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 顾雯不懂得察言观色, 开口就往哥哥伤口上撒盐:
“那个孙大贵, 就为了娶个媳妇,真在那……什么莲的娘家,用大喇叭承认孩子是他的”
“真的呀, 刚把人娶回家,隔天就被他妈推下高坡, 摔流产了, 没俩月孙三也在河堤上淹死了, 前几天那婆婆也稀里糊涂掉河里……村里人都说:贪小便宜吃大亏,最毒妇人心呀。”
顾雯吓得炸毛,觉得“蟹岭”这个地名耳熟, 仔细回想,疑惑地看着顾修远:
“哥, 你之前插队的那个蟹岭, 不会就是这什么莲的娘家吧你认识她嘛”
顾修远面色难看, 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 把顾雯撇在一边不搭理,专心跟卢南樵聊天。
都是自带光环的红二代, 有心拉进关系, 总能找到共同话题,总有一些都认识、印象都不错的远亲近邻。
唯一的尴尬在于:同为来堃县插队的知青,卢南樵顺风顺水, 声名远扬,被数万知青拥戴成公社革委会主任;顾修远却几年落魄,一事无成,靠着父亲起复才翻身。
虽然殊途同归,两人都被推荐去震旦大学深造,各中滋味,冷暖自知,顾修远的不甘不服,不加遮掩。
卢南樵面色淡然。
他虽然是堃县知青的领头羊,也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来插队的知青,顾修远又是从石头城过来插队的,天然被隔绝在沪系知青圈外。
如果他当时主动找过来,大家同为二代,有袍泽之情,不管得意还是失意,关照他一番是必须的。
顾修远自持身份,避在蟹岭闷声不吭,不出头,不露脸,也不参加知青联谊活动,卢南樵几乎都不知道治下有这么一号知青!
凡事往前看。
顾修远已经今非昔比,将来还要一起在震旦大学同窗,卢南樵不想把关系搞僵,也不屑做无谓的找补,就事论事,跟他商讨“田班长”提干政审的事:
“田国梁同志爱党爱国,勤劳踏实,面对诱惑也能恪守部队纪律,在芦庄贫下中农里的口碑很好,符合部队二级列兵提干要求,我会尽快准备好相关材料,盖章通过。”
在这件事上,整个白云公社的干部都没有分歧,包括朱克文在内都是大力促成,一点没拖田国梁后腿。
那么自私护短的小人,帮理不帮亲
不存在滴!他的目的就是要拱走田国梁,以为他也跟那些一朝提干吃上商品粮,就嫌弃农村媳妇的兵渣一样。
只要田国梁主动抛弃燕妮,燕妮就只能乖乖嫁给朱一飞,“强j门”就是一场笑谈,一切云开雾散,田国梁得到前途,得到娶首长千金的机会,朱一飞得到心仪的美女,摆脱吃牢饭的可能。
卢南樵的办公室里,甘露第一次见到田国梁。
不是这年月常见的“浓眉大眼”,身材也跟魁梧沾不上边,是个高瘦沉默的青年,气质澹然,眼窝略深,鼻梁挺直,不说话就紧抿着嘴唇。
甘露的印象中,这样长相的人大多固执,或者说“意志坚定”,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跟燕妮很般配。
他没有像朱克文叔侄期待的那样翻脸无情,一回公社就去卫生院看望“媳妇”,用他积攒的军用票去供销社买来饼干、麦乳精和蜜饯,摆在燕妮床头,还帮着小护士一起给她上药,殷勤体贴的模样落到燕妮爸妈、朱克文叔侄、顾雯兄妹眼里,滋味和感触各不相同。
安抚好燕妮,田国梁立即去派出所,拿出士兵证督促冯所长加快破案进度,抓捕涉案嫌犯。
冯所长进退两难,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还不敢不办,盯着这案子的人太多,还都是大佛,随便搬一尊出来都能压死他一个小所长。
朱一飞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j”燕妮,所有人都明白是咋回事。
去年腊月,“捉奸门”反转,朱一飞蠢蠢欲动,琢磨着怎么把燕妮抢回来,他的伎俩就是先刷好感度,最好是能刷得燕妮回心转意,主动离开芦庄,离开田国梁。
如果不能,他有燕妮娘里应外合,立婚书,过彩礼,名义上成为燕妮的合法未婚夫。
揭开这层遮羞布,朱一飞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对燕妮要“先霸后娶”,先把人睡了,再把人娶了。
婚书约定的结婚日期,四月初八,并不是一个笑话,朱一飞自信有把握搞定燕妮,他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缠绕已经开始,燕妮却懵然不知。
如果不是姚芸私会情郎被撞破,朱一飞的阴谋不会这么快曝光,还可以继续从容刷一波好感度,万一燕妮真被感动了呢感动了呢
两情相悦,朱一飞也很向往地呀,不到迫不得己,他不想撕破脸皮。
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燕妮这么倔,荒郊野地里差点砸死他,如果不是卢南樵碰巧赶过去,他就那么死在案发现场都有可能!
心有余悸,他不反省自己的错处,反而激起凶性,一定要得到燕妮。
蜀黍介入以后,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要么坐实两人的“未婚夫妻”关系,抱得美人归;要么顶着“强j”的罪名,蹲十几年班房。
朱克文眼睁睁看着侄子被人从卫生院拷走,气得额头青筋跳,到了这份上,一步死一步生,所有遮羞布都被撕开,所有底牌都得摊到明面上来。
燕妮娘和姚芸,前后脚被提溜到派出所。
姚芸需要解释清楚她跟朱一飞的“恋爱关系”,朱一飞为了降低燕妮的警惕心,当街撒谎说姚芸是他确定了关系的对象,已经给过见面礼、见过家长的那种。
姚芸矢口否认,说自己跟朱一飞就是普通朋友关系:
“我们村支书的儿子喜欢我,托媒人去我家提亲,我不同意,他就刁难我对象……”
姚芸的对象叫孙达,两人青梅竹马,孙达为了避开支书的儿子,入伍当了兵,运气不好没能提干,三年后退伍返乡,又落到支书儿子手里。
姚芸当着蜀黍的面,撒谎说她为了不让对象为难,假装跟对象分手了,怕支书儿子又来提亲,让朱一飞帮着演了一阵男朋友。
“我在文艺宣传队工作,跟朱干事比较熟,他热心淳朴,好打抱不平,主动帮我摆脱村霸纠缠,还给我对象找了临时工作,我们都很感激他……”
翻译成人话,就是她跟朱一飞不是情侣关系,她的对象是小堰村退伍兵孙达。
这份证词,洗白了朱一飞的“单身”人设。
燕妮妈的证词,对燕妮才是致命一击:
“……今儿领导们都在,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啥大见识,有一说一,他田国梁真真不是个东西!他为了前程,抛下他的瘸子爹去部队当兵,又怕将来提不了干,娶不上媳妇,花言巧语诳我闺女嫁给他,还前怕狼后怕虎的,怕部队上有纪律,怕将来发迹了我闺女累赘……摆了婚宴,入了洞房,他装正经不办人事!把我闺女当画挂在家里伺候他的瘸子爹,黑心烂肚肠的,部队上的领导瞎了眼才提拔他!”
燕妮妈的话毒汁四溅,先是内涵田国梁“不孝”,为了奔前程不顾家里瘸爹的死活,然后骂他口蜜腹剑,对自家闺女半点真心都没有。
甘大海身为芦庄支书,又是田国梁的表姨夫,于公于私,都不能任由旁人污蔑田国梁,站出来反驳燕妮妈:
“老姐姐,你这瞎话没边没沿儿,国梁打小就是个孝顺孩子,在家里的时候,轻活重活都抢着干,从不让他爹操心一点。前年他当兵走了,家里还有亲戚邻居帮忙照看着,生产队那么多贫下中农,互相搭把手的事,他洞房不圆房,是尊重部队纪律,提了干也不会抛弃燕妮,老田头的电报刚拍过去,他就赶回来守着燕妮,你不能倚老卖老瞎胡说!”
甘露也补刀,反诘燕妮妈:
“你被朱一飞迷了心窍,一心让他给你当女婿,还冲到我们村想把燕妮嫂子拖走,被我们拦下了,当时朱一飞就领着人躲在村外,如果被你得逞,当时她就被姓朱的抢走了!”
燕妮妈冷笑,说女儿早就知道朱一飞和姚芸不是男女关系,说女儿早就想离开田家,田瘸头以死相逼,她心软,想慢慢说服他,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那次我去村里接女儿回去,你们一村的刁民,都偏帮着田瘸子父子俩,死活拦着不让走……日久见人心呀,后来我闺女自己回过味来,对田国梁死了心,有意跟一飞好,她又心善,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跟田国梁好过一场,先替他守着家,等他退伍回来再散伙……”
燕妮妈口舌锋利如刀,当着顾家兄妹,当着一众公社领导的面,指责甘大海是“村霸支书”,帮亲不帮理,因为田国梁是他的表外甥,就胳膊肘往里拐,私底下还垂涎外甥媳妇的美色,被人钻空子设局,一对捆了押送公社。
“黑了良心的东西!差点就害得我闺女成了破鞋,被人押着去卫生院验身证清白,万一那晚上她跟姓田的真圆了房……这盆污水她死了都洗不清!”
燕妮妈语气凶戾,偏又那么有道理,围观吃瓜的干部,郭向阳以下,没人说话。
甘露急了,要求燕妮亲自到场:
“这件事,说到底是我表嫂的私事,婚姻自由,她喜欢谁,想嫁给谁,都是她自己的事,爹妈再亲也代表不了她本人。”
……
一刻钟后,燕妮病恹恹到场。
事发后的这几天,无数人在她耳边嗡嗡嗡,有让她一门心思跟着田国梁的,有让她识时务改弦易辙跟了朱一飞的,各自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理由,轮番轰炸,炸得她心力交瘁。
田国梁紧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燕妮妈大约上辈子跟这个女婿有仇,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她跟朱克文悄悄交换个眼色,不知道事先怎么约定的,突然就发难,指着一旁的顾雯,厉声质问田国梁:
“姓田的!你老实交代,这姑娘跟你什么关系”
“部队的战友,同一个军区,不在一个驻地。”
“哼,是你们首长的女儿吧你救了她,才得到提干的机会,她喜欢你,跟着一起回了公社!姓田的,你那点花花肠子,我闭着眼都看得见,你也别假惺惺地在我闺女面前装痴汉,想散伙干脆了说!”
顾修远最烦妹妹卷进这件事,面色一沉:
“这位大妈,说话要有证据,不要信口开河……”
“我敢赌咒发誓!我要是冤枉了你妹妹,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全家都不得好死!你妹妹敢发个毒誓吗你让她说:她不喜欢田国梁,不想嫁给田国梁,撒谎就穿心烂肠,不得好死!全家都不得好死!!”
顾雯被燕妮妈的凶戾狰狞惊呆,一时气弱,讪讪不敢接她的话茬。
这落在周围的人眼里,看田国梁的目光意味深长。
明眼人和聪明人很多,不止甘露一个,她能瞧出猫腻,旁人也眼睛刀子似地,都瞧出顾雯那点小心思。
顾雯看着张牙舞爪,傲娇不群,节骨眼上掉链子,居然不在第一时间否认,猪队友本猪。
朱克文喜出望外,立即提要求说他侄子也是“受害人”,要到场当面对质。
……
半下午的时候,三方齐聚。
朱一飞虽然戴了手铐,气色高涨,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乖宝宝一样给燕妮道歉,给在场所有领导问好,狂刷一波不要钱的好感度。
事涉风月,公社妇女主任罗凤霞出面问询,首先问燕妮娘:
“你说你女儿早就想离开芦庄,嫁给朱一飞,为什么那晚在村外,她要砸伤朱一飞下手那么狠”
甘露蹙眉,狠盯了罗凤霞几眼。
她这话看似是在质疑燕妮娘撒谎,实则险恶地不露声色。
她要真心帮田国梁,应该第一个问燕妮,确定燕妮的态度,沿着“强j”的思路解决问题,而不是问明显鄙夷田国梁的燕妮娘!
果然,燕妮娘开口就怼:
“罗主任,你是妇女主任,知道咱女人的难处,我闺女就算喜欢一飞,也跟一飞订了婚,到底还没真嫁过去,一飞那晚太冲动,吓着了她,手上没个轻重,闹出一场笑话,这也怨不得她,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嘛,打小就被我教育着……守规矩,面皮薄。”
燕妮娘刁滑无比,居然把燕妮那晚的反抗,曲解成村姑保守,“反对婚前性行为”!
罗凤霞默然不吱声。
燕妮娘反而滔滔不绝,吓唬女儿“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你这不听劝的妮子!非得撞了南墙才肯回头你已经撞墙了知不知道一飞虽然看着散漫,可打从迷上你,再没跟谁家的花儿朵儿扯不清,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把你娶回家……这个田国梁,刚才你是亲耳听到的,他还没真提上干呢,就敢把外头的相好领回来,人家是首长的千金,你是泥腿子的闺女,你凭啥跟人家争你傻得不透风啊!”
老刁婆一副恨铁不成钢我全都是为了你好的口吻,燕妮有苦难言,只是哭。
田国梁没想到“丈母娘”这么咄咄逼人,沉声分辩:
“我跟顾雯战士没有任何牵扯,我爱燕妮,一定会娶燕妮,哪怕那晚她真遭了朱一飞的毒手,我也不会嫌弃……妈,我知道你嫌我穷,没有朱一飞的家境好,也没他那么会奉承你,可我对燕妮是真心的,燕妮对我也是真心的……”
“得了吧!你这些轻巧话也就只能哄哄燕妮!”
燕妮妈冷嗤一声,打断田国梁:
“我问你,你这回能提干,是不是沾了人家首长千金的光当初可是你自己说的,凭你自个的本事能提干的机会百分之一都没有,你的好运气从哪儿来的你要娶燕妮,惹恼了人家大小姐,你确定你还还能提成干提不成,你还得灰溜溜回芦庄,当是个撅腚种地的社员,燕妮跟着你活受罪……”
她的话又狠又准又刁,一屋子人噎得面面相觑。
都是人精儿,都明白眼前到底是咋回事,田国梁如果非要娶燕妮,就得惹恼顾雯,人家是首长千金,掐着他上进的命脉,提干成与不成,全看她的脸色。
虽然顾修远一再否认,话说得冠冕堂皇,也得有人信呐
田瘸头一直蹲在甘大海身后,被燕妮妈的话惊得两眼蓇葖。
他一辈子窝囊没本事,最大的念想的就是儿子能提干,穿上四个兜的干部装,子子孙孙吃上商品粮,端着铁饭碗一辈子衣食不愁。
现在,“儿子能提干”和“抛弃燕妮”二选一,他懵了。
燕妮娘却不肯放过他,冷笑奚落:
“田瘸子,你儿子装痴汉,你这当爹的替他说说,是要前程呢,还是要燕妮呢”
田瘸头嘴唇翕动,嗫嚅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突然抱头痛哭,哭得摧肝裂肺,不忍耳闻。
甘露心有戚戚,哪还不明白今天这场三方对质,就是朱克文叔侄刻意弄出来的攻心阵
他们不但想脱罪,还要诛心,诛灭燕妮对田国梁的痴心。
要让燕妮切身体会到,她的存在,就是一块碍眼的绊脚石,挡了田国梁的上进之路。
只要她跟了朱一飞,田国梁就能毫无鸭梨地娶顾雯,提干顺理成章,前途未来可期,朱一飞也不必因为“耍流氓”牢底坐穿,所有麻烦都迎刃而解。
房间里,燕妮妈哭得声泪俱下:
“妮子呀,你是妈一口水一口饭养大的,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就算疼你不如疼你弟弟多,妈也舍不得看你掉火坑呀,这田国梁靠不住,就算他一时舍不得你,娶了你,日久天长,你就知道他不会有怨气万一又活了心眼,把你撂在半路上了……你怎么活呀”
燕妮哭得涕泪涟涟:“不会的,国梁不是那样的人……”
“他要真不是那样的人,你就更该放他一条生路,燕妮,你要真喜欢他,就放了他吧,他是天上飞的鹰,你何必坠在他翅膀上,让他一辈子飞不起来,趴在泥窝窝里遭罪还有一飞,你也放他一条生路吧,他就是喜欢你,对你一心一意,妈是真的把他当亲女婿看的,你就忍心看他吃枪子,看他蹲一辈子大牢打小你就心善,家里的鸡养久了,你都舍不得杀了,一飞他是一条人命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们老朱家就他这一个男丁,你就忍心看他们家断子绝孙呀……妈求你了呀……妈给你跪下了!”
燕妮妈噗通一声,跪在燕妮身前,涕泪涟涟,哀声哭求。
朱一飞也红了眼眶,噗通跪在燕妮娘身边:
“妈,求你别这样,都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燕妮,我就是个只想着自己顺心的混账……我……我跟你们发誓,这辈子要是能娶了燕妮,我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不变心!我要是说算不算数……就……就天打雷劈,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死了也不得好过!”
他竖着巴掌,举在半空立誓,一脸的泪水。
是做戏也好,是真心也好,都看得人唏嘘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