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齐来的时候正好卡在堂课间隙。天蒙蒙亮他便辞开知州的安排, 只身一人来到了平阳县。
朝雨初霁, 空气都里沁着凉意。
于虞趁着屋里嘈杂出了讲堂, 在外头闲闲转了一圈,回讲堂时悄没声儿的溜到了堂上, 负着手躬着腰往张先生身边凑。于虞最近卯着劲儿学医, 一天十二个时辰得有三个时辰是待在医馆的,除了堂课时间,张休复都见不着小姑娘人影。
“先生……”于虞弯着嘴角往前凑,她莫名的有点心虚。
用得着人的时候巴不得整日里黏着,自个有事儿了就把人抛到脑后,这不是过河拆桥的负心汉嘛!
于虞看着案上的茶盏空了,殷勤的提起茶壶倒了茗茶,紫砂泥培的茶壶,烧了光漆能保温,一个时辰过去茶水还是热的, 热气袅袅,茶香直窜口鼻。她这几日干了不少端茶倒水的活儿,做起来也顺手得很。
张休复蜷膝坐在堂上, 打小姑娘出门时余光便粘在她身上,此时放下手里的书卷,侧过头睇她,眉梢不受控制的翘了一下,从鼻腔里发出个音:“嗯”
于虞没说话,抿着嘴仰着小下巴冲他笑, 善睐明眸笑成两弯月牙。
“怎么”张休复见她这幅卖乖的模样,眉梢又翘了下,他明白小姑娘的来意,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的要问出个一二三来。
于虞挪挪身子背对着堂下同窗,脸颊绯红无声的做口型:“想先生了……”
“小没良心……”张休复低声道,他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拉人,手指微蜷方方想起这是在讲堂,心里喟叹一声,只能重新拿起书卷竖着立到案上,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捏在书目上,温声道:“晌午一同去吃饭”
听到前头那句“小没良心”,于虞极其无辜的眨了眨眼,半晌满面纠结的轻轻摇头:“……我还要去医馆呢”,她小声嚅嗫,生怕被同窗听见:“丁大夫提溜得可紧……”
约摸是因为于虞是个姑娘家,丁大夫倒是不怎么凶她,但他板着张脸不说话就够吓人的。
张休复微眯着眼看她,这么闷不做声看人的法儿把小姑娘看的直心虚,她小声道:“明日嘛,我预先和丁大夫说好,好不好嘛……”
于虞说着说着,声音也愈来愈小,毕竟她这几日承诺过好几次类似的事儿,临了都把张先生一个人撂下,不光是“负心人”,还是“小骗子”。
张休复随手扯页草宣,点墨挥笔写了两行小字。于虞凑过头去想要看,身后忽得传来脚步声,她“做贼心虚”的站到一旁。
聂蓉走到堂上,和于虞分站在桌案两侧,她笑着对于虞颔首,而后执着书卷低下头,柔声道:“先生,学生有问题请教……”
于虞和张休复的关系,书院里十之的学生心里都清楚,不过没人明着问是了。可情意这东西怎么藏得住,平日里再克制,单就两人天天出双入对便能瞧出不寻常。
可就是因为没人明着问,自然也没有个摆在明面上的答复,聂蓉还跟早先一般,隔三差五的来请教问题。
请教问题这事儿于虞挑不出错来,可她看着不甚舒服。张先生不清楚,于虞却清楚,学业上,聂蓉之前同于虞差不了多少,被温老先生点着提个问题,支吾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但人家性子比于虞安生,平日里挨得训也少。
张休复不动声色的将宣纸折两合递给于虞,连眼神都不往小姑娘那儿分一个,却是分明的熟稔姿态,而后偏头看聂蓉,温声问:“什么”
于虞瘪着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取宣纸时轻轻在男人虎口那块白皙的肌肤上刮了下,叫旁人看见不过是拿东西不小心蹭到了,张休复却从中领会到了“警告”的意思,他情不自禁的敛着眼勾下嘴角,下一刻立马抿平唇角收住笑。
聂蓉神色一滞,又若无其事的低下头拿手指指着书页柔声问:“先生,这句……”
“这个我懂的,”于虞躬着腰负着双手颠颠儿的凑头看,伸手捏住书卷另一边:“我教你。”
男人抬头睨她一眼,嘴角噙着笑,眼里还有两分不甚明显的兴味:“好,你教。”
于虞:“……”
张先生看不出来她就是随口说一句嘛!
“还是不了吧…不好抢先生风头。”于虞讪讪的收回手,嘴硬道。
手撤到一半就被张先生拿笔杆子轻敲了下,不客气的笑话道“还你懂,你哪次把我讲的文章说对名字了”
他没用什么力,可于虞生得白,笔杆一敲手背上就显出道红痕来,张休复眼皮跳了下,伸手要去捞,于虞立时背回手。
张休复蹙着眉,全然忘记了身边等着请教问题的学生还在:“我看看……”
聂蓉原先还微低着头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眼睁睁见着两人旁若无人的玩笑之后,脸上的笑就挂不太住了。
小姑娘被纵得越发大胆,无视先生的请求不说,还气势汹汹的仰着头,“哼”一声便转身哒哒哒回了自己的位置,一边冷眼看着堂上两人,一边将宣纸展开。
男人的字和他平日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断连辗转粗细藏露无一不妙,宛如铁画银钩。
简短的四个字——愿为尾生。
“咚”一声响。
讲堂里的学生连带堂上那两个都下意识的抬眼往于虞的位置看。
小姑娘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头埋在案上,胳膊把脑袋团团围住,这下头磕得听着就疼,她却跟被点了穴似得连动都不动弹下。
讲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于虞磕得猛了,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羞的,脸涨得通红愣是不敢抬头。
怎么就扯上尾生抱柱了!她又不是真的负心人!
张休复收回目光继续给聂蓉讲问题,外头忽得传来敲门声。
聂蓉执着书站起身,开口道:“先生先去忙吧,改日再给我讲也成。”说完也不等张休复反应过来,就捧着书下去了。
聂蓉原本想得是俩人婚事既然没定下,说不准会出什么岔子,她心里那点倾慕的苗头跃跃欲试窜得收不住,不愿意死心,今日特意挑这个时候上来也有点儿试探的意思,可见了方才这一幕,她再上赶着就是蠢了。
张先生哪里待旁人如此亲近过俩人中间压根儿容不得旁人插一脚。
她便也不愿意花费心力往人眼前凑了。
张休复走过去打开门。
外头站着个身高腿长的年轻男子,一袭苍蓝交领外袍,面容端正俊朗,两道眉毛斜飞上去,有点剑眉星目的意思,他曲着肘手还反蜷着抵在门上,一开门扑了个空。
大约是赶路赶得匆忙,来人刮得发青下巴上还有新生的胡渣,添了两分疲惫却掩不住通身的气派。
两人目光相接,俱是愣了一下。
门外人先开的口,他皱着眉把张休复上下打量一番:“我还寻思你得落魄的不像样,看来过得挺滋润啊”
“你怎得来了”张休复刚说完,立时想起了最近风传把江知县官帽撸了的巡察御史:“朝廷派来的”
沈嘉齐点点头。
张休复继续问道:“怎么是你”
“太傅大人举荐的巡察御史,你有意见”两人统共说了四句话,半句寒暄客套都没有,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不对付”,不知道还以为他俩是死对头。
实际上,沈嘉齐和张休复在京里算是难得的知交好友,虽然出身天差地别。
张休复是再标准不过的寒门状元,出身赤贫没有荫蔽。沈嘉齐恰恰相反,京城根儿上生出来的世家大族,家中世代为官,往前几辈仔细数数八成还能跟皇帝扯上点关系。
俩人能处成好友就是个意外。
张休复这么问纯粹是纳闷儿,他离京时沈嘉齐任盐政不过一年,还在淮南处理私盐泛滥的问题。谁成想他回乡不到半年,这人又成了巡察御史。
讲堂里声音嘈杂,沈嘉齐往里看了一眼,冲张休复点下头,道:“现在方便说话吗”
“我还要上堂课,要不你先去找个酒楼坐坐,我中午去寻你”张休复面露难色。
“……成。”男子叹口气:“去哪个酒楼”
“聚景楼,你顺着这条街往西,不用打听就能看见他家牌匾。”
聚景楼。
伙计引着张休复上二楼包间的时候,沈嘉齐已经就着盐水毛豆吃了三两白酒,桌子上堆着摊毛豆壳,任谁来看都想不到他是个京城世家公子。
“近来如何”
伙计将人引到之后,便弯着腰掀开帘子出去了。
门帘一落下,沈嘉齐就开口道。
他刚从淮南那个龙潭虎穴里走出来,初回燕京就听说许学士发配岭南张状元罢官还乡的事儿。
至于缘由沈嘉齐听了直想发笑,许黎张休复私吞赈灾钱粮这话简直是用来糊弄傻子的。
沈嘉齐在淮南查的私盐一案。
燕朝盐铁统归朝廷管束,淮南是大燕产盐最多的地方,却莫名其妙出了官盐滞销的情况。
官盐滞销便意味着私盐泛滥,沈嘉齐到了淮南明察暗访一年余,才查出当地官员暗抬官盐价格,又借着身份便利勾结盐商用朝廷的资源生产私盐,更甚者以公充私。
官盐明面上和市上是两个价儿,实价昂贵百姓们哪儿吃的起,说是被逼着买私盐也不为过,全没有公道可言。
盐商和官员勾结起来想要瞒天过海,却因意外被沈嘉齐窥得内情,查出幕后推手便是吕林淳。
卖官吞私,他的胆子是下头人一点点喂大的。
张休复这事给沈嘉齐脑子里上了一道弦儿,他回京后没直白的将淮南盐案的幕后主谋供出来。
皇帝问便只说底下查到的人都带回了京等陛下惩处,幕后还有主使需待细查。
这么个含糊的说法也算不得欺君。
底下的盐商为了家里人的安危,自个儿送了命也不会将吕林淳供出来的,反正他们的命也保不住,能保住家里人也算好。
沈嘉齐手里攥着盐商和吕林淳来往的账目,没有上呈,反倒是先去了太傅家,朝廷里无人不知,太傅和左侍郎互为眼中钉肉中刺。
沈嘉齐同太傅大人话里话外一番试探,太傅先说明了许黎一案,他才敢托付信任将淮南盐案的实情相告,俩人自然是站在同一条线上。
许黎一案有冤屈皇帝心里不会不清楚,匆匆点头应下大理寺的处理手法,不过是民怨滔天,急需找人出来顶缸。
幕后主使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有恃无恐的将许黎张休复推出来。
至于百姓,朝堂里波云诡谲,与他们多半扯不上什么干系,天灾王朝更迭,只要祸不及自身,没人愿意多言,况且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左右不过是讨口饭吃,过生活而已。
哪儿管你朝廷是哪个官员犯事儿挨罚管你是不是冤枉的
永州那么多受灾百姓倒是喊着要一个公道,所以,不光背后主犯需要替罪羊,朝廷也需要替罪羊。
这替罪羊挑的也得用心,要平日里碍眼碍事的,要他们能“动”得了的,还得要是皇上不爱待见的。
张休复是哪种人呢
这么说吧。沈嘉齐一度认为,朝里人当初对张休复的客套恭维,以及攀关系都是白搭,因为他根本不可能仕途顺遂风光无限。
张休复在朝廷里做一辈子官,再兢兢业业克尽厥职,都没法子身居高位。说句大不韪的话,现今这个朝廷,最需要的是直臣,偏偏最用不着的不被待见的,也是直臣。
哪怕不说朝局,你就是翻一翻史册也会知道,哪个直臣有好下场
可沈嘉齐没想到,张休复会担这份污名,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因此见到张休复时,他愣住了,这人远没有他想象的狼狈落魄自暴自弃,甚至很奇异的,和在京里没什么差。
“挺好。”张休复坐下,闻言笑了笑,说着他打开吊窗,外头的凉意猛的灌进来。
沈嘉齐反手挡住脸低骂一句。
“做什么开窗”
张休复没说话,搭在案上的手指点了点摆着酒的方向。
沈嘉齐:“……”
“我还以为你回乡得借酒消愁,已经习惯了……”
话没说明,两人心里却都清楚。
“不至于借酒消愁,”张休复温声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太傅同我说了…”沈嘉齐闻言皱起了眉,顿了顿道:“现下查得有些头目,不过还缺铁证,我是来找铁证的,途经宝地,顺便来看看你现下有多落魄……”
话说到后头,男人眉宇舒展开来,闲适的抱着手臂倚到椅背上。
张休复先前猜测的没错,太傅派人暗查几月,条条线索都直指吕林淳。他既然敢勾结地方官私吞赈灾钱粮,根基便不会只是“建”在永州。
可单就私盐一案,没法子使吕林淳一党彻底垮台,许黎的案子证据早就被销毁,更是无从翻案,只能从旁处入手,吕林淳买官卖官的事儿还差铁证,只要罪名够重,推翻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等到吕林淳垮台,许学士的案子自然便能平冤昭雪。
沈嘉齐三言两句将事情概括了一番。
张休复听着放下了手里茶盏,转头仔细地看着他:“平阳县令也是”
“唔……”沈嘉齐嘴里嚼着毛豆:“他买官的事儿你应该知道吧,你们这个知州,就是吕林淳提拔的人。”
他肃肃嗓子,继续道说:“我来之前查过了,还有当年的卷宗为证。至于你们这个县令,估计是花的银子少了早早被祭了出来。”
张休复正色道:“那为何不细查还是……有人在暗查”
沈嘉齐神色一片泰然:“我管的事儿……随便查两个就够了…其他的,有人在办。”
面上不能查得狠,叫人生了警惕之心反倒不好,可也不能太敷衍,更令人生疑。
“度”要把握得好,查得严却能让人喘口气,不忙着火烧火燎的整治销毁证据,暗地里搜查的人才能寻到把柄。
他没多说旁的,张休复却立刻明白过来。
“对了,等我启程的时候,你得跟我一同回京。”沈嘉齐说道。
若是能搜查到证据推倒吕林淳一党,借机能为许黎张休复翻案,他这个写状书的人,自然不能缺席。
除了张休复和远在岭南不能回京的许黎,没有旁的人能作证说明了,况且,张休复写的状书,建和帝还没见过。
张休复闻言一怔,他没想过回京的事儿,可其中的利害不难寻思明白:“何时”
“最多半月,我还得去一趟汴州,回来时跟你一同返京。”
“……好。”
张休复估摸着沈嘉齐没点菜光顾着吃酒来着,上楼前点好了菜,不一会儿菜便上齐了。
张休复执着牙箸夹菜,腕口浅褐色的疤痕露出来。
小姑娘送的药确实有用,鞭痕已经淡了不少,可如此重的伤怎么可能完全消掉。
“在大理寺遭了不少罪”
张休复顺着对面人的视线,将目光移到自己手腕上,温声道:“过去了,现下人不是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儿。”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背后藏着无数血汗。
大理寺刑房的鞭子,一根长鞭上攒得全是铁刺,打到人身上能生生刮拉下一层皮肉来。
昏过去就用盐水将人泼醒,翻过来覆过去一遍遍的用刑,只等他被屈打成招。
张休复从狱里出来时,整个上半身几乎没一块儿好皮肉。
幸好他们还清楚,张休复的命不能丧在大理寺,他这才保下条命来。
不然哪天平冤昭雪人却没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你就是轴……好端端的分明牵累不到你,还要往人家刀口上滚。”沈嘉齐微仰头灌杯酒,默了一瞬,叹道:“算了……我这话说的多余。”
算了。
他要是能做到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就不是张休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我头疼……四舍五入的道理大家懂吧!
我今天争取十二点之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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