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辛终于给曲如屏留下了一点印象,只不过实在说不清这印象到底是好是坏。曲如屏收了闻辛的鞭子, 却不知道如何处置, 小怜道:“不然便挂在墙上”
只是她看了看小姐这闺房, 雅致得很, 这鞭子挂在其中实在显得有些突兀。
曲如屏隐隐觉得, 若闻辛说的那番话是真心实意,想来是不愿见她把这鞭子当作装饰挂在墙上的, 她犹豫道:“不若我将它戴在身上”
小怜有些犹豫, 最后还是道:“看小姐的意思了。”
她实在觉得那鞭子和自家小姐不搭,可她也不知道这闻家小姐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敢妄加评判。
曲如屏招来几个小丫头,迟疑了片刻, 还是开口问道:“表姐她,平日里为人如何”
其实对面前这些鲜妍秀丽的小姑娘, 曲如屏并没有多少信任。她清楚地知道, 她今日问出的话,可能明日便到了侯夫人的耳朵里,一字不漏地还原已是好事,若是有人添油加醋,只怕她的日子才是难熬。她本不该问的,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日子能够好过一些,可她实在忍不住对闻辛的好奇。
那几个小丫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在背后非议主子,但其中有个脑子灵活的, 心想非议自然是说坏话,她只要多说几句闻辛的好话不就是了
想到这里,这小丫头倒是挺胸而出,给曲如屏说了好些闻辛的事迹。只不过人一旦换了角度看事,便越看越是这么一回事。在小丫头的叙述里,本来只是有些跋扈的三少爷简直无恶不作,欺上瞒下,可惜对上闻辛宛若对上克星,脆利落地收拾了几回,现在也算兄妹和睦,只是不知道是心服口服,还是面和心不合。
小丫头在那里越说越激昂,好像一股热血冲头。小怜却听得浑身发凉,以前族中那些小姐要么娇蛮任性,要么满腹算计,光是这样便已经让她们日子难过。这位闻小姐力气又大,武艺又高,一言不合之下,她和小姐会不会被活活打死
曲如屏倒不像小怜这么想,反倒轻轻松了口气。闻辛既是这样简单粗暴的性子,想来不会心口不一,她看起来对她不算讨厌,应当便是真的没有什么厌恶之情吧……
曲如屏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院子里头,也没去招惹闻辛,结果才过了几日,侯夫人便让她与闻辛一同跟柳嬷嬷学礼,若是有空,也可以来和她们一起做女红。平心而论,这些都是好事。可曲如屏受惯了苦,再好的事在她眼里首先是件事,但凡是事就会有麻烦,而她最怕麻烦。
可曲如屏并没有能够顺理成章推拒的理由,只能怀着重重担忧应了下来。出乎意料的是,和闻辛一块学习这些技艺当真没惹来什么麻烦。
曲如屏和闻辛今日绣竹,不是在侯夫人跟前绣,而是在闻辛房中,两人自己绣着玩。曲如屏本想和闻辛绣不一样的东西,可闻辛就想看两人用同一种针法绣同一种花样会有什么不同之处。曲如屏无奈,只好遂了她的愿。
同一个武器,在不同人手里使出来都是不一样的风格,没道理同一种针法绣出的花样就都长一个模样了。闻辛绣出的竹子,竹叶锋利,让人看了便生出一个想法,若是这种叶子,说是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便不奇诡了。而曲如屏绣出的竹林却不一样,竹是君子,曲如屏自然不会将竹林绣出什么柔软之意来。可她绣的翠竹虽坚韧,却被其它几根翠竹压弯了腰,显然也是有些不堪重负,只是苦苦捱着。
这其中意境暂且不提,曲如屏似乎对这针法尚未完全掌握,有时会犯下些不显眼的错误,均匀地出现在绣棚上的各处。
闻辛看了曲如屏的绣棚,对她道:“表妹,你觉得我很傻么”
曲如屏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摇摇头道:“自然不会,你为什么这么问”
闻辛指着那一处处疏漏道:“你若是不觉得我好糊弄,为什么要这样故意犯下错误来骗我呢你分明能绣得很好。”
闻辛没等曲如屏开口,指着这幅竹林图的某一处道:“你看,这里你为了体现出竹节的效果,下意识地用了这种针法的一个变式。这并不是误打误撞能够绣出的效果,同样的,如果不是将这针法吃透了,你也不可能用出它的变式来。而一个将针法吃透的熟手,除了她故意以外,还有什么可能会使她犯下这么多生手才犯的错误呢”
曲如屏的面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闻辛和她的相处很愉快,比和从前任何人相处时的感觉都要好,正因如此,曲如屏更不希望她和闻辛落入那种境地。她藏拙,顺从,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现状,却没想到,似乎弄巧成拙了。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解释,要说她怕自己超过了闻辛,闻辛会不高兴么这还不如不说呢。
倒是闻辛道:“你知道我学女红学了多久吗”
曲如屏摇摇头,轻声道:“不知道。”
闻辛道:“满打满算,也就半载多一些,听娘说,我这进步神速,也算天赋异禀了。你会因为这个不开心吗”
曲如屏没想到闻辛这绣工竟只学了半年,吃了一惊,听了闻辛的问题,又连连摇头。
闻辛道:“既然你不会因为我有天赋而不开心,我又怎么会因为你超过我而不高兴你大可以将我想得再大方一些,以后在我跟前,就不必藏拙了。若是时时刻刻都算计着这些,你自然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其实从看见曲如屏刻意绣坏的那一刻起,闻辛便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这么一句一句地问出来,不过是为了说出最后这句话罢了。
曲如屏苍白的脸浮上了一丝血色,她的手心还未完全回暖,刚刚屏住的那一口气却已经松了开来,可以不再藏拙吗
这一日,曲如屏走时显得神智恍惚,全然不若往日进退有度。春华在一旁伺候了一下午,此刻与闻辛感叹道:“小姐对表小姐倒是好耐性。”
闻辛听了有些恍惚,问道:“是吗”
秋实笑了笑,也掺和进来,道:“怎么不是表小姐心思敏感,小姐便顺着她,不得已的时候方才挑破,却也是为了表小姐好。若换做是三少爷,只怕小姐早就……”
早就什么早就一拳头先揍上去再说了。春华看了秋实一眼,心知肚明秋实咽下去的是什么话。
有些话,不点破还好,现下秋实这么一说,闻辛一想,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她对这个表妹确实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闻辛自己也不知道这份优待从何而来,最后只能将之归结于,自己确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宅院里的日子过得飞快,时日一长,小娘子们便变得不知忧愁起来。春日一到,闻辛院子里的丫鬟都忍不住摘花染甲,一个个不知比冬日里要活泼快乐多少倍。
闻辛却一日日地犯起了懒,心情并不是很好,她反复想了好几日,最后还是找到侯夫人,提出了要求:“娘,我想去白云寺一趟。”
其实这一年来,她常常想起慧缘,可她始终没有准备好回白云寺看看。现下或许还太早,又或许已经迟了,可在她看来,正是那个回去的时候。
侯夫人听她提起白云寺,心里有些紧张,可见她神情自然,说的也只是想回去看看,自然说不出阻扰的话,最后道:“你是想一个人回去还是……”
闻辛看向侯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握着她的手道:“若是大家有空闲,一家人一起去也没什么不好。”
侯夫人反握住她的手,欣喜溢于言表,道:“既然如此,娘会安排妥当。”
侯夫人果然安排得很妥当,在浔阳侯休沐之日,让闻珩三兄弟也请了假,带上闻辛和曲如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白云寺而去。得亏那日非年非节,白云寺中没有太多香客,这才没有因为人多而陷入困窘之中。
对于闻家人来说,白云寺实在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是以在侯夫人让三兄弟告假时,没有一个人有怨言,他们也很想看看这个闻辛待了近十年的地方。从前他们从未去过,既是没有想到,亦是侯夫人有意阻拦,今时今日,总算能光明正大地走一遭。
即使到了现在,闻家上下仍不知晓浔阳侯夫妇当年这么做的理由,纵使现在看起来一派和谐,阖家共享天伦之乐,那根刺始终立在人心头,搅得人不得安宁,甚至鲜血淋漓。
那根刺并不只在闻辛心头,让她始终不能放下最后一层防备,去相信父母兄弟的真心实意。
那根刺同样立在浔阳侯夫妇心中,让他们面对闻辛的软化时只能自我安慰,却迟迟不敢相信自己获得了真正的原谅。
大抵只有同样被蒙在鼓里的三兄弟要好受一些,站在山脚下,看着宛若立在云间的庙宇,心中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