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 第76章 惟愿吾儿愚且鲁（三十）

闻辛想起一直教导她的天鹤大师，想到他临死前的“天命难违”, 想到他那句“回家去吧”, 一时间泪如雨下。

浔阳侯用五年阳寿换她十五年性命又如何, 他们最终的相处不过两载, 在这两年里，她还不能知道他们所做出的的牺牲, 她几乎要憎恨起所谓天命了。

闻辛满面潮湿, 却逐渐恢复了理智。天鹤大师从未透露过自己有这方面的能力, 想来代价巨大是一个原因，不愿卷入皇室倾轧也是一个原因。可他出手救了她，也收容了殷南宋。闻辛抿着唇，开始思考其中的可能性，最终对侯夫人道：“娘，我要和大哥一起去边关。”

侯夫人一时失语, 好半晌才反问道：“你说什么”

闻辛道：“天鹤大师不是说了么，我能救十万性命, 我怎么想都觉得，就是这一次了。如果我去能救, 那么我不去会怎么样边关会不会失守, 兄长会不会死，北戎的铁骑会不会南下数十万的黎民会不会丧生于此”

其实闻辛不在乎那十万性命，可她在乎天鹤大师，在乎浔阳侯，她知道他们都在乎这场战役的结果。而她也怕战争一旦失去控制, 就算她一个人再厉害，也十足的信心完整护住自己的每一个家人。

侯夫人低眼垂泪，她知道百姓无辜，可为什么一定要是她的家人来做那个英雄呢她已经死了丈夫，却还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难道现在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放过，也要送到那个吃人的地方去么

侯夫人颤声道：“你才十三岁……殷国如何……百姓如何……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闻辛知道如何说服她，却又怕她伤心，才一直没说，但此时此刻，她只能握住侯夫人的手，开口道：“天鹤大师救我，是因为我能救那些人，如果我不能救，我又怎么能拥有这条命”

侯夫人颤抖着，害怕着。

闻辛将她抱在怀里，她年岁不大，却已经很高挑了，像她的父亲。闻辛笃定道：“我至少能活到十五岁，我不会死的，我还会保护好哥哥。”

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道：“你要保护好自己，你记住，你活着，便是你父亲活着。”

闻辛点点头，哪怕侯夫人看不到，笑出了泪，道：“我活着，便是爹活着。”

她转身要走。

侯夫人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们从来不盼着你有多么出众，多么厉害，只希望你快快乐乐，不知世事地长命百岁。只是没有想到，居然一个愿望，都没能求来。”

闻辛脚步一顿，很快又踏出了房门。这一瞬间，她其实想明白了很多事，知道了浔阳侯和侯夫人为什么对她好的全无要求，一点都不怕将她养歪。因为他们知道，她没有未来，只希望她活在这世上，能快活一日是一日。若是天鹤大师错判了，她还有长长久久的时日，侯夫人自然能再慢慢教养她，便是耽搁了名声，耽搁了归宿，和延长的寿数相比，又有什么好可惜呢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平白辜负了好时光。这世上或许有父母，天生便不爱自己的孩子，可那不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从一开始便爱着她，为她付出了一切。

闻辛的脚步合着心痛，走出了最坚定的选择。

她说服了闻珩，与殷南宋做下交易，成功随着派去边境增援的大军，和闻珩一同前往边关。闻琤和闻琮待在京城，既是为了照顾侯夫人，亦是成了人质。曲如屏则替闻辛尽孝，在必要的时候，装作闻辛。

闻辛之所以没请殷南宋协助，以浔阳侯之女的名义破格入军，光明正大分得部分权柄，便是为了降低敌人的警惕心。她打算隐姓埋名，混入军中，查清真相，视情况而定，是否先杀几个人。至于她以女身入军，甚至可能谋得兵权之事会不会被降下欺君之罪，那得看等她回来，龙椅上坐的是哪个君了。

闻辛女扮男装，不像往常随意，严严实实地修饰了一番，策马行在闻珩身边，她名义上是闻珩的家将。闻珩不好对她表现得太过关心，只能趁没人注意时低声问一句情况。

他们连夜赶路，条件艰苦，闻珩作为一个大男人，有时都得咬咬牙忍耐不便，难免担心自己年幼的妹妹。闻珩其实从未想过侯夫人会同意闻辛前往边境，他知道闻辛的功夫已经胜过了自己，平日里也熟读各种兵家法典，可上战场并不是玩笑，就连……就连他们父亲那般的人物也死在了那里。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他也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他只是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妹妹身上。

闻辛并不觉得辛苦，可能心理的仇恨已经压过身体上的一切感觉，她是真的不觉得辛苦。闻辛手上磨出的血泡早就被磨破，此刻血肉模糊，可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侧过手背，不让闻珩看到。

闻辛道：“我没事，你呢”

接连收到父亲重伤，父亲去世的消息，闻珩不可能不受打击。尤其都城里还四处流传着那样不像话的流言，闻珩此去边关的名目亦是“戴罪立功”，可他们何罪之有呢若是一次失利为罪，那十多年的征战又算什么。在这种情景之下，闻珩未来的岳丈，还亲自上门，提出退亲，求闻珩放他们家女儿一条生路。

闻辛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位御史中丞不过觉得他们此去多半不利，害怕浔阳侯府被全族追究。唐姑娘与闻珩是换了婚书的，虽未真正成婚，却已经成了闻家人，不再理唐家事，若是浔阳侯府被发落，她亦是逃不了干系。也不知这是御史中丞的拳拳爱女之心，还是他怕一个姑娘赔进去后，唐府仍然被牵连。

这“一条生路”，闻珩终究是放了。结亲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这样硬生生拽住一条将断的姻缘线，又有什么意思呢

闻辛知道，他是有些喜欢那位姑娘的。

闻珩停顿了一刻，道：“我也没事。”

命运好像翻云覆雨的手，上一刻钟，他们苦苦挣扎之中看见希望，以为一切正在转好，可下一刻钟，便黑云压城，风雨交加，只剩枝头的一点新芽，不知道是否有长出绿叶的那一日。

闻辛看到整个侯府在风雨飘摇之中处境愈发危险。当它没那么危险的时候，为了它的安危，她不敢冒进，可她的退让没有换来好结果。从这一刻起，她不会再退了，她只会一直前进，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闻辛夹了夹马腹，狠狠地喝了一声，身下的马追赶着其他人的速度，不知疲倦地向边关赶去。

带领援军的人是田将军原先的手下，曾副将军，闻珩与曾副将军职位相平，可在军中毫无威信，说到底，这不是边境军，不会有人因为浔阳侯而对他们另眼相待。

在他们赶路的途中，边关传来了新的消息，北戎军势如破竹，汉阳城已失。一转眼，边关七城便只剩下三城。曾副将军骂了句脏话，加紧了行军路程，终于在再失渝州城前赶到了渝州城。

田老将军正在死守城门，陈监军却带人躲在后方，看起来有些不满，但似乎并不害怕。闻珩他们刚到渝州城，还来不及受到什么欢迎，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披上铠甲，直接上战场。

饶是在梦中想过无数次这个画面，听着面前的喊杀声，闻珩仍是流出了一身冷汗。他低头，看见妹妹将盔甲穿得严严实实，方才安下心中的慌张，嘱咐道：“记得跟在我身边。”

闻辛点头，却没抬头，她怕闻珩看见她一点都不害怕的脸。明明都是第一次拿刀，第一次要杀人，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她很清楚，身体里的颤栗并不是源于恐惧。她心中的痛失至亲的愤怒，必然是要鲜血来平息的，仇敌者的血，背叛者的血。

曾副将军对闻家人没什么好感，却也没想过送一个二十岁的小娃娃去死，他没让闻珩直接领军，而是将人编到自己身边，由自己统帅各队人马。

闻珩自己也是个副将，要是不想听他安排，自然可以抗拒，可他看了看战场，知道曾副将军这般安排未必不是好意。况且他自己一个人可以贸然寻死，可他还有妹妹，自然是求稳为上。

闻珩只权衡了片刻，便同意了曾副将的安排。闻辛也觉得这是当下最好的结果，她最讨厌争权夺利，反误军务。

闻辛被裹挟在军队中，不受控制地向前冲。以她的轻功，完全可以从里边跳脱出来，由众人颅顶借力，飞奔至想要击杀的目标跟前。可她没有这么做，只是抽出刀，砍向最近的敌人，仍由鲜血喷上面颊，却不曾眨眼流泪。

在找到真正的仇敌之前，她会很有耐心地按捺下来，潜伏着，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兵一样，只知道挥刀砍向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