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1日, 青岛
“我05年认识他--我们中学一个学校, 他比我大两级。一年就结婚了。前年年初, 我去深圳出差,一走一个月, 发了几天烧,我们头儿就让我提前回来了。”脸上满是泪水,周青羽什么也说不出了。身畔男朋友轻轻拍着她背脊, 灰暗悲哀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不堪回首了。她喃喃说:“我就离婚了。”
胸中积郁尽情从泪水中倾泻, 她能感到带着腥咸的冰冷海风把头发吹的乱七八糟, 只好随便用手指理理。好一会她才吸着鼻子小声说:“我是不是有点傻”
郑远山什么也没说。
周青羽郁闷地用下巴使劲儿咯他肩膀。“傻就傻呗。反正特别想不开。我, 我一想到, 他家里都知道他和那个女的好几年, 就我不知道。而且, 我特别特别不服气。我比她年轻, 比她漂亮, 可他却不好好和我在一起,回头去找她。”
陈年往事被深深埋在心里, 只和卢珊提过两句, 周雁程隐约明白, 却还是第一次对别人提起。郑远山沉默一会才答:“青羽,很多事情讲不清道理, 得看选哪条路。别胡思乱想了,都过去了。你看,现在咱们在一起, 不好吗”
心底再深的伤口终究会被时光填平,就像面前海水慢慢冲刷着望不到边际的海岸。她用鼻子在他肩头衬衫上蹭蹭,有点像阿福:“和我说说话。”
“想听什么”
“嗯跟我讲讲你以前的事。”
今晚乌云很厚,月亮不知去了何方,只有晦暗不明的点点星光,一切朦朦胧胧仿佛笼罩浓雾。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从身畔不疾不徐传进耳朵,“96年大学毕业,我去了美国。那时出国需要不少钱,父母卖了一间平房,大伯家里也给我凑了不少。还有陈老师,你浩南哥母亲,悄悄塞给我两个月工资--那时候都很穷。”
“在学校里头认识不少朋友:有我的衣食父母,就是前阵回来那个;也有我的前妻。她是浙江人,从厦大考出去的,比我小一岁。那时候不像现在,家里有钱就能出去镀金,能拿到offer的都真刀实枪凭本事。”
时光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姥姥买了当时很贵的橘子,四个孩子一人一个。赵晴晴早早吃掉,她自己分到的也吃没了,周雁程却握着个青绿橘子舍不得吃。趁他上厕所的功夫,她偷过来喜咪咪啃了一口,随即眼睛鼻子嘴巴紧紧皱到一处:从口中一直酸涩到心深处。
“90年代华人学生不多,咱们内地的一拨,香港台湾过去的都很抱团。记得我说过那个台湾女生么就是遭遇抢劫被杀的。”
周青羽胡乱“嗯”了一声。
“她和我前妻是同学。那时候国际形势很复杂,国家也还没发展起来,华人非常受歧视。事情出了以后,不少女生很害怕,不敢出学校,我们就和他们搭伴行动,就这么慢慢熟了。98年回国我进了联想,软件工程师。猜那时候一个月挣多少钱”
她回忆着母亲那时候的工资,不过几百块,吃顿老莫也要不少钱。“嗯一千块”
“一千零三十。”这个数字并不高,郑远山口气却十分自豪,补充道:“那会儿平均工资也才几百块,我绝对属于高薪。”
她暗自发笑,“是是,大工程师。”
“后来她也回了国。她家是个二线城市,当时还很闭塞,北京机会多就过来了。开始我帮她落脚,然后就正式交往,第二年结了婚。”
“我和老马很熟,他没出国,家里安排他进了电信。有一天我正干活,发现有黑客入侵网络,一查ip是他家那边,就有底了。我过去找他算账,他说干的没劲,想自己干点事情,拉我下海。我一想,成啊,就和他合计:我负责技术,他管产品,得弄个懂市场的。”
“本来想拉着你浩南哥,结果他好不容易进了部委,没答应。正好我和老董很熟,就拉着他入了伙。我们三个一碰,就直接拍了板。九几年那会公司注册资金至少要50万,老马出25万,我拿15万,老董凑10万。公司还没注册好我就直接辞了职。那时候联想工程师还是很值钱的,我前妻不愿意,但是我很坚持。”
老马就是蓬莱老总马如龙吧老董一定是董玉飞,她想起百度百科那张站在企鹅公仔前的五个高矮不一的男人。
他在她肩膀拍拍,伸手从裤袋掏着什么,原来是烟盒,亮橙火苗很快在苍茫夜色中微微一闪:“当时是互联网发展最迅猛的时候,新浪搜狐,雅虎网易,还有做游戏的盛大、杀毒的金山,差不多都是那两年起来的。过了两个月刘泽林和张国华也加了进来,我们喝了一夜酒,拍着桌子说别人行我们也行,发誓要做一番事业。”
“公司刚起步,一毛钱收入也没有,全靠老董老马出去拉单子。我当时一脑门子就是创业,走路吃饭上厕所脑子里都是公事:服务器掉线怎么办,客户打电话投诉怎么办,有时候深更半夜去机房重启机器,一个基础软件要几个人闷在屋里写半个月,索性住在公司,整个人跟走火入魔没什么分别。”
“这么过了两年,只有往外花的,没有往里进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平时不敢吃不敢喝,你浩南哥时不时上门请我们吃顿刷肉爆肚。最后先是降薪,再就是往公司里贴钱;等公司账上干了,只有散伙一条路,没办法只好再凑五十万。那时候我家里拆迁,钱还算够,老董拿不出那么多钱,还从我这里拿了不少。”
饶是心中酸涩难言,听到此处周青羽还是好奇地说:“我上礼拜看网上采访,你们好几次差点把蓬莱给卖了”
原本正在吸烟的男朋友呵呵大笑,肩膀不停抖动,半天才说:“不卖怎么办一堆烂摊子,好几十个人,总比砸在手里强。老马和老董到处找路子,移动电信新浪搜狐都上门谈过,开价就嫌贵,给谁谁不要,说是不知道商业前景。最后好不容易谈妥一家,对方开了张支票,上门清点东西。数桌椅板凳时候老马拍了桌子,不卖了。”
想着就凄惨。周青羽忍不住笑出声,“桌椅板凳都不给留,真可怜。”
郑远山也笑,自我解嘲地说,“那时候别的不值钱。”
“后来呢什么时候翻身了”她对蓬莱公司这段传奇一般的创业史大感兴趣,像看八卦似的看过网上采访,见朦胧星光下的郑远山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青羽,两个人在一起,想要长久,最基本的原则是什么”他慢慢说。
“兴趣相投,稳定的经济基础”阳光下蔚蓝海洋是壮观美丽的,一旦黑暗笼罩大地便神秘莫测,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性格是最重要的。”
“还有沟通。”他抽了几口烟,神色黯然,“对于上一段婚姻的失败,我有很大责任。当时互联网还是新鲜事物,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多得是,一抓一大把,根本看不到前景。我很多同学出国定居,有的进了硅谷那边顶尖的企业比如ibm之类,拿到绿卡把家人也接出去;留在国内的都成了外企或者大型国企的业务骨干,而我还是没有固定收入。02年初,我前妻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我找一家公司上班。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频繁的争吵,彼此都很痛苦。”
“年底办了离婚手续。”他没有继续纠结往事,直截了当的说,“算是好聚好散。我去你浩南哥家住了一阵,直到他结婚才搬回来。公司这边却有了起色,既然卖不出去,索性自己留着,到处找出路。兜了一圈,最后还是老马老董托关系找香港那边牵的线,我们好好包装一下,折腾好几个月,总算拉到了第一笔投资。”
总算熬出头了。周青羽也替他松口气,隔了一会却没听到他的声音,不由问道:“然后呢”
“没然后了。”郑远山答的简单明了,带着故事尾声曲终人散的寂寥。“钱到位了,公司逐步走上正轨,发展整合再发展,再找资金,引进职业经理人,找了靠山,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当时想在内地上市很难,能选择的只有香港创业板或者美国纳斯达克,从各方面考虑,还是香港更合适一些。04年年底,就在香港上了市。”
“股价3.9块。”能站在证交所敲钟,无疑是每个创业者最大的愿望,仿佛武侠小说中开创门派的宗师。她一时间心驰神往,摇晃他胳膊:“郑哥郑哥,公司上市那天,你有什么感受”
“累。”郑远山却没她这么轻松,话里带着刻入骨髓的疲倦,“回来足足睡了两天。我们几个聚了聚,轮流放了一个月大假,有的出国,有的在家睡觉。正好我父母退了休,我陪他们去了三亚。我父亲鼻子不好,刚刚做了手术,那边暖和,空气也好,我大伯一家也在,索性在海边买了房子。我工作忙,他们每年都在三亚过年,还能就个伴。”
像是回到五年前那风起云涌的岁月,郑远山默默吸着烟,一时万籁俱寂,耳边只闻碧海潮生。直到把烟头掐灭,他才又开口:“还想知道什么”周青羽想了想,估计也瞒不过他,索性迂回开口:“那。。郑哥,你后来这么顺利,我是说,她。。回南方了吗”
郑远山笑笑,“当年就回了南方,03年再婚,对象是她大学同学。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她放下心头一块石头,静静靠在他肩膀,过了很久才低声说,“喂,你现在也算是,事业有成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前总觉得,上了这么多年学,又出国呆了两年,不能就随便混口饭吃,总想干点事业。”郑远山哈哈一笑,依稀可见当年意气风发。“现在可不这么想了。我想早点成家,早点有个孩子,多陪陪家里人。我爸妈很喜欢你,等你回了北京--年底吧,商量商量,咱们两家聚聚。”
老爸老妈又得一通折腾,穿什么衣裳准备什么礼物在哪里吃饭她点点头,“到了年底,哎,你爸爸妈妈是不是该去三亚了”
“对。我每年春节直接飞过去,过完年再飞回来;我爸妈要等天气暖和再回来。我大伯一家人都在,一大家子人过年也热闹。对了,青羽,有个兄弟姐妹,是不是很好”
就像高唱反调似的,周雁程那张横眉冷目的臭脸忽然出现在周青羽脑海里,这家伙是怎么说的“姓郑的财大气粗,跟咱家过不到一块儿去”、“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也不动点脑子;人家钱的多得是,找谁不行,非找你这么个离过婚的”
自从两人成年以来,再没发生过这种鸡飞狗跳的恶战:事实上听到那句伤人的话以后,她一怒之下拔断家中网线,害的周雁程那家伙只能狼狈不堪的跑到楼下网吧里继续二团副本。期间公会电话不停,有老段的,有“我是一只羊的”,居然还有叫什么斗志的,难不成是联盟那个盗贼
以至于十月五日郑远山来家里做客,父母热情相待,周雁程却依然板着张脸,好像谁欠他八百吊钱不还。
当然郑远山不知道这些,兀自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里:“以后咱们要两个孩子吧:我父母结婚本来就晚,加上我父亲总是出差,我母亲工作也忙,就生了我一个,现在提起来还很遗憾。还是你家里好,你在外面出差,你哥哥还能陪着家里。”
好个头,还不够吵架的呢,她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