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果真不假。
昨日夜里下了场小雨,天气冷得更甚, 晨起时雨也没停下,反倒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经纬书院的讲堂不是封闭的屋子,四周是用云杉做的廊柱支起来, 各面通透得很, 廊檐下摆着密密麻麻的雨具。
现在正是堂课间隙, 先生在堂上。
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大家都懒散散的, 不是很有精神, 讲堂里没有往常那般闹腾, 间有絮絮的交谈声。
于虞一条藕臂抻直了竖摆在桌案上, 头微侧头着躺靠在胳膊上, 出神的望着廊外越来越密的雨滴。
另只手闲闲的搭着, 指尖不住在案角轻点, 桌案角上的包漆重新做好了, 现在光滑铮亮的,半点瞧不出之前糟坏的模样。
虽然得了张休复的保证, 于虞心里却还挂挂着李叔李婶的事儿,尤其今日见到江晓焕之后……倒不是不信任先生,但是,富贵儿受了这顿折磨,肯定更希望看到阿爹阿娘在身边吧。他们身子骨又不太好,在牢里不知道要受什么折磨……
她余光往后瞥了一眼, 江小公子埋着头蛮有精神的忙手里的活,手里拿着支水铜色的刻刀,连着好几日他都是这个状态,不知道在搞什么稀奇花样儿。
于虞点在案角的葱白指尖顿一下,轻手轻脚的站起身走到江晓焕身边。
察觉到头顶笼罩来一片阴影,“沙沙”的刻木声停下了,江小公子警惕的把手头的东西收进袖口里,案上还残留着点点木屑。
他抬头看见于虞的时候明显是愣了下,自打于虞不学蹴鞠之后,两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也没打过架斗过嘴是了。
江晓焕悄悄攥紧了袖口,怕袖子里的东西被人发现,低声道:“有什么事儿”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也盼着这姑娘是没事儿过来找他聊聊天,不过想也知道不可能。
于虞紧张拿舌尖舔了舔嘴唇里圈,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但人已经又到了这儿……想着她蹲下身来,毕竟这种事儿叫旁人听见不太好。
“那个……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听听,这小心翼翼的语气。
江小公子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下一秒于虞想要月亮他也愿意乐颠颠的去够。
但是——
“县衙大牢里最近刚关了批人,是北迁过来的灾民……”于虞第一次发觉,江小公子眼眸明亮的不得了,她想着两人关系缓和多了,没准儿他能同意。
她敛着眼鸦睫颤颤不忍心看他,觉得自个儿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冒犯,她小声道:“他们没有罪……你能不能和你阿爹商量商量,放了他们”
于虞想事情简单,江家小公子,千娇万宠的,想办成这件事儿不是很简单
她小心翼翼的措好辞,不去指责江县令,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他们没有罪,意思是什么
江晓焕心里门清儿,他阿爹做的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但那人的行为再令人不耻,也是自己的亲爹,他能怎么办
他有的选吗
他能选择的话,幼时就不用被玩伴排挤孤立,被人戳着脊梁骨儿骂,明明他也没做什么不是吗……
江晓焕看着少女一脸诚恳,突然想起来件事儿,是他小时候。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阿爹的当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他身边也已经没有玩伴了。
邻居家的孩子跟他一般大,当初两人玩的很好,后来就慢慢疏远了。
那小孩儿开始跟街上的其他孩子一样,见到他出门就拿手指头扒着下眼皮伸着舌头冲他做鬼脸,嘴里还念叨打油诗:
煽风点火点子坏,
坑蒙拐骗最能耐。
没人知道,现在霸道强硬的江小公子,小时候爱哭鼻子,他为这事儿偷偷抹过好多次眼泪。
江晓焕年纪小不懂啊,他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他捧着自个儿最爱吃的点心想分给旁人,他们都避之不及
那,一定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时间长了,江晓焕慢慢也习惯了。
后来有一天,他在家门口抓石子玩儿,捡起一颗石子向上抛,趁向上抛的石子没落地,再抓第二颗。
这该是两个人玩的游戏,他却只能自己一个人玩儿。
邻居家的孩子站在门口,盯着他犹豫要不要上前,江小公子余光都瞥见了,他怕自作多情就没有理会。
然后那大人推了自家孩子一把。
“快去!”
小孩儿一脸笑的凑到他身边,态度比早先两人一块儿玩时还要好,捡石子只叫他赢。
如果是现在的江晓焕,一定能分辨出来,那种态度是——谄媚。
但当时的江小公子不知道,高兴劲儿压都压不住,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好玩的玩意儿拿出来送给他。
俩人玩儿到日头落山,隔着一条道而已,江晓焕硬是亲亲热热的把人送到了家门口,然后那小孩儿小心翼翼的说:“我……我陪你玩儿,你能不能叫你阿爹把我家的玉雕还回来”
江晓焕没反应过来。
那家的大人正从屋里往门口走,满脸堆笑:“小焕……算叔叔求求你,你去你家当铺里看看,有座巴掌大的玉雕,红木底上头雕的是海棠花树,桃红色的。你帮叔叔拿出来好不好,还有质押条,叔叔把当的银子退还给你,就照质押条的价钱退。”
话末又补一句:“别让你阿爹看见。”
“求你了……”小孩儿被他爹悄悄掐了下,抖着嗓子附和。
嘛,他愿意陪我玩儿——江小公子点头答应了。
玉雕偷出来了,江小公子挨了一顿狠揍,被江鸿德用掸子抽的满院子跑。
那小孩儿也再没跟他一块玩儿过。
后来,江晓焕才知道,玉雕是邻居家老人过生辰收的贺礼,送礼的人没说清楚,红粉粉的玉雕瞧着像桃花玉,桃花玉不值几个钱,更没有养玉的必要。
大人就拿到江家当铺当了,借着雕工好的由头,开的价比市面上要高。
旁人看不出来,江鸿德是靠眼力见儿吃饭的,一眼就看出玉雕是独山玉,这两个不同的玉种,价钱天差地别,稳赚不赔的生意。
他没说透,故作犹豫的同意了。
死当,不能赎回。
邻居家大人后来听有人说玉雕是独山玉的时候,已经晚了。
押条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楚,江鸿德哪里肯让人把玉雕赎回去。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儿。
江晓焕一直以为自个儿把这事忘了,没成想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
他对上面前姑娘希冀的眼神,明知道于虞跟那小孩儿是不一样的。
江小公子心里清楚得很,她从没因为他是江鸿德的儿子就看不起他,现在她的态度小心翼翼的,没有半分怪他的意思,反而生怕他觉得不自在,她什么都没做错。
但他仍然受不了,受不了自个儿放在心尖子上的姑娘为这种事儿来找他。
幼时经历过的不愉快一股脑儿的涌过来,合着深深的羞耻与无力感,压的他透不过气,攥着袖口的手不住地颤抖,青筋因为拳头紧绷显露出来。
“你说没有罪他们就没有罪了”他霍然站起身,嘴角肌肉控制不住的微微抽动,眼眶泛红,目光紧紧盯着还没醒过神来的于虞。
江晓焕吼道:“没有罪你去衙门告啊!申冤啊!”
讲堂里所有的视线都聚集过来,他却没有功夫在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一切都被他搞砸了,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又回到了冰点,甚至可能比以前还糟糕。
耳朵里传来阵阵嗡鸣声,江晓焕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带着分不易察觉的哭腔,认命了似得低下头:“你来找我干什么啊……”
我什么都没做错啊……
于虞怔怔的站起身:“对不起……”
她想过江晓焕态度可能会差,没准儿要嘲讽她笑话她,或者因为自己被冒犯而发怒。
却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声音虽大,却色厉内荏,像个受了委屈无处发泄的小孩儿一样。
张休复听到这话,把事情猜了个不离十儿,怕两人吵起来把事情说明了,叫其他学生听见。
一时也顾不上别的,赶紧走下来想要劝架。
他拎得清。这事儿虽然跟江晓焕没有关系,但叫旁人知道了,难免会对江晓焕不满甚至厌恶,人心就是这样嘛。
喜欢或者讨厌一个人,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张休复人刚走到江晓焕案边。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地上有块精致的、不足两寸厚的紫檀木块,巴掌大小,是个还没刻完的“虞”字,下头的“天”还没开始刻,这一摔把那道长长的“撇”摔断了一截。
是江小公子预备送给于虞的及笄礼,他偷偷刻了好几天,右手中指指腹都被刻刀压出一道凹陷。
三个人同时愣住了。
于虞再迟钝,看着这东西也觉出不对劲儿。
江小公子手忙脚乱的把地上的东西收起来塞进袖子里,因为动作太急胳膊上被划出道血痕。
他闷着头往外走,道:“先生,我上午告个假。”
人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拉住了。
“怎么告假都不准了就因为我阿爹……”
“你得告诉我。”张休复没叫他把话说完,拉着他胳膊,不放心的开口:“你告假去哪儿”
他大约能想象到江晓焕当下的心情,担心他一时冲动……
“回家!”
江小公子扬起胳膊把男人的手重重甩开,伞也没带,就这么冲进了雨幕里。
作者有话要说: 江小公子……唉,真的苦
担心大家觉得鱼鱼太“圣母”,想说明一下下。
这种主意是她这个年纪会想出来的,而且觉得最有效的。
我们上帝视角会觉得江小公子敏感,内心脆弱啊什么的,于虞不会啊。更不知道江晓焕喜欢她。
她接触到的江晓焕是意气风发横行霸道的。
所以,她没想到江小公子会这么“受伤”。
最多想到——他会觉得被冒犯而发怒,这种程度。
自己被他骂两句出出气就好了。
我发现我预收那本,好像最近这种梗挺多的……有点怕撞梗。
征求一下大家意见,下本是写预收,还是写宋崽
(宋崽的cp……是个女扮男装.假算命道士.真江湖骗子。
人设——有韧性,无父无母打小自己出门讨饭吃,平时巧舌如簧说破天,遭上事儿能投降求饶就绝对不动手,怂的不行,贼惜命。
后面会在文里露个脸。
(我以前好像说过宋崽的cp是个软妹……计划赶不上变化╭°a°╮
算是两个从泥泞里生长出来的人吧
第一次见面,女主“被迫”阴了宋崽一把,宋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啊,所以女主就完犊子了(不是
他俩是有经商事业线的!(终于能写事业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