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纬书院门口这条街惯来是安静的, 不算什么宽敞的通衢大街, 来来往往的人也少。
大清晨的, 街上更是连个来往的人影的没有。昨儿深夜下了场薄雨, 现在天空放晴, 日头跃出大半已能见天光。
于虞是捧着满腔子热切出的门,要是搁在以往, 她额头变成这个肯定得耍着赖的,死活不去书院。
可打张先生来了,往日没滋没味的堂课也有了意思, 她还认真的背了《过秦论》。
眼下瞧着这幅景象,于虞直接懵在了原地, 脑海里乱糟糟,失落的滋味一点点积上来, 叫她不知所措。
她怎么从来没想过, 张先生这个年纪……会有放在心头的人
“于虞”张休复先开的口, 他听见脚步声就侧过头,只瞥见衣角就把人认出来了。
“先生……”于虞脑子还是团浆糊, 顺着声音往前走, 走到离两人一丈远的地方, 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往后退一步,低着头不吭声了。
于虞肿了个包的额头太瞩目,张休复一眼看见,视线再往下一移, 少女纤细白皙的腕子上青红的勒痕比昨日还明显,不像上过药的样子。他刚要开口问,想起生火那遭,怕小姑娘觉得自己有嘲笑的意思,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回去,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便反身给于虞把书院门打开。
倒是邓雪芙掩着笑打招呼:“这是你的学生啊,姑娘长得真好看,不知道日后便宜了哪家的小郎君。”
张休复背对着人正在开书院门锁,他清早过来恰好碰见老同窗,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回过头瞧于虞低着头没说话,只当她不好意思,温声道:“就是个小孩儿,哪儿懂,你跟她提这些叫她怎么回”
隐隐有份护犊子的意思,邓雪芙听出来,诧异的看他一眼。
于虞埋着头,下嘴唇靠里的唇肉被她咬住了。
本来还能忍住的情绪被张休复一句话打破了壁垒,小孩儿,又是小孩儿,她现在对这个词实在是敏感得紧,仿佛无形间拉开了她和张先生的距离。
她悄悄攥紧了手,仰头嘴角费力的扯出个勉强的弧度:“这是师母吧,我……”
“别瞎说。 ”话未说完,就被张休复疾声截断了,神情里带了几分严肃。
于虞只觉思绪纷乱,她微磕眼,把直冲鼻腔的酸涩忍下去,扎耳洞的痛感一同泛了上来,没完没了的折磨着她,耳根都烧红。
张休复看小姑娘又埋下了头,觉着是自己方才严厉太过,又添两句解释:“于虞,我们俩不是你想的关系,你这话随随便便说出口,于人姑娘家的清誉有碍。”
“……对不起。”于虞手上狠狠掐了自己,掌心都勒出道发白的痕迹,声音也越发低下去,像烧红的炭泼了冷水,光亮和热度一同被熄了。
哪怕现在不是又怎么样日后呢这女子梳的可是姑娘式发髻,显见是没有嫁人的。左右她在张先生眼里只是个小孩,比谁都没可能,这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吗于虞不得不直面自己同张休复的差距。
“对不起。”她又小声说一句,转身快步走进书院,叫别人看见,只当她身后跟了洪水猛兽。
张休复摇摇头,温笑着跟眼前的人解释:“年纪小不懂事儿,无心的,你别见怪。”
“没事儿。”邓雪芙笑着,没见着恼的模样,再看向张休复的眼神多了两分调侃:“那我先走了,中午来找你拿书,”
“好。”张休复颔首。
邓雪芙是买早点回家路上看见张休复的侧脸,想起镇上人传他回乡了,便跟两步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
说起来张休复,她年少时可是倾心得很,但暗示了那么多次他都没半点反应,姑娘家的到底矜持,拉不下面子来明讲,也就不了了之了。
邓雪芙现今年岁也不小了,前几年,原本家里已经给她筹备着嫁人,连请期都定下了,结果她阿娘突发恶疾,要守孝三年,亲事便拖到了现在。
所幸她夫君同她是一个书院出来的,感情也好,三年而已又不是等不到。眼下婚期在即。
今儿遇见张休复,两人也是几年不见,今日又是中秋节,便商量着叫上她夫君,几人一同吃个饭叙叙旧。
邓雪芙转身要走,突然侧回头道:“赶紧回去哄哄小姑娘吧,看把人家凶成什么样了……”
“没事儿,她性子好……”他刚才很凶
“呿。”女子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嘲笑:“你懂什么反正我话说到这儿了,不哄啊,你日后别后悔。”
说罢转身走了。
她哪里看不出来,小姑娘方才的表现明显是翻了醋罐子,张休复虽然人木讷了些,但性子好,最关键是这幅皮相着实好看,有姑娘爱慕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叫她诧异的是张休复,话里话外都是护着人的意思,她怎不知道书院先生连学生平日怎样都要管。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偏偏这俩人自己还不明了,当局者迷啊。
张休复还是没哄成,他前脚进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后脚学生纷纷到了书院。
于虞在案上趴着,下巴拿胳膊垫了,神色恹恹的没有精神,眼神呆呆的盯着案角,额头那个肿包倒是瞩目。
蒋谢是跟在楚笙笙身后进的讲堂,俩人在路上“偶遇”了,当然这是江晓焕的说法,尚且存疑。
他瞧楚笙笙自个儿一人,便没皮没脸的赖上了。
甫进讲堂,蒋小公子就没忍住的笑出了声。不怪他想笑,于虞和江晓焕一人头上顶了个肿包,瞧上去实在滑稽。
于虞正在出神,没有在意,楚笙笙却看出她情绪不佳,反手拧上了蒋谢的胳膊,拧着那块小臂上那块肉转了半圈才松手。
蒋小公子这下可算是止住笑了,脸色一僵,伸手摸上楚笙笙掐在他胳膊上的手,温软的一只小手被包在掌心,他简直不想松开。
书院里那么多人呢,楚笙笙嫌丢人,一下把手甩开了,扭头坐下。蒋谢摸摸鼻子,自认理亏,老老实实回了位置。
一上午,江晓焕的视线若有若无的往于虞这儿瞟了好几次,旁人都笑他俩头上的包,他心里却是窃喜的,连昨日挨打的气儿都消了。
更不用说,于虞整堂课,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张休复。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这结果是乐见其成的,江小公子高兴到什么程度堂课间隙破天荒的跟于虞说了句话,是好声好气带着“破冰”诚意的那种。
“于虞,刘瑶没事儿吧”
于虞在出神,眼前突然多出片阴影,正要抬头,耳朵里又灌进这么句话,直接蹙起了眉。用打量什么怪物的眼神看着江晓焕,纳闷道:“你今儿怎么了吃错药了还是鬼附身”
她虽然知道了江晓焕之前提醒的意图,可面对他的莫名关切还是不自在,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存了什么歪心思,没准儿更大的算计还在后头。
两人声音都不算小,离得近的几人听见了,于虞一回话都笑了起来。
江晓焕脸腾得一下烧起来,气咻咻的甩了袖子回到自己座位上,一句“你别不知好歹”说的半分气势也无。
“莫名其妙……”于虞嘀咕一声,自顾自的翻眼前的书,簪花小楷打眼前一行行的遛过去,实则半个没记住。
约莫是八月十五的缘故,大家都盼着回家过节,没有哪个的心思还在书上,是以,这个上午显得格外难捱。好不容易盼到下课,一个个撒了欢儿的往家跑。
下堂课也就几息的功夫,讲堂里的学生都窜得不见了人影,张休复笑着摇摇头,低头专心做讲义,直到听见有人敲门才停笔。
“怎么是你”一开门看见的是顾钧。
“嗨,你这人什么态度就这么不待见我”顾钧一副遇上负心汉的表情,瞪大了眼,倚着墙根儿的脊梁都直起来,随后解释道:“闵明不放心他没过门的媳妇儿来见你,就托了我过来……这饭不蹭白不蹭。”
至于他为什么不放心……当年谁不知道,邓雪芙搁在心头的人是谁。
张休复却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当闵明介意邓雪芙单独见外男,锁了门便跟着人去了聚景楼。
张休复这边,老同窗聚首好不热闹,于虞却在家里难受得很。
到家吃完饭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回屋拆了昨天下午辛辛苦苦做的燃灯。
她心情烦,拆的也暴躁,白皙的指尖被做支架的竹篾划了好几道口子,刚开始试不着疼,直到见了血珠点点溢出,疼才慢慢涌上来,连带着胸腔里那颗脏器也疼得紧。
于虞昨日为了做这对燃灯,费了好大的力气,竹篾是认真挑了最结实的,不光结实还要够轻,外面涂上防火的红漆。
天黑得看不见人影,她还点着蜡烛在塌边糊灯纸,鹤儿劝了好几次叫她先休息,她也没听。先下看来不过是自我感动的戏码罢了。
好好的对燃灯被拆了一个,剩下那个瞧上去孤零零的。于虞还没来得及后悔,屋外传来脚步声,她赶忙把两个燃灯一同塞到锦被里,地上团巴的灯纸也一并塞进去。
再把系着帐幔的带子撸开,拾起床头那卷书,她之前背《过秦论》时顺手放在枕边的。悠悠然翻了几页,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可她怎么骗得过许氏。
许氏晌饭的时候就看出她不对劲,这阵儿瞧她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没绷住直接笑出了声:“行了,你跟我在这儿装什么呢”
她挨着于虞坐到塌边,把自家闺女手里的书抽走,柔声道:“怎么了跟阿娘说说。”
短短一句话勾的于虞满腹委屈都涌上来,连锦被里藏着东西都忘了,慌都不记得慌,闷头扑到许氏怀里,伴着衣料摩擦的细碎响动,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不要喜欢他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许氏素手搭在女儿头顶,也不问为什么,有一下没一下的顺她的头发。
于虞小声补充:“他有什么好,我才不要喜欢他。”
“嗯……”
“比他好的人多了去了。”心里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她鼓着腮帮子,情不自禁说出了口:“比他好的人多了去了,我怎么偏就喜欢上他。”
许氏摸上于虞蹙起的眉,一点点抚平了:“傻孩子,你还小不明白,这世上万物生长皆有原由,唯独情之一字不知所起。”
“呜……”于虞喉咙发紧,眼角的泪被这句话逼出来,呜呜咽咽的抱着许氏不肯撒手了。
蝉声阵阵,日光穿过镌花的吊床投在母女两人脚下,没多久,屋里的抽泣声也平复下来。
张休复吃完晌饭已是申时初了。
原因是顾钧提议喝酒,张休复想起于泰和说过的话,便喝杯想要试试,只一盏,他便醉倒了足足一个时辰。
后来顾钧了解因果,不由分说给他要了两碗醒酒汤,一并喝了,管它有用没用的,提前能挡点儿是点儿,要不去了人家家里一杯倒,看上去像是不给面子。
张休复从聚景楼出来,买好月饼吃食,带去清水路,到了才发现这些东西的于泰和早便买好送来了,院子里收拾得齐整,门口灯笼也挂上了,一堆人忙里忙外的热闹。
他没停留多久,几句话的功夫便离开了,回家带着昨儿提前备好的礼品准备去成渝镖局。
平阳县街上中秋的氛围已经很浓了,集市里舞龙的杂技的都耍起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路经上次买耳丁香的首饰铺子,张休复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呦,客官,您这次来看点什么”首饰铺老板一眼就认出这个皮相出众的年轻人,好宰得很,要得比市价高他也不知道,价都不讲,一看就是个刚坠进情网里的傻子。
最关键的是还不差钱。
张休复眼神从柜上列好的耳坠子上一一扫过,指着对玉坠子温声道:“烦您把这对取给我看看吧。”
“哎,好。”老板痛快应下,把耳坠子连带盒子一同取下,递到男子手里,胖到满是横肉的脸上挤出个谄媚的笑脸,笑呵呵的开口:“公子好眼力劲儿,这耳坠子是刚收来的,哎,您看这玉,顶好的成色,别家啊可都没有。”
天花乱坠的夸,恨不得把这对耳坠子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耳坠子是水滴的样式儿,绿光流动似水波,确实是好玉。
张休复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东西,想起于虞精致小巧的耳垂,戴这个肯定是顶好看的,他自个儿都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为了兑现承诺,还是纯粹想看于虞戴他送的耳坠子。
或者说,他下意识避过去,不想这个问题。
张休复抬起眼,客气道:“就这对吧。”
老板脸上的笑压根儿克制不住:“这对成色好,价钱要高些,二十两银子,您看……”
“就这对。”
他说什么来着好宰得很。
“哎,好。我给您换个别致的匣子装。”老板把耳坠子拿到手里,去柜子后翻翻捡捡,找出个巴掌大的红木匣子,上头绘刻着莲花。
他利索的换了,刚要递给张休复,突得一拍光亮的脑门,想起什么似得:“您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这耳坠还配了个玉镯子,您要不要看看”
张休复一愣,微蹙着眉沉吟片刻道:“拿来看看吧。”
最后,照铺子老板的话,张休复花四十两银子买了六十两银子的东西,一对耳坠子并着玉镯。
至于原本是什么价,就只有那老板知道了。
中秋夜。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张休复到于家时,天都黑下来了,满月挂在天边,投下莹润的光。
为着方便赏月,许氏把饭席摆到了院子里。
院里支着一人高的葡萄架,葡萄藤密匝匝的爬在上面,下头摆着一方石桌,几个矮凳。桌上有樽精致的香炉,袅袅得生着烟,烟香能驱蚊虫,不然大夏天在院里,饭没吃多少,自个儿倒是先喂饱了蚊子,得不偿失。
热水煮在一旁的架子上,咕噜咕噜的响,茶盏怕进灰,反扣在讲究的楠木雕花茶盘里。
正北边搭了矮矮的月台,用来祭月。
大门敞开着,张休复抬手用指节轻扣两下大门,然而立在原地静静地等。
“张先生来啦。”
出来迎的是于泰和,张休复以为会是于虞,毕竟照她往日那个活泼劲儿……
想到这儿,他不懂声色的把小匣子往袖子里塞了塞,温声道:“于叔。”
不是张休复刻意要藏,实在是……这东西比他提前买好的礼品还要值钱。他之前没想给于虞买耳坠子来着,这下有点尴尬,还是偷偷送好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于泰和揽着肩往里走。
“张先生,你先坐,我去小厨房看看。”于泰和把人带到石桌边,面朝东边粗着嗓子喊人:“闺女,过来给张先生倒上茶。”
于家院子大,他不喊这一声儿,张休复都没看见,东边几株高高的细竹下面,两个小姑娘蹲着,头对头的捣鼓手里的燃灯。
于虞早先就听见了敲门声,埋头整理手头的燃灯,就是不想去迎他,也不知道这人跟人家姑娘约好了什么,这么晚才过来。
她强行压下自己杂七杂八的想法。
听见阿爹喊,于虞不情不愿的侧过头,站起来拍拍手,道:“我知道了,阿爹你去忙你的吧。”
不喜欢他了是一码事儿,招待客人是另一码事儿,当着大人面撂先生面子的事,她可做不出来。
于泰和瞧着自家闺女过来,放心的去了小厨房,他一莽汉,自认不算君子,也不讲究劳什子的“远包厨”。
“先生坐。”于虞是僵直着视线过来的,愣是不抬头看人一眼。
别别扭扭的给张休复倒上茶,就转身“嗒嗒嗒”跑回了原来的地方,跟鹤儿有说有笑的。
张休复手里握着那红木匣子,掌心沁出层层的汗,措着辞还不等开口,就被小姑娘撂在了原地。
他眼前的茶盏和石桌上的茶壶是成套的,定窑白瓷青花纹,上面描写小字。茶是君山银针,在平阳这种地界,已经是再讲究不过了。
张休复拿起茶盏,抵着檐舐一口,好茶是好茶,他却莫名品不出滋味,眼神情不自禁的瞄到于虞身上。
不是真的生气了吧……记起邓雪芙的话,张休复扪心自问他是没做错的。
两个燃灯都理好了,鹤儿回屋拿火折子和纸笔,于虞还蹲在原地,有一下没一下扒拉自己手指头,上面几道红丝被白皙的肌肤衬得愈加招眼。
眼前透射下来一道阴影,她没抬头。脚步声她咱听见了,就是不想理。
“于虞。”
“怎么”
小姑娘还是不肯抬头看他,这别扭闹得太明显,哪怕木讷如张休复,也察觉到了。
张休复弯下腰,把掌心攥了良久的匣子递到她眼前,笑意浮现到脸上,带了份安抚的意思,温声道:“嘘,别让旁人知道,偷偷给你带的。”
“……不要。”跟男子掌心一般大小的方形红木匣子就摆在眼前,于虞一扭头,死活不肯多看。
她怕张先生觉得她闹小孩儿脾气,就事论事认真道:“不能随便收陌生男子的东西。”
“……”好嘛,这下直接成了陌生男子。
张休复禁不住轻笑出声,惹来于虞一眼瞪。
“我是你先生,算不得陌生男子。”他耐心的解释,把手再往前伸伸:“快拿着,我胳膊酸了。”
于虞现下心里既酸又涩,活像是被撒了把沙子,最嫩的一块儿肉被翻过来覆过去的磨。
他又这样,这份温柔不知道给过多少人,偏生自个儿还被唬住了。
“我说了不要,你爱送谁送谁,反正我不要。”
张休复无奈,心里喟叹一声,把东西收回袖子,想等她哪天消气儿了再送。
哪还有第二个人送啊
眼前又伸来一只手,于虞不耐烦,怕再扯下去自己扛不住,不耐烦的皱起眉:“我都说了……”
“我的灯呢”
“……什么灯”
“你昨儿不是说,要给我扎燃灯”
“我随口说的,你也信……”于虞想耍赖。
“哦,那算了。”张休复也不纠缠,负回手站直身子,轻叹一声:“把人哄来就不管了,是我不该……”
于虞听不下去,站起身一跺脚,水色潋滟的眸子盯着他,气恼道:“那你想怎么样嘛!”
反正燃灯是没了,非要的话,就在她屋里桌子底下堆着——竹篾和撕烂的灯纸,要就拿去。
张休复万年难遇的起了逗弄人的心思,看着小姑娘又生气又不得不搭理他的样子,指指她脚边的白色燃灯,笑道:“这个给我”
“这是我的。”
张休复认认真真的颔首:“我知道,那我来你家做客,也不认识旁的人,只能要你的了。”
“姑娘。”
鹤儿欢欢喜喜出了门,结果一出来,看着自家姑娘跟来做客的年轻男子面对面站着,气氛莫名奇妙的。
她不由自主的放低声音:“姑娘,纸笔拿来了……”
“呐,给你。”
纸,鹤儿在屋里就裁成长长的条状,于虞抽出张来,塞到张休复手里。
说完弯腰提起两个灯笼去了石桌边,鹤儿看男子一眼,也跟着过去了,把笔、墨、砚台和火折子都放到桌上。
于虞挽起一角袖子,开始磨墨,见张休复还站在原地,不情不愿道:“你不过来怎么写啊”
燃灯托底凹进去的用来固定形状的交叉竹篾,方才提前沾好了浆糊,只差把纸条粘上去。
张休复应声过来,拾起桌上的笔把心愿写上。
鹤儿早就动了笔,唰唰没两息就把心愿写好了,她认字少,是以,字里还掺着只有她自己能认出的符号。
她高高兴兴把纸条贴上去,拿火折子点上蜡烛把灯放了。
于虞没忍住,偷偷瞄了张休复手下的纸条一眼,就瞄见一个姓,是个许。
不知道是谁。
“于虞,你不写”
于虞闻言扭回头去:“我的灯不是被你要去了……”!
张休复拿起灯,打量着托底的竹篾:“不能沾两张吗”
“不行的,两人用一个燃灯,心愿就不灵了。”鹤儿放完灯,回来抢嘴道。
“那你来吧。”张休复要把纸条折起来。
他不说还好,一说于虞更来了劲儿,气咻咻道:“用不着,我想要什么没有。”顿了顿,补充道:“我说话算数的。”
张休复颇为好笑的看着她,没有动作。他没有跟小孩抢东西的意思,本来就只是逗于虞跟他说话。
于虞看出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干脆闭紧眼,把他手里的纸条夺了过来,摸索着贴在燃灯上。另一只手往身后摊开,鹤儿把火折子放在她掌心。
于虞把灯连带着火折子一同递给了张休复,有人接过去才睁开眼,皱着小鼻子开口道:“我没看,你快点。”
燃灯还是张休复点的,小姑娘执拗起来简直可怕,张休复直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推辞都推辞不掉。
刚上饭桌,于泰和就把他那坛宝贝的不行的新丰酒摆了出来,利索的吧红布垫坛盖,倒了两盅。
霎时间,葡萄架下酒香四溢。
他原本准备用海碗,硬是被许氏给换成了小盅。
“来,张先生,今日咱们不醉不归。”于泰和举着酒盅笑道。
张休复喉结滚动一下,拿手里的酒盅放低了碰上去,紧跟着一饮而尽。但不醉不归这话,他是真的说不出口。
酒是顶好的,不辣嗓子,喝下去只觉绵柔清爽,半晌,霸道的后劲儿才上来,张休复整张脸都泛上红。
他是半点儿不能喝酒的,醉不醉的先不说,身上的鞭伤也没好透。
于虞正跟许氏鹤儿小声说着话,余光瞥见张先生涨红了一张脸,赶紧凑到许氏耳朵上说了嘴。
许氏听完,直接拦住于泰和预备倒第二盅的手:“行了你,没看出来张先生不能喝酒”
于泰和酒兴上头,哪儿关注得到这些,闻言看下张休复脸色,收回酒坛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嗨,张先生你不能喝直说啊。”
张休复微微摇头:“没事儿……能喝一点儿。”
“你给人家说的机会了”许氏翻他一眼,笑着同张休复说:“张先生,别管他,叫他一个人喝。你吃你的,尝尝这螃蟹,平阳的湖蟹你得有几年没吃过了吧”
“是……”
晚饭吃的异常融洽,只除了张休复不能喝酒这一点。于泰和时常去各地走镖,两人聊地方风土人情也能聊到兴头上,许氏时不时插上几句。
于虞跟鹤儿闷头吃自己的,于虞坐在于泰和左手边,趁大人聊天儿没注意,偷偷给自己到了盅酒。
她没喝过酒,但被这酒香勾的嘴馋。
一盅下去又倒一盅,张休复在她对面全瞧见了,原本还忍着不动声色,直到于虞喝完第二盅还要去倒。他抬手把自己面前的碟子往前一推。
“吱”一声儿,于虞收回手不敢动弹,等过了几息,警惕的抬头看他一眼。
她这情状明显是不能再吃了,眉眼含春,一双明眸里春水泱泱几欲滴下来,耳根红了,搭在桌边的指尖都是红的。
幸好拦住了……张休复微不可察的叹口气。
一顿饭愣是吃饭了戌时末,于泰和自斟自饮喝了大半坛,许氏叫了长贵过来一同架着他回屋,鹤儿把正屋门打开。
张休复要上前帮忙被许氏拒绝了。
“时辰太晚了,张先生早点回家吧,见谅,我还得招呼自家这口子,没法去送你。”说完她招呼于虞:“于虞,去送送张先生。”
人都进了屋,张休复无奈的看着石桌边那个小酒鬼。
吃了一杯酒,张休复的头也隐隐发晕。
于虞站起来时倒是稳当得很,一点儿都不晃,不像是喝醉的模样。
“走,先生,我送你。”
阖家团圆的时刻,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只余清风朗月。
张休复头晕的愈发厉害,在于家门口停下脚步道:“我先坐着缓一下。”
于家门口有棵老垂柳,边上围着白理石台,张休复坐到石台上微微瞌目,没多会儿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他没当回事儿,以为于虞坐不住。
“先生,对不起……”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我今日错了……”
张休复想开口问错什么了,突然一惊,这声音……像是从头顶传来的。
他睁开眼环顾一圈果然没瞧见于虞人影,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小姑娘正趴在柳树一根粗壮的分枝上,八爪鱼似得紧紧抱住树枝不撒手。
于虞瘪着红红的小嘴,酒气上头,抽抽嗒嗒道:“我不该随便称呼那位姑娘师母,不该给你甩脸子,不该拆了你的燃灯……”
张休复哪儿顾得上问燃灯的事儿,手忙脚乱的站起身,俊秀的脸上满是慌乱的神情,他柔声哄于虞从树上下来:“先生没怪你,你先下来好不好”
于虞应声低头看,垂柳枝离地不算远,跟她身高差不多,放在以往她就直接跳下去了。
爬上来的时候是利索,可现下吃了酒,眼里又有泪花,稍稍往底下一瞅就好几层重影,她抽抽鼻子没说话,愈发抱紧了身下的树枝。
“于虞,听话,下来……嗯”
于虞听见他催,直接委屈的哭出了声:“呜呜呜……你别催我,我不敢……”
“……”
“我害怕……”
最后,是张休复一边哄着一边把人抱下来的,就这样,于虞还死活不肯撒手,就差把树枝子当成自个儿家了。
张休复可不敢叫她送了,要把人送回家门,结果小姑娘站在原地怎么说都不肯走,非得跟他赔礼道歉。
张休复没法子,坐回石台上,看着眼前的姑娘红着双兔子眼,抽抽噎噎的小声说话:“我错了,以后不会了……先生别怪我,别给我甩脸子……呜呜呜……”
“你这小孩儿讲不讲道理……”男子失笑:“我什么时候给你甩过脸子不都是你不理我哦,还撕了要给我的燃灯。”
于虞闻言哭的更厉害了,双眸水光潋滟,泪珠子不值钱的往下淌:“我就知道,先生肯定怪我了……”
“……”
“先生真没怪你,别哭了。”张休复把自个儿帕子递过去,看着她胡乱抹了把脸,叹口气道:“这点小事儿,有什么好哭的”
“我……”于虞咽咽口水,小声说:“我之前不怎么哭的……”
“嗯。”
大概是张休复哄小孩的意思太明显,于虞瘪了瘪嘴,解释道:“我之前真的不哭的……也不是小事儿,我不想先生觉得我小孩儿脾气。”她断断续续的说:“我不是小孩儿了,先生你看看我,我不是小孩儿了。我都懂得,我今日不是无心的,我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心里不痛快。”
于虞一股脑儿的把心事都倒出来:“我自个儿也觉得自个儿卑劣过分……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控制不住。”
“我也不想做这样的人……我想成为的是……是……”
她吃醉了酒,说话也颠三倒四的,话到后面自己都记不起要说什么。
张休复却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作者有话要说: 鱼鱼这种感受,(大概)有女生能理解吧。
暗恋一个人的时候,他跟别的女生多说两句话,都不乐意。
内心:狗男人,再也不跟你说话了,你算什么东西,江湖不见。
他一跟你说话:好,好吧,既然你主动跟我说话了,先原谅你这一次。
╭°a°╮我觉得这不是矫情,只是患得患失和不安。
大概会连着甜几章然后一觉醒来回到解放前。
毕竟,你们看看文案,鱼鱼还没开始追呢(满眼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