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又一春 第103章 第 103 章

2010年7月底

四条。

“胡了。”郑远山麻利地拎过, 又把自己面前底牌一推。另三人看时，七小对儿, 没会儿, 小屁胡, 毫无技术含量, 各自给钱完事。

下一把左浩南上庄。说来也怪，他今天就胡了头一把，随后连打四圈再没胡过牌，光往外撒钱了。他心里窝火，这把牌起手两个会儿，心中大喜，趁着坐庄打算来把大的。

抓了半圈牌，左浩南手里上了听，清一色一条龙, 总共能胡三张牌，自觉赢面甚大；明明上圈郑远山已经打出他能胡的三万，他却不肯要，一心惦记自摸。想要什么偏不来什么，伸手摸了张六筒，只好扔出去；郑远山把牌一推，又胡了。

到手的庄家自摸清一色一条龙变成庄家点炮。左浩南大怒, 指着桌子中间摊着的一堆牌不肯罢休，“丫徐君宝刚打完六筒，你怎么不胡他的”

郑远山答得理直气壮, “他打时候我没上听。”

看戏的徐君宝老齐觉得有趣，一个使劲儿挑拨离间，“南哥，看出来了，老郑今天专门和你过不去。”另一个说，“我说什么来着，千刀万剐不胡头一把，让你第一把就嘚瑟，该。”

第一把左浩南胡的，自摸双豪七还坐着庄，一把牌挣了不少，着实得意。此时左浩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哼哼着给钱，一边码牌一边瞅对面郑远山不顺眼。“老郑，我家里有点枸杞，上个月别人还给了我点海参，改天你拿走。”

郑远山不上当，“我要它干嘛，你留着吃吧。”

左浩南斜眼看他，“你这眼底发黑，精神不振，一看就是肾水不足，天天晚上不睡觉玩命干老婆的主儿，还不趁着二习这几天不在，赶紧补补。”

徐君宝正端着水杯，闻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照你这么说，晚上咱也甭惦记着吃这吃那了，找地儿吃烤串去，先给我们郑哥来十串大腰子。”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老齐曼声长吟，手中合着节拍：“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

三人笑的前仰后合，郑远山自己也哈哈大笑，“得，我今儿把话放这儿，晚上我请吃烤串儿，你们挑地儿，谁不吃腰子谁不许走。”

“看看人家老齐，文化人，这词儿换了我就说不出来。”夸完老齐左浩南又挑衅，“要说还是老郑心大，结婚刚几个月被窝都没捂热乎呢就把媳妇儿放走了。换了是我，什么日本韩国，我不带着哪儿都不许去。”

徐君宝在旁添油加醋，“要不说呢，人二习跟朵儿花儿似的，这一出门还不得一堆人围着，早把我们郑总扔脑后儿了。”

郑远山也不生气，抓了张牌看着没用又打出去。“她想出去走走，又有朋友陪着，就跟京都待几天，又不是什么远地儿。对了，你们有什么要往回带的没有”

左浩南大摇其头，“别的地儿还好说，我最瞧不上小日本。八零后这帮年轻人，动不动往日本跑，你说图什么”

“对了，这回和青羽一块去日本那姑娘，比她还小呢，来过我家里，说出来吓你们一跳。”郑远山拿张牌点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搞不好以后你还得靠我引见。”

左浩南嗤笑，“怎么着，还能是我们部长不成”

郑远山叼着烟也不说话，拿起手机按了几下，顺着桌面推过去。左浩南抓牌打牌，又把面前牌理了又理，这才拿起手机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随手放回桌面。没多会儿又轮到他抓牌，抓回来盯着牌面琢磨片刻，也不往出打，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老郑，你丫吹牛逼呢。”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君宝嘴上说着，“人家郑哥是那种人吗”早把手机抓过来看，也是怪叫一声，“郑哥你这就没劲了。”惹得老齐好奇心起，也伸着胳膊拿手机，却被徐君宝压在胳膊肘底下不放。

郑远山笑，“这有什么吹的我老婆认识他老婆，头回在他家里吃饭，他炖的排骨汤；二回我老婆在家弄涮肉，他两口子带着孩子来的。这不，俩人又日本玩去了。”

左浩南一拍大腿，破罐破摔的模样，“这么着，老郑，甭说哥们不惦记你：我们家还有点韭菜，你也搓堆儿拿走，一天三顿吃，包你生儿子。”

此时此刻，被讨论着的周青羽也有些烦恼。

身畔姑娘依然没有平静，哽咽着吸吸鼻子，肩膀抖动的像风中蝴蝶。

她悄悄从包里掏出包纸巾递过去。

大银幕上，拇指高的红裙少女用发夹扎起长发，腰间别着大头针，辞别母亲，跟着父亲出门远行。踩着大头针做成的楼梯，黑暗中不时有老鼠、蟑螂出没，人类世界善恶未知，天地广阔得令人心生畏惧。所幸父亲巍峨如山，始终引领着她，把她护在身后....

这部《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有什么不对么周青羽若有所思地打量黑暗中的同伴，有些念头不忍去想。

刚刚踏入旅馆，已经相熟的彩英女中正在前门等候，热情上前送来拖鞋，又把两人脱下的鞋子收起。

这是个典型的日本妇人，不算漂亮，骨子里散发出端庄温柔，相处得十分舒服。

回到二层房间的时候，两套藏蓝色薄被已经在榻榻米上铺的整整齐齐，睡前甜点--翡翠般的抹茶和红豆饼也很快端了上来。亲切周到的慰问之后，她双手伏地行个标准礼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像无数次在《哆拉a梦》、《灌篮高手》漫画见到过的情景一样，这是间雅致美观的木制房间，地板铺着榻榻米，侧面则是推拉柜门，中央摆着颇有历史感的红漆矮几，蒲团铺在两侧。

淋浴室传来淅淅沥沥水声，如同夏夜细雨。丁小雨迟迟没有露面，大概是真的难过。本着尊重朋友**的原则，周青羽不好多问，慢慢走到窗边。

可惜没订到14号房。

川端康成是柊家旅馆的金字招牌，无论是他自己住过的14号房，还是文豪太太住的16号房都实在太抢手了，饶是丁小雨成年累月浏览，也不过订到过2次。明明是夫妻，偏偏要住隔壁，果然搞艺术创作的很有个性。

旅馆是不能没有mini bar的。打开细看，里头什么酒都有，有两瓶还印着柊家旅馆的标识。周青羽挑了上面绘着樱花树的一瓶，然后学着彩英女中的样子跪坐在矮几旁蒲团上，把一小叠明信片摆在面前。

身边有个日本通，是不愁淘不到各种各样宝贝的。或艳丽明亮或淡雅古朴的明信片像扑克牌一样罗列眼前，哪张最美丽的

绘着和服女郎、晨曦中的清水寺、艳丽的稻荷大社....不行不行，眼花缭乱的她只好放弃这个念头。离开北京足足五天了，结婚以来从未分别这么久过，动身前一天丈夫还不情不愿地板着脸，仿佛别人欠了他很多钱不还。

远山哥，平常这么叫还可以，写到纸面上似乎有点傻气。那就亲爱的好俗。honey，darling不行不行，在这个可以在睡梦中随着轻风回到盛唐的地方，出现英文字母实在太违和了。于是她在最上面一行画了一座小小山峰，觉得很别致。

山哥正和左浩南那帮人打麻将，还是找董玉飞聊事情亦或是陪陪公公婆婆丢下他一个人这么久，内疚的周青羽情思困困，思念着千里之外的丈夫。

深粉樱花浴袍、踩着木屐的丁小雨出现的时候活像个日本女孩，沐浴后的清香迎面飘来。“你喜欢日本么”

“我都要爱上这里了。”周青羽伸个懒腰，心满意足地说：“你知道嘛，要不是和你一起，也许我这辈子也不会来日本的。”

见她奇怪地望过来，周青羽便和盘托出，“我爷爷是当兵的，老红军，生平最恨日本人，一张嘴就是日本鬼子。我爷爷家电视永远是打日本鬼子，要不然就是抗美援朝。我奶奶老和他吵架，俩人唯一能看到一块儿去的就是中国女排对日本女排，跟激情燃烧岁月那个电视剧里一模一样。我爸爸、我大伯还有我姑姑都是当兵的。”

“怪不得呢。”丁小雨恍然大悟。

咦周青羽迷惑地说，“什么呀”

“没什么。”丁小雨有点不情愿地说，“廖远征说，你和你哥哥家里，肯定有长辈是当兵的。”

“不奇怪啊，就跟你老公似的，一看他就是军队出来的。”周青羽觉得人家眼光不错，“我爷爷当了一辈子医生，别人前面冲锋陷阵，他就在后面救治伤员病号。我爷爷说，中国人被日本鬼子祸害太惨了；现在年纪大了还好，以前谁在他面前提日本，他张口就骂。”

丁小雨点点头，认真地说：“你家和我家正好反过来。我爷爷在外交部条法司工作，我奶奶是亚洲司日本处的，和日本打了半辈子交道。我爸爸继承了我爷爷的专业，耳濡目染的缘故，对日本特别感兴趣。他对我说，战争对于老百姓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只有政客和军火贩子才感兴趣。”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默契地笑着。

“你说怪不怪，天天和我老公那么多电话，现在想给他写封信，都不知道写什么。”才思枯竭的周青羽把笔一丢，沮丧地说：“洗澡去。”

淋浴室小小的惹人怜爱。木质浴缸显然有些年头了，角落里摆着木凳和小木桶。来柊家旅馆这几天一直享受温泉，所以今天周青羽只是简单冲了个澡。每次裹上传统日式浴袍都令她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是自己也是《乱马》、《犬夜叉》漫画中的人物。

樱花树瓶子盛着半透明的米酒，其实是掺杂着低度酒精的甜饮料。周青羽呷了两口，对着小木镜试戴垂着长长流苏的发簪和雕花木梳，看着对面丁小雨伏案缓书。

对方正书写的那张明信片花花绿绿童趣十足，看上去像只青蛙，其实是只日本神话里的河童。几句简单话语之后，落款是工工整整的一横一钩，一个竖钩左右各有两个小水滴，最后是细细密密的小雨。她想起第一次去丁小雨家，丁小林用画板表演写自己名字，也是这样半写半画，最后一个字是两棵小树。

她有些不放心，托着下巴说：“你说寄回去会不会丢”

丁小雨显然很有经验：“50%几率。所以我一般寄一张，自己带一张。”

第二张明信片绘着烟囱喷着长长白烟的彩色小火车，看起来依旧是写给丁小林的。她看了一会儿，“你给你老公寄哪张”

丁小雨一晒，“他不弄这些。”

柔软厚实的、带着淡淡熏香的被褥令人仿佛睡在云端，周青羽舒服地一声，把被子盖到下巴。

明天就要回国了，她心中满是留恋，古朴悠久仿佛停留在旧日时光里的柊家旅店，伫立在白沙地上红墙翠瓦的平安神宫，伏见稻荷大社里口中叼着饱满稻穗的狐狸石像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朱红千代鸟居....

“你有哥哥，真好。”黑暗中声音悠扬甜美，像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好什么呀，老跟我打架。”嘴上嫌弃其实没少给哥哥带礼物的周青羽没多久便良心发现，“嗨，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有一回别人欺负我，他还帮我出头来着。”

听起来丁小雨是真心实意的羡慕。“我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听着就硬气。有一回，我跟我爸爸说，让他给我生个弟弟。”

周青羽大笑，“你还是给丁小林生个弟弟吧。”

“算了吧，就这么一个就把人折腾死了。”丁小雨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你以后有了小孩儿就知道了，小时候还好，大人说什么是什么，让干嘛干嘛，大点儿他就不好糊弄了，你让他干嘛他不干嘛，要不然就问不停的为什么。只要一回家，去趟洗手间他都得蹲门口等着，能把人烦死。”

自己和山哥的小孩儿像个小小跟屁虫，自己去厨房他也去厨房，自己喂猫他也跟着喂猫。柔情蜜意慢慢涌上心头。不管他还是她，长得会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山哥多一点

京都夏日的夜晚宁静安详。睡意阵阵涌来，她一度以为身畔姑娘已经坠入梦乡，想去关灯，侧头却见这家伙正盯着铺盖旁边那盏古香古色的四角壁灯发呆。

房间昏暗如梦，一小团朦胧的光芒笼罩着这一方角落，丁小雨满头乌黑卷发洒落枕边，犹如一朵开到茶蘼的墨菊；只见她睫毛低垂，长长迤逦的眼尾向上挑起，有着动人心魄的妩媚多情。

虽然同为女子，周青羽也被她倾倒了。“喂以前是不是很多人追你”

丁小雨的笑容明亮而狡黠。“现在也有人追啊。”

还挺坦率。“早看出来了，你呢，标准的桃花眼。”

有着桃花眼的姑娘变魔术似的从枕边摸出个雕花小镜子照了照，顺手理理铺满枕头的卷发。

我以后也要烫成大卷试试，周青羽这么想着躺回自己枕头。“我以为你这么潇洒，浪迹天涯游山玩水，不会那么早考虑小孩子的事情。”

“咳，我当时，没考虑那么多。”丁小雨似乎不想多说，用胳膊肘捅捅她的被子，“你呢，你和你老公，怎么好上的”

“我想想啊。我和他刚开始时，我和我前任在一起呢，根本没记住他是谁。”往事如烟似梦，周青羽从被窝里坐起身 ，胡乱用手指梳梳长发，抱住膝盖。“后来我和别人分了，有一次在咖啡馆里遇到他了。”

丁小雨嘻嘻的笑，显然不肯信。“得了吧，拍电影呢”

明明是真话嘛，周青羽无奈地叹口气。“真的，就在东方新天地。”

紧接着轮到她发问了。“喂，上回公会聚会，你怎么你平时酒量不差啊”

丁小雨脸上笑容消失了，慢慢用薄被蒙住头。就在周青羽以为不会再有答案的时候，答案像从幽深山洞传出来。“我....我以前喜欢的人，要结婚了。”

世上不如意者十居。周青羽小声道歉，又安慰她：“你老公对你挺好的。”

对方笑笑。“娶得还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

这回周青羽什么也说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