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气球爆裂的瞬间, 充斥着整个空间的歌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粗暴地插/入一个休止符, 整首曲子从这里断裂。
女人不唱了, 伴奏消失了, 地下通道里安安静静,一秒前还萦绕不去的旋律像被一刀剪掉,连回音都没有剩下。
池清站在原地, 感觉自己的呼吸慢慢平顺下来。她的左手里握着一条软趴趴的细绳,绳子的那一头拴着一块破碎的橡胶皮。
……现在可以离开了池清转头, 朝通道的那一头望去。
和刚才一样的明亮的大厅,交错的人影,嘈杂的人声……一切如常, 但又不太寻常。
池清把气球的绳子团成一团握在手里;然后,朝大厅的方向迈出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自己和那一片灯光之间的距离, 并没有缩短。
歌声确实停止了,但她依然无法从这里离开。
池清停下脚步, 看了一眼手机——还是老样子, 没有信号, 没有时间, 只是一块会亮的屏幕。
池清索性原地坐了下来。
要说不怕,那是假的,她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中, 没有得到任何能帮助她脱离眼前情况的经验。
没有“超能力”,也不懂魔法;就像珀西瓦尔之前说的——“你能做什么”
池清吸了一口气。
她确实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凡人,但她也知道——越害怕的时候,越要冷静。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情况下,不如反过来想想,“为什么”。
——如果刚才的歌声确实是“内核”,她一直以来对它的喜爱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那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听见
她能帮“那些人”孵化出什么,喂养出什么
难道她也和寒牙一样,眼下的名字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她盗用了真正的“池清”的生活……只不过她自己忘记了这些事
池清想起半年前,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摸着她的脑袋,一段接着一段说出她过去的经历。她正在惊讶对方难道真的拥有超能力的时候,那位“圣女”的读取停止了。
“奇怪,你的记忆有缺口”——她是这么说的。
原本池清对这句话不屑一顾,但事到如今,她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已经不太可靠。
她记忆中存在的那些事,真的曾经发生
她记忆中不存在的那些事,是不存在于世界,还是不存在于她的大脑
池清揉了揉脑袋,仿佛手指能在发丝间找到一些被遗落的线索。她想起那本在梦中几次三番出现的笔记本,上面写着自己中学时的课堂笔记,一笔一划一字一句,连旁边画着的小人都清清楚楚地在梦中重现。
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能比笔记本上随手画的小人更不值得被记住
……等等。
她想到了什么。
然后,她保持着席地而坐的姿势,一手摊开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做出握笔的姿势,在手掌上轻轻移动。
仿佛正拿着一本笔记本,在纸面上涂写——就像当年做课堂笔记的样子。
池清闭上眼睛。
刚刚那段精疲力尽的奔逃中,除了害怕之外,她还有另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记忆之海的潮水正在退去,大片大片的礁石即将露出水面。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首歌可以帮助自己填补记忆的缺口
如果并不通过原声播放,是由自己来哼唱……是不是可以多少减轻一些,所谓的“内核”的影响
毕竟寒牙也说过,他从网络平台换到实体杂志,可以避免让自己的文字被“那些人”利用。
于是池清哼起了那首歌,然后假想自己就坐在初中课堂上,手中握着钢笔。
曲子从舌尖弹起,溶入空气,渗进大脑。
——脑海中的画面清晰了起来。池清仿佛在想象中睁开了双眼,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老师在讲台上讲着课文,她手中的半截粉笔头敲在黑板上,“哒哒哒哒”,好像缝纫机一上一下的针头……而自己坐在窗边,面前摊开一本薄薄的笔记本,手中的钢笔“沙沙”地写着什么。
……在写着什么
自己手中的笔动得飞快,横竖撇捺像从笔尖落下的雨滴,转眼就组成文字,组成段落,填满了半页练习本。
远远超过老师板书的文字量。
池清在记忆中皱了一下眉——自己上课一直很专心,虽然偶尔会画个小人,但绝对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那么现在的这个自己,到底在本子上写什么
本子上的这字实在太小,手中的笔又写得实在太快。池清努力去看,但眼中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她试图放慢书写的速度,可身体似乎无法控制,手里的钢笔还是“沙沙沙沙”,一往无前。
——“池清!”突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池清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蹿起来,就像过去无数次在课堂上被点名一样。
周围响起一片轻轻的哄笑声。
池清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到讲台上的语文老师正在瞪她。
“上课专心听讲!你在写什么东西这么认真,头都不抬”说着,老师大步走到她面前,“咚咚”敲了两下她的课桌。
池清一时不明白她是在跟哪个自己说话,只是呆呆地站着看她。
“你傻了”老师又瞪她,“本子上写的什么东西拿过来!”
“她在写小说上课写,下课写,很认真的”旁边的同学怪声怪气地说了一句,马上激起又一片“哈哈哈哈”的笑声。
——小说
池清仿佛听到锁扣打开,门轴转动的声音;自己脑中被打开了一扇陌生的门,门里是一片明亮的空白。
初中时候的自己,还在课堂笔记本上写过小说为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这个念头出现之后,池清突然发现自己能看清纸上的字了。她急忙低下头,看到几个汉字潦草地排布着。
——“伤口”“卷发”“毛绒绒”“小兽”。
她没来得及看清更多,本子被老师一把抢了过去。池清下意识地要去夺回来,然而自己伸出的手臂又细又短,她还没够到本子,老师两手一用力,“嘶啦”一声,把她的笔记本撕成两半。
两半之后的又两半,又两半,又两半……一直到撕不动了,那双沾着粉笔灰的手才停下。
什么伤口什么卷发什么毛茸茸的小兽,全都化作一摊碎纸片,然后被揉成一团,狠狠地甩在桌子上。
碎纸片四散腾起,纷纷扬扬飘满一地。
池清完全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但她的眼睛热了,泪水涌出,滑过脸颊滑过下巴,一滴一滴落在课桌上。
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东西,但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一个世界的坍塌——从断裂的笔画间,从破碎的纤维里。
她听到一个声音说,上课不好好听讲,整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耀武扬威的获胜宣言。
……这些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真的发生过的曾经
池清抬头去看那老师的脸,虽然隔着一层晃动的水膜,但还是能认出,那确实是自己当年的语文老师。
“你看我做什么你还委屈了”语文老师又瞪她一眼,走回到讲台上,“叫你家长来学校!”
——“喀喀”,旁边的玻璃窗突然被敲响了。
池清一愣,循声转头看去。
教室玻璃窗外,是一张金发碧眼的面孔。
“喀喀”,他又敲了两下玻璃,然后对着池清动了动口型。
“家长来了”——好像是这么说的。
教室里的其他人突然停了动作,讲台上的老师冲池清皱着眉瞪着眼噘着嘴,一动不动,好像一个摔了嘴巴的茶壶。整间教室像被突然按了暂停的视频,就卡在这一帧,不动了。
池清回过神来,赶紧伸手打开窗户。
记忆中的教室在4楼。她看到梅林悬停在半空中,好像是散步路过这里,顺便和她打声招呼。见她探出身来,他还挥了挥手。
“卷毛还说你可能有危险——不过我看你倒是玩得挺开心……”梅林说着,朝池清脸上的泪水一盯,“不对,是挺入戏。”
“……没有,”池清慌忙抬手擦掉,“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盯上我。”
“那么现在你知道没有”
“……不太明白,”池清摇摇头,“不过……多少明白了一点。”
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必须找到那本本子——但如果当年的本子,真的被撕了,不存在了
面前的魔术师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呵欠。
“既然如此,那你玩腻了想累了的时候,就自己回家吧。”他说。
“等等!”池清赶紧喊住他,“我被困在地下通道里了!这里是一个循环,我出不去!”
梅林眯起眼睛。
“你的意思是,你被困在一个首尾衔接的意识里了”他说,“可是,你不是也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封闭的意识吗”
“……说人话。”
梅林敲了敲旁边的窗户。
“这是从你的意识中挖出的素材,”他说,然后伸手指向教室里的人,“他,她,还有讲台上的那个,都是。你见过他们,你用过这张桌子,坐过这把椅子,你的大脑中就存储了这些素材——所以现在,你能用他们来创造一个封闭的意识。”
梅林又眯眼笑了笑:“再说得简单一些,让你也能听懂的话——这就是梦。”
“……所以你要说,我走不出地下通道,是因为我在做梦”池清皱起眉头。
“原理一样,形式不同——就像面条和面包的本质都是小麦,”梅林说,“所以你也可以想想,平时是怎么从梦中醒来的。”
……平时是怎么从梦中醒来的
池清记忆中的每一个早晨,都是在那首歌中醒来的。
但现在不行。
池清吸了一口气,在这段意识中再度闭上眼睛。黑暗安静地笼罩,她想象自己正从梦境中浮起,就像从水底游向水面。
然后,意识中的自己,和正在这段意识中的自己同时睁开眼睛。
地下通道,头顶的灯光,身下的瓷砖——以及不远处真实的来去人声。
“你看,这不是就出来了吗”面前的魔术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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