉得小姐和表小姐像夫妻呢。”
曲如屏回过神来,对小怜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怜笑嘻嘻道:“表小姐关心小姐,小姐也开心表小姐关心你,可小姐怕表小姐太关心你,侯夫人看了会不高兴。这不是像从前咱们家里的二少爷和二千奶奶吗”
小怜并不避讳谈及这些,实在是曲如屏从前在曲家,过一日算熬一日,她们那时都在想,若是能嫁一个好夫婿,兴许日子能好过一些。她们没想到,原来不用通过嫁人这种赌上一生的方式,日子也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小怜想到了这些,曲如屏也想到了,心中不免感慨,短暂的感慨过后又是因闻辛而生出的担忧。虽然知道小怜这些话说的轻,旁边的婆子应当没听到,可她还是轻斥了一句:“莫要再胡言乱语。”
一行人行到白云寺中,跟着引路的僧人先去正殿上香,尔后又有求签解签。闻辛耐着性子做完这些,便抛下侯夫人他们在禅房,牵着小玉去找慧缘了。
小玉出生在这山林之间,同她回来看看也好。闻辛随意寻了个面熟的师侄,便让人去喊慧缘来,自己去了从前的住处。
闻辛站在那院子跟前,倒也没有贸然进去,毕竟时隔一年,谁知道那院子有没有住进别的修士,倘若惊扰了旁人,那就不好了。
小玉身体壮实,闻辛没让仆从抱着它上山,它自个爬完了全程,此刻累得直吐舌头。好不容易闻辛站着不动了,它便趴在闻辛脚上,热热的肚皮贴着闻辛脚面,一会儿便睡着了。
闻辛舍不得叫醒它,只好站在那儿不动。慧缘来得太慢,倒是有个不认识的和尚看到了她,也不知是不是奇怪后山里出现了个带狗的女香客,迟疑片刻后朝她走来。
闻辛起初只以为他是她不在的这一年里新来的和尚,可多看两眼后却觉得他有些眼熟。这和尚的后脑勺长得很圆,剃了头发后反倒更衬出他面容清俊,就连灰扑扑的僧袍在他身上都比在别人身上好看。
闻辛倒不是会被美色所惑的女人,可遇见美色,多欣赏两眼也是人之常情。
本来卧在她脚面上的小玉突然起身,朝那玉面僧人吠了两声,又转身要咬闻辛的衣摆,似乎想拉闻辛往僧人走去。
电光火石之间,闻辛想起了一个名字,殷南宋。她再看他,便从那眉眼之间唤起了回忆,当日那个翩翩少年郎,剃了头发可不就是现在这个模样吗。至于一旁突然变了性子的狗,定然是系统无疑。当日在山上,闻辛威胁了它一番,它登时安静了许多。后来回到了侯府,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的,系统也没再提什么攻略不攻略的事。可今天,不过是看了殷南宋一眼,它便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又蹦跶了起来。
闻辛将脚伸到它肚皮底下,轻轻顶了两下,这家伙顿时像被轻薄了的小姑娘一样跑到一边,还不忘用见了鬼一样的眼神来看她。
闻辛见它不敢再碍事,便看向殷南宋,对方显然是认出了她,这才特意朝她走来。闻辛问道:“你怎么剃了头发,难不成真在这白云寺做了和尚”
殷南宋右手立于胸前,拇指内扣,朝她躬了一身,倒真像出家人的模样,道:“原来闻小姐还记得我,在下算不得真正的出家人,顶多当得半个。”
殷南宋这么一弯腰,闻辛也看到了他头顶并无戒疤。她回去后便把这个人给忘了,素日又不关心朝事,至今不知道少年是何身份。但她知道,总归是探听越少越妙的身份,就算真的有些好奇,也不该直接向这少年人询问。
两人本来就交情浅薄,这两句交谈也算全了情分。闻辛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朝他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了两步,打算换个地方等待慧缘。
倒是殷南宋又开口道:“当年的事,多谢闻小姐。”
闻辛没想到他能承她的情,也没想到他会在此时道谢,脚步微顿,便看见前方出现了慧缘矮小的身影。
殷南宋显然也看到了,他对着闻辛的背影道:“闻小姐在此地等待便是,在下还有早课未做,先走一步。”
闻辛果然留步,只见殷南宋从她身边走过,只留下一个清瘦背影。不过一年时光,当年那个还带着点文弱之气的少年郎已变成了现下这半大青年样貌。
闻辛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道,也不知他今年到底几岁了,竟长得这般高了。
许久不见的慧缘见她一直盯着殷南宋的背影看,狠狠咳了两声,一板一眼道:“师姐你怎么能在佛门净地看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