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日就是秋狩, 定下的时辰和往年一样,辰时开始。
书院里头有大半学生想来凑热闹,张休复“顺从民意”给他们放了半天假, 而后跟着于虞一同来了城西。
往年陪于虞来狩猎的都是于泰和, 许氏原本还不太放心她来, 因为去年秋狩出了点岔子。
于虞自个儿参加的, 险些扭伤胳膊,还偷偷瞒着不让她知道, 要不是蒋小公子有次遇见许氏说漏了嘴,许氏压根儿都不知道。
于虞之前没寻思过许氏会不叫她参加, 前一日在家里收拾行装时却被许氏喊住了,为了参加秋狩于虞把张休复拉出来顶事儿, 言之凿凿说张先生会陪她去,好不容易磨得许氏同意了。
幸好张休复也不放心她一个人来, 不等于虞请求便说要同她一块儿。
是以,俩人一早就赶了过来。
张休复要给于虞拴马, 缰绳刚握到手里就被小姑娘抢了回去。
于虞悄悄扫一眼高台廊棚那边,连连摆手拒绝, 还跟男人拉开了五六尺的距离, 耷眉耷眼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隔着老远同他说话:“张先生先去跟老师打招呼吧,我等蒋谢他们来了再一块儿去。”
说完,不等男人回应,于虞就自个儿兴冲冲的把鸿云栓到一旁的木柱上, 张休复在她身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木柱是提前修好的,数目少说有五六十,皆是中间凿进去一圈,防止缰绳被挣脱。
平阳城西的山谷林地前头是一大片草野,现下提前到的人都聚在草野上。燕朝建立以来,因着朝廷提倡,各地流行起了狩猎的活动,算到现在也有八十余载,平阳秋狩办了也有几十年。
草野上建的廊棚,秋日天寒,竹塌铺了有半尺高,宗族老人都坐在棚里吃茶谈天,一旁正烧着小茶炉,走进了便能听见交谈声和“咕噜噜”的煮茶声。
要说声望,现在的平阳县,哪个人声望能高过温宏,他现下正坐在廊棚正中,低声同身边人说着话。
丁大夫也在,手搭在他带来的药箱上,他脾气算不得多好,也不爱参与这些人多的场合,但秋狩这场子磕磕碰碰总是难免,于是坐在廊棚最边上闲闲的看光景。
草野上年轻人多得很,和张休复同龄的人也不少,三三两两的聚堆说着话,是丁大夫先看见张休复过来的。
年轻男子一袭宽松的素白长袍,天青的对襟套在袍外,白袍只留出两只宽袖,齐整挽起的发髻套在水碧玉冠里,仪表不凡玉质金相,端是一身儒雅温润的书生气派,就是瞧着不像是来狩猎的。
“丁大夫。”张休复走到廊棚边上,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
去医馆看过病的人都知道,丁大夫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个笑模样,性子怪得很,但像现下这么着,眉心的深褶舒展开就是他心情极好的表现了。
就是说话的语气不怎么好听:“你的伤好透了就来凑这种热闹”
“张……什么伤”温宏瞥见自个儿学生,刚要招手把人唤过来,就听见丁大夫这一句,当即皱起了眉头。
张休复:“……”
“让这小子自己跟你说。”
廊棚里七八人听见温宏问话,皆看了过来,平阳这几十年来唯一一个状元郎,他们都认得。
“老师、周伯……”张休复挨着行完礼,温声同面前人道:“没什么大碍,疤都褪掉了。”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晚辈不会狩猎,今日是陪人来的。”
听到他的回答,丁大夫“嗯”一声便磕上眼休息了。
温宏拍拍身侧空着的地方,喊人过来:“过来坐。”
他今日穿的精神,又最爱跟年轻人凑在一块儿,要不是脸上的皱纹和花白的胡子,瞧着这精神劲儿全然不似花甲之年。
廊棚下众人听见这话心思各异,不过都是老人精,没几个表现在面上的。
早先知晓张休复罢官回乡时,他们大多没想到温宏能把书院教书先生的差事转交给他,甚至觉得俩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毕竟“得意弟子”遭了难,灰溜溜的回乡,任谁面子上都挂不住。
偏生这人还是温宏唯一一个正式收的学生,可见寄予厚望的。
但现下温宏待张休复如此亲厚,显见是不甚介意他被罢官这码事儿。
张休复敛眸温声道:“这不合适,学生在边上站着就……”
“我看你年纪不大,规矩倒不少,让你过来坐着就过来坐着,说不听你了是吧。”温宏话说的直接,自个儿学生的脾性,他要是再一本正经的邀下去,能打上半刻钟的嘴官司。
话说到这份上,张休复只能老老实实的过去坐下。
“你……”温宏上下打量他一番,拾起方才的话头道:“什么伤”
受过鞭刑的事儿,张休复怕温老师挂心,压根没跟他提过,如今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含糊过去:“回老师,没什么大碍,一点儿意外……”
张休复微低着头敛着眉眼简直是大写的纯良,温宏当真没忘深处想,也没追问,冷哼着说了一句“你小子是出息了,什么事儿都不同我说”。
这是还记着上次那遭事儿呢。
“看温老话说的……人孩子肯定是怕你担心才没同你说的。”旁边的人充当和事佬,客套的说道。
随即,两人笑着攀谈起来。
张休复眼见着温老师手里茶盏空了,直起身去够茶炉,茶炉因为烧的太久,铜铸的提柄都微微发烫,掀开盖子里头茶汤滚沸,张休复把帕子垫在手上,将茶炉提起来,谨慎地给身侧长辈挨着沏上。
盏中茶汤清亮,茶叶根根分明、立如银针,热腾腾的冒着气儿,一时间廊棚下满是茶香。
温宏把托盘上空着的茶盏递给张休复,忽的想起他方才说的话,环顾一圈草野,问道:“你小子今日是陪谁来的”
张休复刚给自个儿倒完茶,抵在唇边还没喝呢,闻言干呛了下。
他放下茶盏,面对着老师难得的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于虞,半晌压低声音道:“心上人。”
这三个字说完,张休复紧张的再次拿起茶盏,滚水的热度通过薄薄的白瓷透出来,他却半点烫觉不出来似得,把茶盏握得紧紧的。
温老先生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追道:“哪家的姑娘我认不认识”
“老师认得……”茶水入口张休复才察觉到烫,嘴里火辣辣的又疼又麻,他抬眼望一眼远处和同窗玩闹的小姑娘,声音低了又低:“是于家姑娘。”
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惊的,温老先生花白的胡子都跟着抖了两下,他不可置信的问:“哪个于家”
他自己都觉得问的多余,还有那个于家,平阳县上统共就那一家姓于的。
“是于虞。”张休复直接把小姑娘名字说了出来。
这下无措到喝茶的成了温宏,他一口气喝完整盏茶,想了良久才微皱着眉开口道:“你管的住那姑娘吗”
温宏倒不是反对,于虞他是熟悉的,小姑娘除了皮一些没其他毛病,性子直、德行好家风也好。
但他之前一直以为张休复会喜欢温柔娴静的姑娘,爱读书,跟他合得来,能好好相夫教子。
于家姑娘跟温宏设想的一点不沾边啊!
张休复双手搭在膝上,想说“小姑娘听话得很”来着,但回想一下于虞的“斑斑劣迹”,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看见老师蹙眉,他僵直着背,能听见身旁絮絮的交谈声,可旁人说的什么内容却半点没听进去。
半晌,张休复低头老实道:“……管不住。”
温宏:“……”
他生怕温宏对于虞有意见,急急补充道:“管不管得住不重要,学生…爱她敬她。”
爱她光芒照人,敬她良善无畏。
后头四个字张休复说的艰涩,当着老师面吐露自己的情爱心思,实在令人耻得慌。
“是我迂腐了,”温宏叹口气,见他一脸认真,道:“那你小子打算什么时日上门提亲”
“于虞年纪太小,学生打算再等半年。”
“提亲记得提前告诉我,我好替你准备。”
张休复重新倒了盏茶放到温老先生面前:“是,学生记住了,多谢老师不反对。”
“你们两情相悦,我反对什么”大燕民风开放,不拘男女情爱。
温宏刚说完又拧起了眉,疑惑的盯着自己眼前的“得意弟子”,不放心的问:“你俩是两情相悦吧你的年纪委实比人姑娘大了些……”
张休复:“……”
“是。”
一旁的祝海周闻言抚膝笑道:“您这学生一表人才,年纪大些算不得什么。”
他们在这儿正说着话,那厢于虞总算等到了蒋谢和楚笙笙。
楚笙笙原本不打算来的,她不会骑马来了也只是看光景,可蒋小公子硬是去到她家里把人带出来了,还念叨着什么让楚笙笙看着他拔头筹,要赢彩头给她。
分明连秋狩的规矩都不清楚,大话却说了不少。
江小公子也依言过来了,他心里堵着口气,看于虞笑眯眯的上来打招呼也没给她好脸色。
笑的跟小狐狸似得,谁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一行人去廊棚那给温老先生行礼。
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儿的错觉,于虞总觉得温老先生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好几次欲言又止似得,不过最后也没说什么,挥手示意她们去玩自己的。
小姑娘一走,张休复在这坐着魂不守舍的。
温宏看出他心不在这儿,干咳两声道:“成,你也别在这儿坐着了,去寻你心上人吧。”
“心上人”的词虽然是张休复自己说的,可从旁人嘴里听见还是觉得拘谨,不由自主的抿紧了唇。
他起身道:“多谢老师。”
张休复也没犹豫,直朝着自家小姑娘去。
于虞他们几人正聚在一块儿研究地形呢,余光瞥见张先生过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谨慎的瞥一眼廊棚那边。
其他几个学生也看到张先生过来,特有眼力劲儿的行过礼便散了,江小公子没想走,脸色不善的待在原地,被蒋谢生生拉走了。
“先生……”
张休复低头看着她,往前一步温声道“怎么躲着我”
“温老先生会看见的……”于虞声音小的跟蚊子哼哼一样,随着男人的动作往后退了步。
“看见又怎么了”男人微微蹙眉,张休复知道她是怕温老师看见,却猜不到害怕的缘由。
于虞瘪着嘴小小声的说:“要是让他看见自己得意弟子被我这个小泼皮勾搭到手……不太好。”
于虞没考虑过温老先生早晚会知道的问题,能拖一日是一日,她可没脸见温老先生啊!
什么“无畏”,连影子都瞧不见。
“什么勾搭”
张休复被她小心翼翼的神情逗得闷笑一声,躬身去捞小姑娘的手。于虞挣了下没挣开,她还想再挣,可男人指骨硬,现在这么不用力都硌人,强拽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于虞耷拉着小脑袋,看样子就差往地里钻了。
张休复还想逗她:“你从哪儿学来这些不正经的词”
于虞:“……”
小姑娘抿着嘴掀眼看他,张休复愣是从她眼神里解读出点儿可怜巴巴的意思,心登时软下来,后悔自己刚才没跟她说清楚。
他温声道:“我同温老师说过了,老师还怕我年纪大你看不上……”没有觉得你不好。
“说了什么”于虞实打实的懵住了。
“说了我们的事。”
于虞:“”她寻思呢,温老先生看她的眼神怎么不太对劲。
还没等于虞消化完这段对话,她又听到身后有人喊张先生的名字。
于虞下意识的回头看,走过来的是那日在书院门口和张先生说话的女子,见她回头温婉一笑。
旁边还有个男子,于虞瞧着眼生,多半是没见过。
来的俩人行容亲密,再加上张先生说过这姑娘马上要成亲了,不难猜到两人的关系。
她忽的想起自己那句“这是师母吧”,还有自己被激出来的大胆言行,顿时窘的无地自容,反身就要跑开。
可她手在张先生掌心握着,没跑两步就被人揽着肩扳回身前,手被捉着肩被摁着,表情是欲哭无泪,活像是是被绑架的人质。
耳畔还传来一句:“跑什么”
于虞:“!”
跑什么张先生不知道才怪了,她今天是造了什么孽!
作者有话要说: ? ??_对了,上一章忘了说,周傅(不是本名)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