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虞刚夹了她第一箸羊肉。
是预先片成薄片的羊腿肉, 酸菜把羊肉的膻腥去了个七七八八, 只余鲜味,约摸是因着她的伤,张先生没有加辣椒。
这箸羊肉刚擎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吞呢,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吓得于虞手一抖, 羊肉掉到了桌案上。
于虞:“……”
可以说是非常难过了。
张休复看她一脸肉疼,站起身哭笑不得的把帕子递给她, 顺手还摸了把小姑娘的乌发, 微凉的发丝贴到掌心, 舒服得很,他温声道:“你先吃, 我出去看看。”
说完便转身出门了。
于虞攥着帕子,听见脚步声走远, 她试探着伸出舌尖舔舔嘴角。
果然沾上了汤汁……算了, 反正她在张先生这儿也没什么脸面可提了。
于虞皱皱鼻尖, 自暴自弃用手帕狠狠蹭了下嘴角, 自顾自的继续吃。
酸菜羊肉好吃, 炉焙鸡也好吃呜呜呜,她方才就不应该偷吃,现在都吃了个五成饱了,贸足劲儿吃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吃饭是在左偏屋。
张家这边并不是一条街齐整排下来的屋舍,而是碍着竹林前后错落开的独门独户, 加之张休复后来扩修过,是以院子不算小。进门冲着的正北三间平屋,左手边两间是厨房和书房。
张休复领来人去了书房,和左偏屋中间有个厨房隔开。
于虞听见细碎杂乱的脚步声,来的应该不止一个人,她没当回事儿,一箸羊肉一箸角豆吃的欢,直到听见小孩儿尖利的哭嚎声。
“就是你害了我阿爹!”
书房。
哭喊的小孩男儿也就七八岁的年纪,被身后的妇人紧紧抱在怀里,肉滚滚的体型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算是少见了,显见是家底不差。小孩儿脸上满是眼泪,因为哭喊大张开嘴,牙齿上有抹血色。
张休复站在对面,右手还擎在半空,手腕上两排凹陷牙印,被男孩儿虎牙咬住的位置最严重,直入皮肉,血淋淋的陷进去。
若不是小孩儿身后的妇人及时把人拉走,张休复恐怕要被咬的更严重。
妇人瞧上去四十左右,容长脸丹凤眼,分明是幅精明的长相,此时却低眉顺眼的,是刻意示出的哀切可怜。
妇人正半躬着腰,抱着不断挣扎的小孩儿,脸上挂着尴尬的笑,低头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懂事儿呢!”
说完她抬头看一眼张休复的脸色,陪笑道:“小复,你看…小孩不懂事儿,你别……”
‘介意’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她怀里的孩子又喊开了:“你害了我阿爹,我要打死你!”
小孩儿浅淡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眉毛狠狠拧着,胖乎生白的脸上涕泗横流好不狼狈,眼神里却是叫人无法将其与稚嫩孩童联系到一块儿的恶意和戾气。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妇人一巴掌拍到男孩儿背上,秋衫算不上厚,“啪”一巴掌下去小孩哭喊的更厉害了。
张休复身后两步远的位置就是书案,他反身从书案上拾起帕子,低敛着眼简单将手帕折了两合。
孩子抹着泪儿哭,周氏看他哭的止不住,心头烦得紧,干脆一连串的巴掌拍了上去,“还哭!”“再哭你今儿不用回家了!”“你那个畜生爹是自个做错了事儿!”
小孩尖利的哭嚎和妇人的训斥声交杂在这间小小的书房,直压的人透不过气。
于虞在侧屋听着都觉得牙酸。
张休复把被小孩儿咬伤的手背在身后,另只手持着素帕递到周氏眼前,声调无波无澜:“舅母,别打了。”
周氏也只是做个样子,张休复这句话乍听上去没什么毛病,可往细了想就是已经看明白她们这场戏。她只能尴尬笑着收回手,讪讪从他手里接过帕子,蹲身给孩子揩掉眼泪。
卢兴波前两日被县衙的官差押走就一直没回来,昨日公堂审案,判了十年牢狱之灾不说,还得把贩卖孩童的银钱上缴。卢兴波嗜赌成性哪儿存的下什么银钱,偏生江鸿德也想借这案子捞一笔,卢家里被官府搜了个干干净净,值钱点儿的玩意全被略走变买了。
说起来这案子,和张休复先前说的没什么出入,卢兴波胆子小经不住吓,在牢里看着林林总总的刑具腿都软了,差役再不轻不重的吓唬两句,便抖着嗓子的把罪行交代了。
他敢入人贩子倒手一行,心里门清儿这是个悬崖上走绳的活儿,说到底不过是图它来钱快,要说他胆子多大那是真没有,就是被贪欲蒙蔽了心智铤而走险。
况且卢兴波是把从外地拐的孩子卖给平阳及周边县村,不得罪当地人便不怕旁人滋事报复,想买孩子的自然也不会闲的没事儿去官府报官。
这几年经他手的孩子少说也得有五六十,时日长了没出什么岔子,手头宽裕日子过得安逸,卢兴波便慢慢放宽了心。
前段时间来送“货”的是两个新手,不懂规矩,迷药都没喂就敢叫孩子自个儿待在屋里,最后让孩子跑了不说还撞上了人。
幸好撞见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道士,没费什么劲儿就给绑了回来,卢兴波被送“货”的人叫过去商量怎么办,是出点血收买还是怎么着,杀人他们是不敢的。
结果老巢被人给端了,谁能想到这个外地来的小道士和宋究认识啊!
卢兴波跑得快没被抓着,回了家惴惴不安魂不守舍的,生怕被官府的人找上门来。
官差去卢家的那天,卢兴波正在家里收拾东西预备出门避避风头,等过段时日风波平歇再回来。
见到来了这么多官差,他满心以为自个儿是被先前抓住的同伙指认了,于是自乱阵脚把罪行全招了。
画完押上了公堂,卢兴波才发现证人压根儿不是那俩同伙,而是宋究和那小道士。
早知这样他就抵死不认了,官府拿他也没什么招。毕竟宋究只是在关孩子的院子里见过他,从道理上来说没问题,是个人就会认为他卢兴波是人贩子同伙,但按律法,缺了物证罪行就不成立。
可卢兴波自个儿没“胆识”在状书上画了押,算是亲手把物证递了出去,后悔也晚了。
但心眼他还是有的,只供认了那俩同伙接线之后的做的三桩“生意”,其他的一个字没吐给瞒了过去。
除了上头主事儿的人,没旁的人知道他做了多少桩“生意”。
不然这五六十的数供出来,脱不了秋后问斩。
公堂审理完,这事儿县里传的沸沸扬扬,新近买了孩子的那对夫妻扛不住街坊议论搬了家,孩子被府衙带走问过原家给人送了回去。
江鸿德是缺德贪财,但这些摆在明堂上的面子营生还是会办的,不然要被县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卢兴波一家原先人缘就不怎么样,这一遭事儿下来更是被骂的狠,而且他家里被县衙搜刮了个干净,想搬家都没得搬。
周氏是知道自己男人做人贩子生意的,他们夫妻没什么本事,单单靠种地和做零活赚的那点儿银子,除了供卢兴波赌,便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俩人三十多岁有了现在的孩子,更加供养不起,是以卢兴波干这丧良心的营生周氏是默认不管的,有银子花她哪儿还管别的。
昨日公堂审案,不少人去凑热闹来着。
张休复下了堂课从书院回家,街坊看见他还热络的上来说了一嘴,当年卢氏夫妻趁自己亲妹新葬的当头想占外甥房契的事儿,在县上早传遍了。
“这就是恶人有恶报……”街坊总结道。
张休复面上没显什么情绪,回到家寻思良久,最后带上银钱去了卢家。
张休复对卢兴波说不上恨,哪怕当年两家闹得不太愉快。这次认同周傅,是打心眼里觉得贩卖孩子的事儿不能容忍,可卢兴波妻儿到底是无辜的。
——在意识到周氏默认卢兴波贩卖孩子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是以,听说卢家被官府搜略的事儿,张休复将他在燕京任职期间攒下银钱腾出来一半送了过去,寻常人家节俭点花儿,用个五六年不是问题。
他去的时候卢家小孩儿不在,周氏见了来人一脸诧异,她虽然没说出口,但明显是诧异张休复会帮忙。
张休复也没隐瞒,原原本本把自个儿那日和周傅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周氏是个人精,来送银钱的人她不会傻到往外推拒,当即表示不在意不是张休复的错,姓卢的那个冤家做了这么缺德的事儿被抓活该。
若是几年前的张休复,保证被她这幅“诚恳”面孔唬的团团转,就像当初在他们夫妻温言相劝,左一句“保险”又一句“为你好”的情形下,毫无防备的把自家房契交出去一样。
可他这几年什么人没见过,见到周氏的做派便想明白了,周氏八成是知道卢兴波做这门生意的。
张休复没把银钱拿回来,这事儿他算是仁至义尽,没成想今日周氏带着孩子过来了。
还亲亲热热的让孩子叫他兄长。
当年白纸黑字说好的断绝关系,张休复回乡几个月了,没见过自个儿这“表弟”一面。
这一出事儿见他态度软便带着孩子来攀亲戚,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收到手的银钱满足不了周氏的胃口。
周氏在家千叮咛万嘱咐叫卢秦来了之后撒娇卖乖,最好再装的可怜点儿,说些“想阿爹”“阿娘在家里偷偷抹泪”之类的话,好让张休复心里不忍歉疚。
结果话还没说几句,卢秦先闹开了。
小孩儿这个年纪哪儿懂什么心眼,只记得面前人是阿娘说的害阿爹蹲大狱的,上来就恶狠狠咬了一口。
他不懂事儿,俩大人心里却清楚,孩子接触到的东西都是大人教的,这么一来周氏脸上挂不住,惶惶然不知道该怎么提接下来的事儿,只能一边给卢秦擦脸一边想辙。
气氛正僵持着,书房门口探出个小脑袋。
于虞扒着门边往里头张望,小小声的问了句:“先生,发生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我昨天存稿定时在晚上六点,想蹭个玄学来着,然后一不留神把时间定成了今天:
我刚才上线一看评论怎么不对劲儿呢,我这是被读者抛弃了还是怎么着怎么,一条评论没有嘤嘤嘤(一拳一个_),仔细一看是我自己定错时间了。
今天的正在码 q_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