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清的记忆中, 自己上一次牵着气球在路上走, 可能是20年前的事。
那时候她最喜欢大红气球, 一定要大, 要红, 要圆滚滚的,椭圆的不行。妈妈给她买过一个十分符合她心目中“大红气球”标准的完美气球,她高兴得不得了, 又是拍又是抱,牵在手上到处跑——然后果不其然地脚下一绊, “啪嗒”——“嘭!”,气球没了。
那之后池清就不要气球了,一个红气球让她小小年纪就懂了镜花水月总是空的道理。
(气球总是要炸, 要漏气,要飞走……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池清抬头看了看那只小黄鸭,捏着细绳的手指轻轻一拽,小鸭子就摇头晃脑地摆来摆去……还挺可爱。
刚刚珀西瓦尔把她送到地下通道入口, 然后就道别离开,只剩下这只小鸭子陪她过来了。
眼下四下无人, 池清的步子不觉越走越轻, 越走越快, 仿佛这小鸭子的细绳不是绕在手指上, 是拴在她心尖的一个小角角上,在微风里一飘一飘的,招展得很;也不是她牵着气球, 是这气球扯着她,快要把她扯着飘起来——
不行,要稳重,池清吸了一口气,降落地面。
当前时间是晚上7点,还有两班地铁可以回家,时间非常充裕,完全不必着急。
池清看了看小黄鸭……应该能带进地铁吧
她转头左右一望,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拿着气球的小朋友;然而通道两侧的商店都打烊了,玻璃橱窗黑漆漆的,上面只映着她自己的影子。
四周莫名的安静。
也许是神经过敏,但经历了那么多次“莫名的安静”,池清对身边的各种风吹草动都十分警觉。她慢慢朝前迈出两步,探头一望——百步之外,地下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明亮的大厅,似乎能看到晃动来去的人影,和闪闪烁烁的广告屏幕。
隐约还能听到嘈杂的人声——交谈的,通话的,小孩子“嘻嘻哈哈”打闹撒娇的……都是寻常景象,没有什么特别。
……应该只是这一段路正好没人吧,池清想。
应该只是自己想多了。
于是,她继续牵着气球,慢慢朝前走去。
虽然最近时常提心吊胆,但池清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一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二来也没有带着什么了不得的“猫猫狗狗”,那些人就算要对付她,也不必这么大动干戈。
也就是说,自己不值得那么大的排场——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她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目击者”罢了。
相比之下,还是刚才珀西瓦尔说的那件事,更让她感觉不安一些。
——寒牙之所以会答应帮助刘逸阳,应该是因为在这之中存在着某种交易。
对方开出了一个让他心动的条件,所以他甘愿放弃已经差不多得到手的“自由身份”,转而进入他的人生。
而作为一个长寿种,普通人能拥有的财富对他来说想必不值一提,平凡大学生也没有足以让他另眼相看的尊贵身份;他就像一条盘踞在山洞几百年的巨龙,躺在金山银山上,对着脚边的珍珠玉石,打一个意兴阑珊的呵欠。
普通的名利打动不了他。所以如果真的存在交易,那刘逸阳开出的条件,必然不是这些凡俗之物。
——珀西瓦尔说,寒牙有一个爱好。
但池清觉得,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远远超越了“爱好”的意义。
作为一个长寿种,写作不单单是他在漫长的生命中消磨时间的方式,也不单单是他对过去生活的记录和纪念;更重要的是,寒牙自己也曾亲口说过——只有当他在作品上署上自己真正的名字的时候,他才能从别人的身份中得到喘息,变回原来的自己。
也许他早就厌倦了在各个虚假的身份之间流转往返,他只想听到更多的人叫出他自己的名字。
所以,如果刘逸阳向他许诺,能让他的作品被更多的人知道,登上更广阔的舞台,让他真正的名字比任何一个曾用过的假名都更加耀眼——这个条件,可能让寒牙无法拒绝。
这也是让池清感觉不太妙的地方。因为这也许意味着,她所知道的那个刘逸阳——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但不是电话或信息铃声。
是一首歌。
她十分熟悉,作为闹钟,每天都要听到的那首歌。
池清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它会在这个时候响起难道自己在不记得的时候给自己你设了个提醒
她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前奏结束前准确地伸出手指——
屏幕上显示的是播放界面,既没有提醒,也没有闹钟;播放器的进度条在稳稳地朝前移动。
然后前奏结束,伴奏变调,歌词即将被唱出;池清犹豫一下,条件反射地按下暂停。
也许是放在口袋里,误触到了应用,于是开始自动播放了,池清想。
于是她放回手机,继续朝前走去。
——眼前的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离她百步之外,是一个明亮的大厅,大厅里有人影在穿梭来去,还有五颜六色的广告屏闪闪烁烁,明明暗暗。
还能听到各种嘈杂的人声。
还能看见地上被拉长的人影。
——和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前,自己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连距离都没有改变。
而池清十分确信,自己刚刚一步不停地往前走,走了少说五百米。
她重新掏出手机确认时间——没有时间,也没有信号,手机显示不在服务区,屏幕上方的状态栏空空如也。
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切断了
池清垂下视线,朝两边一扫——黑漆漆的玻璃橱窗上,只映着她,和她的小黄鸭气球。
小黄鸭安安静静地浮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
池清吸了一口气,考虑两秒后,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去。
虽然有些害怕,但是她反而进一步确认了——对方暂时还不能对她怎样。
如果他们要灭她的口,根本不用这么费劲:她只是个凡人,一个“疲劳驾驶”或者“电梯事故”就能尘归尘土归土。但他们偏偏还要做出这样的布置——搞不好,他们在对她虚张声势
再换个角度,这也许意味着,自己对他们来说,有着比“麻烦的目击者”稍微重要一些的意义——至少不能简单地杀人灭口。
池清扯了一下小黄鸭的绳子,抬头挺胸,耀武扬威地朝前走去。
——歌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不是来自自己的手机。那阵旋律从地下通道的音箱里飘出,从天花板上飘飘荡荡地落下,仿佛一张偌大的蜘蛛网,轻轻蒙在这个狭窄的世界之上。
然后前奏结束,曲子变调,歌词从一个慵懒沙哑的女声中缓缓淌出。池清停下脚步,听着那个无名的歌者一个词一个词地吟唱,像在昏昏欲睡的午后,对着镜中自己的呓语。
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用这首歌做了闹钟铃声,但她对它的全部印象似乎只有“电影插曲”。
她不知道这是谁唱的,不知道歌名,甚至不知道是哪部电影,也从未想过去搜索确认;她选择它作为铃声的时候,它在她手机中的文件名是“曲目01”。
而她与之相关的记忆是——多年前,她从一张原声cd上截取了这首歌,从此一直存在手机里,换机子的时候也没忘记带上。
因为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的插曲”。
……这个记忆真的准确吗
歌者唱到了第一段的**,嗓音缓缓抬高,情绪中的慵懒也渐渐褪去,歌词里逐渐流露出一些等待和焦躁的感觉。
池清对部分内容有些陌生,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过。但她猛然想到另一件事——布置出这一切的人,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听完那首歌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在阿宇的公寓里,珀西瓦尔一边寻找插在墙壁上的细针,一边告诉她:“内核”有很多种形式,并不全都是固定的样子;除了针以外,也有可能是颜色、图案、声音……
也有可能是“声音”。
这首歌……是一个“内核”
池清猛地堵住耳朵——不能听了!
不能继续听下去!
不知道事实是否和自己所想的一样,但眼下也无法分辨证实。池清使劲捂着耳朵大步朝前飞奔,然而这地下通道像一个相接的圆环,她似乎永远都跑不出去;那阵歌声仿佛长在风里,溶在她的耳膜里,无论她跑得多快,耳朵捂得有多紧,那个女声始终不紧不慢地在她脑中响起。
池清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那歌词中的女人在等待,在寻找,在期盼……在憧憬一个明亮的未来;歌声还没有结束,但她全身都被恐惧和疲惫笼罩,她要跑不动了,要迈不出步子了。
更令她害怕的是,她感觉到有一些模糊的画面逐渐从记忆中浮现,像在水面之下掠过的巨大的鱼影——也许就是因为这“内核”的影响
……不对。
池清原地站住,鼓起勇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种情况下,不能继续跑了——跑得再快,也只是在原地绕圈子,并不能逃离这片音域。
池清慢慢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
歌词中,女人的期待落空了,歌者的音调陡然一沉,怨恨从曲子中溅射而出,像一粒被猛然捏碎的葡萄。
池清站在原地喘气,努力稳住呼吸。小黄鸭气球一直被她牢牢攥在手里,就算是惊恐的奔逃中,她也没有松开。
她抬头看了看那只飘飘荡荡的小鸭子。
耳边的歌声还在继续,女人的怨恨和无望像一把钝刀,每一个粗糙的裂口上都挂着血丝和碎肉。
——既然没有办法逃离她的歌声,那就试试,让她闭嘴。
池清一手扯下气球,一手摘下头上的发夹,朝着小鸭子猛力一戳,“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冬菇酱、昵称、星羽千野 的地雷,又是跑戏,给池清买脉动
感谢 银沙秋水x5、冬菇酱x10 的营养液,吱吱吱充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