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虞注意到, 那两人上楼时,周遭吃酒聊天的人忽的静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都小了不少。
是。
二楼其他人也看到了, 宋究身后跟了个小道士。
一袭灰色道士袍, 颈间系着根奇奇怪怪的天青色方巾, 胸前歪斜着留块方角, 大半截脖子都包的严严实实,方巾上头绣着于虞看不懂的字符, 显见不是本地人。
那道士个头算不得多高,年龄瞧着也小。微低着头, 但生了副好皮相,乍看是耷眉耷眼的温顺, 下巴颌因为笑着显得尖尖的,眼睛笑成半眯的月牙, 瞧着没个正形儿,一看就不是个正经道士!
约莫是察觉到于虞直愣愣的眼神, 那人稍稍抬眼,见看着他的是个小姑娘, 眉梢微挑, 嘴角随即勾起个笑。
不知道是天生的长相还是怎么着,那人一双眼瞧着即含情脉脉又带两分轻佻的意味。
于虞正在走神呢,坐在对面的男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抬起手,隔着桌子把小姑娘搭在桌上的手握住, 不轻不重的在她虎口揉捏了一下。
于虞立时回过神来,卖乖的冲着张休复笑,一副“我很乖巧听话”的模样。
于虞往楼梯口看时宋究便不太耐烦,等到张休复瞥过来更是直接皱起了眉。
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聚景楼已经七七八八坐满了人,一眼打量过去,好巧不巧,只有张休复他们桌旁边空了张桌子,还是因为前脚有人吃完饭离开。
小二哈腰陪着笑把两人往桌子边引,宋究拧着眉不悦的开口:“包厢还有空着的吗”
“对不住宋爷,您看这个时辰,空着的包厢……现下真没了。”小二一张脸陪笑的都快僵了,额角冷汗直冒,他见男人闻言眉头拧的又紧了几分,只得吞吞吐吐的继续道:“要不您稍微坐着等等,等有空出来的包厢我立马给您安排……或者我去问问有哪桌愿意换换”
后头半句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这就是说句漂亮话,明理的人就不会应承下来。
毕竟聚景楼做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意,哪有人家饭吃了一半平白给换桌的道理
宋究还没说话,他后头跟着的小道士率先上前凑到桌边,躬身拿宽袖扫了扫圆凳上不存在的灰尘,没正形的笑道:“这儿就成,来来来,宋爷坐。”
宋究眯着眼显然还想说点什么,见状不耐烦的“啧”一声,到底顺着他的意思走了过去,等走到圆凳边上却不肯坐了。
这个位置背对着木梯口,和张休复在同一边,中间隔了最多四尺,宋究走到桌子另一头,小道士刚要坐下,被他扯着后背的衣裳扯开了。
他言简意赅道:“你去坐那头。”
坐下之后,宋究抬起头才发现不妥,这么坐只要想和对面的人说话,余光就能瞥见张休复那张总是带着清浅笑意的脸,男人见他看过来,甚至还抬眼礼貌的笑了下。
宋究脸色肉眼可见的阴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于虞眼神又悄悄瞥到了俩人身上。看见宋究换座这一幕,猜出他对张先生的不喜,却怎么也寻思不到为什么。
她开始还以为是因着上次打交道不太愉快的缘故,可照理来说,在刘瑶家那天,态度不客气的是她,动手的也是她,张先生一直温和客气得很,还算是帮他把问题解决了,两边都省了麻烦……
可怎么瞧上去,这人倒是更讨厌张先生多一点
张休复看着对面又在出神的小姑娘,心里喟叹一声,轻轻捏着于虞下巴把她头正回来。
别的男人就那么好看
于虞两次被抓包,看着张先生无奈的眼神莫名心虚了起来,依照之前咧嘴笑了下,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吃饭,只给男人留个圆圆的头顶。
张休复给她夹什么就吃什么,就连平日里夹在菜里吃上一根都要猛灌茶水冲掉味道的胡萝卜丝都不眨眼的咽了下去,乖巧的不行。
只是吃完表情就僵住了,她闷不吭声的一口喝完自个儿眼前的茶,悄悄瞥张休复一眼,趁着人低头吃菜,轻手轻脚的把他前头的茶盏拿过来。
实在没办法啊,壶里是刚倒的滚水。
结果对面的男人随之抬起了头,张休复眼神是在菜上没错,可注意力全在小姑娘这边儿。
于虞将将喝完,察觉到男人视线吓得呛了两嗓子,慢吞吞的小声道:“我有点渴……”
“……”
渴到要“偷”他茶盏吗
张休复扫一眼桌上的菜,温声示意道:“有什么是不爱吃的”
“先生,不是……我就是有点渴。”
开玩笑,于虞腹诽道,怎么能让先生知道她挑食的要命。
“嗯,我知道。”张休复颔首,拿手帕顺手擦了下小姑娘嘴边的水珠,说话时笑着睇她:“所以,你有什么不爱吃的”
道理上,这两句话好像可以没有因果关系,可于虞知道他猜到了。
她因为张先生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烧红了脸,小声承认:“胡萝卜。”
“旁的呢”
于虞拨浪鼓似得摇头:“没了……”
假话,假的不能再假了,但她不能让张先生知道,万一被嫌弃怎么办。
小姑娘眼神躲闪,张休复哪里看不出她在骗人,算了,日后慢慢问就是。想到这儿他把手里的帕子收起来,顺着她说:“好,我知道了。”
身边俩人点完了菜,正低声说着话。
于虞听到小道士骤然提高了嗓音:“若是不知道也没什么,可我们现下知道了,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卢兴波继续拐卖孩子”
其实他声音也没大到哪儿去,不过是先前说话一直没什么脾气,反问这句倒是更抓人耳朵。
于虞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宋究低声道:“那你打算怎么着报官”
“你说谁”张休复同时问道。
他闻言侧过头,抿着嘴盯着身边的人。
宋究听到这话突然记起什么来,微微眯起眼笑道:“我差点给忘了,卢兴波还是我们张状元舅舅……”
当初张休复中举还乡时,卢兴波四处宣扬说他外甥狼心狗肺,发达了就不管亲人了。
赌场向来是小道消息传的最盛的地方,卢兴波又是老赌徒,宋究自然也听过这个说法。
不过当时压根没人搭理卢兴波,张休复早先请本家族长主持公道的事儿也是无人不知。
时日过得久,宋究险些把两人这层关系给忘了。
张休复脸色难得带着毫不掩饰的严肃:“卢兴波拐卖孩子”
周傅听到宋究的话愣了下,见身边坐着的男人一脸正色,想到俩人的关系,不知道该不该说,万一这人通风报信……
宋究看出他的纠结,昂着下巴示意道:“跟他说。”
大意是卢兴波连同外地人在做买卖孩子的勾当,他是充当个倒手,旁人把孩子拐卖过来,卢兴波负责找卖家,从中抽成。
至于宋究和周傅怎么知道的,就纯粹是个意外了。
周傅摆完摊收拾东西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找空子逃出来的小孩儿,他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看小孩儿抱着他腿哭的可怜嘴里还说着有坏人什么的。
周傅心一软,刚弯腰给小孩儿擦了擦脸,就被追上来的两个汉子围住了。
他还没搞明白来龙去脉,就被人打晕关了起来。
周傅这段时日借住在宋究家里,宋究一直没见到人回来,才想到出了事儿,让手下人四处问询,打听到那俩外地人。
这才把人救了回来,宋究去救人的时候,卢兴波也在那屋里,见到认识的人来赶忙跑开了。
他们搞清楚来龙去脉,把那俩外地人被送到了官府。那俩人约摸也只是小喽啰,想着关两年也就放出来,是以在官府没把卢兴波供出来,不然断上头的财路。
卢兴波没插手关周傅的事儿,拐卖孩子赚来的银子又都花在了赌场里,加之宋究不是爱管闲事儿的人,便没有把事情捅出来。
反正,没有卢兴波也会有旁人,这种事儿哪里会止得住。
可周傅难得的态度坚定。
“我觉得这事儿还是要认真处理的……”周傅看着身边人的脸色,话里带了两分试探。
张休复听完微敛着眼,颔首涩声道:“如果是真的,报官吧……没证据也不重要,卢兴波的性子,乍他一乍八成就交代了。”
“张状元可真是大义灭亲……”张休复这个反应,宋究早就猜了个不离十,可真听到,他眉宇间的不悦却更甚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桌上:“还是说……张状元还记恨着你舅舅”
这是专往人伤口上撒盐。
张休复没回应他的话,皱着眉低声道:“卢兴波胆子小不经吓,应该还能套出他背后的人。”
于虞从方才听宋究说卢兴波是张先生舅舅时就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她虽然听的迷糊,也不认识什么卢兴波,但能想到男人心情不好。
张休复说完轻轻摁一下她掌心的软肉,示意她放心。
而周傅,显然是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愣住了。
于虞怕张先生再说下去难过,走到他身边小声撒娇说要回家,张休复明白她的意思,起身打过招呼便带着人离开了。
于虞一路上虽然忧心忡忡,可面上却安静乖巧得很,什么都没问。
倒是张休复怕她胡思乱想,认认真真把他同卢兴波的之前那点渊源解释了,话末拿手背蹭蹭于虞的小脸:“不过都过去了,今日我的态度和记恨他没什么关系。”
他抬眼看着前头的路:“哪怕他于我有恩,我也不能拦着人去报官……”
后头两人吃完饭,周傅到楼下拿着算命的高旗,和宋究一前一后出了聚景楼。
宋究沉默良久,忽的停住了脚步,周傅轻易不走神,见他停住也跟着停下了。
“宋爷,怎……”
“我还以为,你也讨厌张休复那种人。”宋究没什么情绪的开口,一个“也”,把自己的喜恶剖白了。
“张休复……哦刚才做我边上那个”周傅自问自答:“哪种人”
他来平阳半个多月,地方都摸熟更不用说人了。
“跟你差不多的家境,日子却过得顺顺当当,无需为生计奔波,能得旁人一堆赞扬。”宋究这么坦荡荡的把心事讲出来,简直是百年难遇,他收起嘲讽的笑,压着眼冷声道:“偏还正直的可怕。”
“我讨厌他做什么,挺好一人……”
周傅话还没说完,宋究便回头看着他,嘴角带笑目光却逼人:“跟我装有劲儿吗”
宋究对张休复的厌恶虽然莫名其妙,却也好解释。
差不多的出身家境,付出的东西也未必比旁人少,可偏是他们在泥泞里打滚,见不得光。那人却能衣锦还乡风光无限,哪怕现在被罢了官,也有教书的安稳差事。
不像他们,吃的饭都是拿命搏来的。
当然,最让宋究厌恶的,是张休复那份叫人难以理解的正直和多余的好心。
对比之下,叫宋究这些习惯了黑暗里行走的人不适。
甚至,他的这份嫉妒,也是丑恶的、见不得人的。
两人视线想接,周傅心里平静得很。
虽然脾性和行事作风差了能有十万八千里,但他和宋究骨子里算是一类人。
所以,他无比理解宋究的心情。
“我羡慕他,但是没到嫉妒的程度,所以说不上讨厌,况且,他也不一定过得有多顺遂,不过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周傅脸色难得认真一瞬,他迎着日头懒散散抻下腰,而后又恢复了那副松垮没正形的模样,要不是手上还拄着架“算命看相”的高旗,简直要滑到地上去,他笑眯眯的开口:“我没别人那份能耐,更吃不了那份苦。饿不死就成,要是隔三差五能跟今儿似得吃顿好的,那就是积了八辈子德了。”
宋究闻言微不可察的怔了下,随即微低着头嗤笑一声,像是在笑他没出息,又像是在笑自己。
“那你跟着我,是积了几辈子德”
“宋爷,看您这话说的,跟着您可不是积德就能换来的好事儿,保准儿是我上一世救了下凡历劫的大罗金仙。”
“你就长了张嘴。”
“嗨,可不,我就指望着这张嘴糊口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