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荤菜, 东坡肉、手撕鸡、羊排煲、清蒸鳜鱼, 这条鱼比甘露拎来的大得多, 她买的只有巴掌长,这儿的有一尺多长。
三盘辅菜全素,拔丝山芋、蒜蓉菠菜、香椿芽拌松花蛋, 甘露最喜欢的是拔丝山芋,顾不得烫先吃了两块, 还埋怨卢南樵铺张:
“就咱们俩人, 做这么多菜干嘛”
“行呀, 那我撤掉几个菜,晚上和朋友一起喝酒的时候吃。”
说完就要把拔丝山芋、清蒸鳜鱼都端走,甘露急了, 赶紧拦住:
“算了算了,菜凉了再回锅影响味道, 偶尔浪费一次……不算可耻。”
卢南樵轻笑, 把巧克力蛋糕盒掀开, 又拿出十六根粉笔大小的红蜡烛,一一点燃, 给甘露庆祝生日。
鹅黄色的蛋糕盒盖,被甘露折叠成一顶漂亮的公主冠, 美美地戴在头上, 双手合十,默默许愿,完了鼓腮, 吹熄蜡烛……十六岁准成年仪式,完美结束。
卢南樵拿起一根竹篾片,把蛋糕切成好几块,摆在盘子里递给她:
“吃了吧,小寿星,吃完就是大姑娘了。”
甘露松鼠捧坚果一样端着蛋糕,美滋滋地吃,这年月的蛋糕,跟后世比起来口味古早,更接近糕点的味道,奶味很淡。
她吃得欢快,鼻尖上蹭了好大一抹奶白,自己没察觉,卢南樵悄悄帮她擦掉。
连日春雨绵绵,今天却是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太阳又大又暖,甘露晒得浑身舒坦,吃得也香,得意地哼起小曲,卢南樵仔细听了一会,突然问她:
“露露,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呆在学校念书”
甘打鱼晒网露尬笑:“那也要看念的是什么书嘛,现在这种,我就不喜欢,上到校长,下到各科老师,全都是运动脑,讲什么都能跑偏到阶级斗争上去,同学之间也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真烦!”
卢南樵轻笑,现在校园里是什么氛围,他比甘露还清楚,耐心地给她分析现状:
“露露,你爸虽然是芦庄的支书,想给你争取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不可能,你是女孩子,想入伍当兵也不可能,我看你歌唱得很好听……想不想进军区文工团”
甘露:……
这话题转得有点邪性,她得缓缓才能听懂。
沙雕爹多大能耐,甘露心知肚明,最多能让她进公社文艺宣传队,其它吃商品粮、推荐上大学、当女兵、进文工团,都只能在梦里想想。
朱克文那么嚣张,也没能给他的宝贝侄子弄个工农兵大学念念。
沪城周边征收女兵,首要条件是吃商品粮,其次才是阶级成分好,村姑入伍
难如登天。
卢南樵说的这种大军区文工团,比普通女兵还要高出一个阶级,是小家碧玉实现阶级跃迁的一大跳板,一旦成功入团,身在体制内,根正苗红,相貌出众,年纪轻轻就能提拔成干部(身份),万一再被哪家首长的儿子看上了,好日子就来了。
甘露连普通女兵都当不上,哪有胆子想当文艺兵,进文工团
顾雯能进,顾雯的爹是军区首长,自己的爹是沙雕支书。
甘露蔫唧唧,摇摇头:
“我进不了,要是我小姨没被姓詹的拐走,嫁给了我爸,给我也吃上商品粮,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去当女兵,进文工团,现在我就是个村姑,没戏。”
还是老老实实等个一两年,高考恢复了,她拼分数改变命运,其它都不靠谱。
卢南樵劝她别担心,他可以帮忙搞定入伍手续。
“我看你不像是能安心念书的样子,继续呆在学校也是瞎玩,去部队锻炼几年挺好的,文艺兵的入伍岁数普遍小,很多人十二三岁就进团,你十六岁算大姐了。”
甘露皱皱鼻子,想起顾雯,问卢南樵:
“顾千金的爸官复原职没多久,她当初怎么进的文工团政审能通过”
“她妈当时怕牵连到孩子,立刻跟她爸划清界限,离了婚。”
甘露八卦之光熊熊:“你爸妈离婚,也因为这个原因”
卢南樵避而不答,继续说她进文工团的事: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甘露踌躇,斟酌词句试探:
“樵主任,我问你个事啊,假如,我是说假如,高考突然恢复了,不兴推荐去上大学了,所有想念大学的人都得通过考试,阶级成分什么的仅供参考,我在文工团里能自由报名吗”
卢南樵气笑了:“小丫头,你的想法真多,恢复高考前两年有人提起过,很快就被压住,工农兵大学生越来越多,推荐入学的制度越来越完善,我看不出有废除的苗头,最起码短时间内不会。”
“你看不出苗头,不代表就不会发生呀,别看现在工农兵学员骄傲得不行,自以为万年长青,一朝变天……”
卢南樵赶紧喂她吃了一口拔丝,打断她接下来想说的话,板着脸尅她:
“丫头,隔墙有耳,以后不要随便在人前乱说,金士钊那么狡猾,前一阵子被人抓住把柄,了好几场你知不知道”
甘露对金士钊是兴是衰不care,她care的是进了文工团还能不能有人身自由。
“我听田家表哥说,部队里干啥都讲纪律,谈恋爱都得先打报告”
“没错,部队是最讲纪律的地方,你要真进了文工团,一切都要服从组织安排,想报考大学,也要组织批准以后才可以……”
“那算了,我不想当女兵,不想进文工团,我想上大学。”
卢南樵无奈,拿出燕妮妈忽悠燕妮的劲头劝她:
“丫头,像你这样天天瞎混,就算高考真恢复了,你就有把握考上”
“当然!你别门缝里看人呀,我可是休学半年,照样考年纪第二的天才,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呆在教室里,功课一点没落下,不信你等着看我期中考试成绩。”
卢南樵踌躇半响,暂时妥协:
“好,再给你半个学期的时间,如果到时候考得一塌糊涂,就乖乖跟我去文工团。”
一顿生日宴,甘露吃出了鸿门宴的滋味,总觉得卢南樵给她过这个生日,就是想诓她去当女兵,进文工团。
换成其他小村姑,这确实是一条麻雀变凤凰的捷径,瞬间改变出身和阶级,前途可期,但甘学霸露自恃才学,不屑走后门,要凭实力c位进城。
卢南樵为了勾起她当女兵的念想,绘声绘色地给她讲“八大军区”,讲红墙秘闻,讲入伍后的政治生活待遇。
甘露不听而已,一听更加坚定爱红妆不爱武装。
“卢主任,我为了给田家表哥出头,给表嫂出头,把顾家兄妹俩得罪狠了,都恨不得生吃了我,你刚才说沪城军区隶属石头城管辖,那我岂不是落到了虎狼窝里”
“不会,军区那么大,又不是他们顾家一手遮天,沪城这边,有我护着你……没事。”
甘露想了想,冲着卢南樵招招手,示意她低头靠过来:
“我悄悄给你说,当初吴碧莲肚子里的孩子,八成就是顾修远的,我当着他的面揭破了,你没看见他当时的脸色,那个精彩哟,要是周围没人,肯定得杀了我灭口。”
卢南樵惊讶:“你确定!”
“本来还不太确定,诈了顾修远一下,确定了,这人真无耻,睡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撒手玩失踪,吴碧莲虽然不是好东西,在这事上被他坑惨了。”
卢南樵苦笑,提醒甘露:
“以后见着顾家人……远着点吧。”
“谁想跟这家人有瓜葛我就担心表哥提干的事,千万别被他们家搅黄了。”
卢南樵欲言又止。
甘露一惊:“怎么了顾家真作怪了!”
“我跟石城军区的朋友通电话,说田国梁一回到连队,就被押送军区总部,填了提干表,当天就审核通过。”
甘露疑惑:“这是好事啊,提干成了,可以穿四个兜了。”
“好什么呀,火线提干,基本都没好事,田国梁前脚戴上排长肩章,后脚就被动员去南疆,那儿三天两头有激斗,每个月都死人,一旦正式开战……”
甘露倒吸一口冷气,十万句mmp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愤懑!
这顾家人够毒的啊,这是想借刀杀人,送田国梁去战场上当炮灰!
卑鄙!
军人保家卫国,说得是没错,凭田国梁的觉悟,真是国家需要,砍头只当风吹帽,可被人逼着上前线,跟自己主动去,那滋味能一样嘛!
顾家欺人太甚,早晚得遭报应!
甘露情绪激愤,问卢南樵:
“有没有办法挽回一定得去送死”
“去了也不一定就死,对田国梁来说,这也许还是个机会,他继续留在连队,留在顾家人眼皮底下,穿小鞋受气,还不如去边疆拼一拼前程。”
甘露急躁:“拼什么拼呀,田家就他这一根独苗,燕妮还没跟他洞房,他要就这么回不来了,咋办!”
“既然穿上军装,就有可能战死沙场,这是军人的荣誉,也是士兵的义务,我托那位朋友私底下去找过田国梁,他对去边疆并不排斥,只是担心燕妮和田瘸头……”
甘露打断他的话:“我表哥什么时候动身去边疆”
“敢死队……自卫队是分批开拔的,下月初十,在第三军区集合后统一开赴南岛。”
“行,我知道了。”
甘露默然吃光最后一口拔丝,对着其它美味佳肴视若不见,背起双肩书包,转身就往院外走。
卢南樵一直盯着她,立刻起身拦住:
“你去哪儿”
“回芦庄,找人去救田家表哥,他上了战场死路一条,弄不好人都还没上战场,就稀里糊涂死了!”
卢南樵叹气:“军队里没你想得那么糟糕,那里有纪律,有……”
“有官官相护,跟在公社这里一样,我懂得,那个朱一飞强j军属,完了一点事没有,活蹦乱跳回单位上班,他叔才是个公社的副主任,豆丁那么大的小官,顾雯的爹是军区大佬,跺跺脚全军震动,他想整死田国梁一个小排长,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你既然知道官官相护,凭你一个小丫头还能翻了天你去了也是给人送菜,只会害得田国梁更加被动,处境更难。”
甘露气血上涌,不管不顾一定要回芦庄,卢南樵一定要拦……
回过神的时候,甘露已经被他圈在怀里,温热的气息擦过面颊,彼此都涨红了脸。
甘露:“你……松开。”
“答应我不要莽撞,这件事……慢慢商量。”
甘露挣了几下挣不脱,鼻子一酸,忍不住抽噎起来:
“还能怎么商量,顾家的人摆明是要整死我表哥,他死了,燕妮也难活,还有田瘸头……一家人都完了!”
甘露难得哭一回,一哭就止不住眼泪,断线珠子一样簌簌滚落。
她不知道顾家痛下杀手的原因里,包不包括她这颗暗雷,事后回想,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嘴快,当面揭破吴碧莲跟顾修远的恋人关系,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激怒顾家,让他们起杀心的理由。
卢南樵心思沉稳,劝甘露别太自责:
“顾雯追着你表哥跑了几个月,军区里传出的闲话越来越多,如果她真嫁成了田国梁还好说,结果没有,这事就成了丑闻,对顾雯、对顾家的名声都影响恶劣,顾家为了消除影响,送你表哥去战场,他死了,这事就渐渐淡了,顾雯也能重新开始。”
“她是挽回名声了,是重新开始了,我表哥就活该去当炮灰!”
卢南樵苦笑:“我听那边的朋友说,顾雯在你表哥提干当天,还追过去见他,两人单独谈了一刻钟,完了顾雯哭着跑出来,去南疆的事就板上钉钉了。”
“毒蛇!东郭狼!跟朱一飞一样的混账!”
甘露破天荒地发飙,歇斯底里地咒骂顾雯:
“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我咒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嫁出去也得被撂在大街上,转身两百码,出门掉粪坑!”
卢南樵正色:“顾雯和你表哥的事先不提,顾修远和吴碧莲的事……顾家既然知道了,就不会放任不理,我猜他们最近就会有动作,吴碧莲人在芦庄,你爸是芦庄的支书,你还是这件事的知情人,都要小心应对。”
甘露止住抽噎,发狠:
“怕什么!反正都已经这样了,顾家的人想封死这个秘密,我偏要把秘密宣扬出去,让全芦庄的人,让全蟹岭的人,全堃县的人都知道他顾修远是个始乱终弃的卑鄙小人,顾雯是个臭不要脸的野狐狸精,顾家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把所有人的嘴都封了!”
卢南樵一怔。
这个办法虽然过激,不失为一条妙计,任何被公开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是再难堪也得面对的事实。
封杀秘密不容易,颠倒事实更难。
甘露打开思路,顺着往下捋:
“那个吴碧莲,又狠又毒,不是省油的灯,我这边扯开了头,她有利可图,一定会紧跟,死赖着顾修远不撒手,顾家就等着倒霉吧。”
卢南樵点头附和,怕甘露情绪过激,始终环抱着她,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扶着她坐到藤椅上。
才刚转过身,远处几棵老柳树、白杨树、合欢树上,同时有人嗷嗷起哄,听声音像是熊孩子。
甘露猛然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被偷窥了!
卢南樵的住处虽然“独门独院”,旁边也没太近的邻居聒噪,但周围有不少老树,树上还有很多鸟窝,熊孩子们哧溜哧溜爬惯了的。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这院里有好戏,一传十,十传更多,四周的树杈上挤满了八卦童,小伙子也有,被发现了还嘿嘿怪笑,拿巴掌大的小镜子反射日光,往卢南樵和甘露脸上照,边照边起哄:
“小卢主任,别怂啊,继续!”
“小姑娘挺水灵,一把掐出水……”
“卢主任,你抱都抱上了,咋又松开了真没用!”
“……”
七嘴八舌地调侃,甘露又羞又气,恨自己后知后觉,竟然没发现看似清静的小院,居然是个破筛子!
乡下的树,很多都是老树,有的比大水缸还粗,枝杈巨大,树冠繁茂,离地几十丈那么高,人爬上去居高临下,小院里的动静一览无余。
周围七八棵大树上,到处都藏着眼睛,她跟卢南樵被人当猴子围观一中午。
卢南樵也懊恼,他平时都是一个人在家,来这儿找他的人,要么是公社的领导,要么是办事的群众,要么是各个知青点的知青,绝少有小姑娘单独上门,他一时大意,转着圈的出糗。
他看着甘露:“反正明天是周末,我陪你回一趟芦庄,跟你爸好好商议一下”
甘露点头:“行!”
两人说走就走,发动院门口的三摩,唿唿二三十里,半下午的时候,就到了芦庄,见到了甘大海。
沙雕爹一听田国梁被发配南疆当炮灰,急得原地转圈,不知道该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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