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提议:这件事暂时别让燕妮知道。
卢南樵和沙雕爹都表示同意, 分歧在于要不要告诉田瘸头, 他是田国梁的亲爹, 于情于理都该有“知情权”。
沙雕爹主张告诉,卢南樵不同意,怕田瘸头不但帮不上忙, 还添乱。
旁的不说,只要他在儿媳面前露出点口风, 就有可能闹出人命, 燕妮为了心上人的前程性命, 是不惮于再度寻死的。
甘露趁两人商议,悄悄回到自己房间,调好油墨、颜料, 铺开大张白纸,把田家最近发生的事:霸凌、提干、政审、倒追、和稀泥、逼自杀、被炮灰……一桩桩一件件, 全都画成“宣传画”, 图文并貌, 谩骂讥嘲,一口气画了七八张。
日头偏西, 甘露还在画。
卢南樵过来敲门:“露露,躲在屋里干嘛呢”
“不干嘛, 有些困, 睡着了……”
甘露随口撒谎,麻利地把作案工具收进藤箱里,开门让卢南樵进来:
“这么晚了, 你还没回去”
“这么想我回去今晚留在知青点不走了,好好安抚安抚芦庄的知青,免得他们又被谁煽动,还有吴碧莲的事,也要想出个对策,你那个广而告之的办法不错,你爸去找孟主任商议了。”
卢南樵说完,才注意到甘露脸上抹得五颜六色,好几道油墨痕迹,笑了:
“你躲在屋里画画还诳我说在睡觉……你啊就是个小撒谎精,没几句实话。”
甘露冲到方镜前,也被自己的模样逗笑了:
“随便涂鸦几下,画得很丑,不好意思拿出来让你看。”
卢南樵信了,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天鹅绒盒子,深紫色,椭圆形,日光下濛光莹莹。
“今天你生日,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甘露惊讶:“还给我准备了礼物!”
她以为那个名厨手工款奶油蛋糕就是生日礼物,原来还有!
喜孜孜地翻开盒盖,赫然是一块女款梅花手表!
不是常见的圆形、椭圆形,是精巧的梅花形,表圈内点缀十二颗极小的钻石,白湛湛地晃眼睛,指针带夜光,表链带卡扣……几乎都是这年头的顶配了。
甘露再不懂行,也知道这表价值不菲,起码也值好几头大白壳猪,不是普通朋友之间能随意馈赠的礼物。
她红着脸,讪讪还给卢南樵:
“这个……不太合适,你留着送给别人吧。”
卢南樵没收回,也没像中午假装要端走拔丝、鳜鱼那样戏弄她,把手表从绒布盒里拿出来,戴在她手腕上。
“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了,要珍惜时光,别没心没肺地瞎玩,有块手表会方便看时间。”
甘露不习惯占人便宜,脱口而出:
“多少钱我给你。”
“好。”
甘露:……后悔滴想咬舌头!
她刚才是真心想给钱,手都快要伸进八卦空间了,才琢磨过味来,她哪里有钱呀她不该有钱呀!
从黑市买回来的那捆洋冥钱,被金圆券了;从王安生、彭绍那伙知青手里讹来的三千块,被划火柴了,都见不得光。
卢南樵看她吃瘪,笑得很可恶:
“丫头,这表是限量纪念款,庆祝建国二十五周年特别生产的,内供给干部家属,我给你优惠价,不算工业票,零头也抹掉,给一千块吧。”
甘露:……
穷人木钱哭唧唧.jpg
卢南樵坏心地催促她:“别发愣啊,快点给钱。”
甘露耍赖:“钱不够,先打借条行不行”
……
大灰狼和小狐狸正斗心眼,孟桂英叽叽呱呱进来了,身后跟着沙雕爹,两人一前一后,直奔甘露的房间。
“露露,你确定吴碧莲肚里的那个孩子,就是前一阵来咱村那个军队干部的”
“就是他!他从前在蟹岭插队,插了整整四年,那里是吴碧莲的娘家,俩人不知怎么好上了,然后他爸恢复工作,重新当了大官,他招呼没打就溜了,吴碧莲被发现怀孕,嫁来芦庄。”
甘露把自己如何起疑心,如何诈顾修远的事说了一遍:
“婶子,这吴校长先死了丈夫,又死了婆婆,在咱村的日子也不好过,咱们帮她一把,让她去前婆家那儿吃香喝辣过好日子。”
孟桂英气恼:“这女人的心肠真狠,她男人已经死得不明不白,剩下个疯婆婆还嫌碍眼,一家子都毁在她手上!”
吴碧莲的婆婆是大半个月前殁的,死因不详,天亮以后被村民发现飘在河面上,据此推断说老人脑子糊涂,半夜三更去河边找她丢的钱,失脚滑到河里溺死了。
这事的起因,在王安生那伙知青身上,那个鼻涕虫知青偷了老人包钱的手绢,又把手绢扔进河里。
老人打从儿子孙三溺死河渠工地,脑子就渐渐不大清醒,这之后不知咋回事,时不时就往河边跑,找钱,找儿子。
一找二找的,把命丢河里了。
孟桂英咬定是吴碧莲坑婆婆:“那个小骚狐狸精,以为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村里有几个溜寡妇墙根的光棍,半夜里听见她装神弄鬼,哄婆婆看水缸,说那里有她儿子孙三,有她被偷走的钱,她家的荷花缸底下,一分二分五分的钢镚儿,铺了三指那么厚!”
甘露无语,人家吴碧莲是《莲》剧女主,光环罩顶,就是有本事坏事做尽,全身而退。
不服憋着!
没了这个碍眼碍事的疯婆婆,吴碧莲天宽地阔,哪儿去不得芦庄小学校长这个头衔,栓不住她,顾修远和顾家才是她的星辰大海。
孟桂英身为芦庄资深妇女主任,造谣不擅长,传谣很在行,不知道她怎么运作的,短短一个晚上,半个芦庄的人都知道:
吴碧莲当初从娘家揣来的孩子,是蟹岭某个插队知青的,这知青叫顾修远,从前是黑崽子,现在爹翻身做了大官,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前一阵回白云公社,已经跟吴碧莲旧情复燃balabala……
有人把这事跟孙三娘的死联系起来,骂吴碧莲为了卷包袱改嫁,黑心坑死了婆婆。
骂归骂,伤不了黑莲花分毫,吴碧莲该吃吃该喝喝,白天教书,晚上温书,日子过得悠哉。
甘露这边,画“黑画”画得废寝忘食。
一沓白纸全耗光了,又把宣纸裁成手帕大小,画上最劲爆吸睛的场景,配上唾骂文字,以供田瘸头在军区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当传单抛撒,只要有人捡起来看到,真相就捂不住。
没错,这些黑画,都是给田瘸头准备的。
当初甘露要挟顾家兄妹,说顾家敢坑田国梁,田瘸头这个亲爹就敢去军区贴大字报、去顾家楼下喝农药的话,一语成谶。
夜深人静,甘露把厚厚一摞“黑画”卷成纸筒,用油纸一层层裹得严严实实,趁夜前往大队饲养室找田瘸头。
一听说儿子提干了,当排长了,田瘸头喜得眉开眼笑,大声嚷嚷说要去“打酒”,跟几个老伙计庆祝显摆。
甘露呵呵,先关紧房门,再泼他冷水:
“田大伯,你别高兴的太早,表哥他提干是提干了,可也活不长了。”
田瘸头:……!
“丫头,咋说话呐你表哥年纪轻轻,身体又棒,咋就活不长了”
“他被顾家的人逼着进了敢死队,去南疆战场当炮灰,进了敢死队的人,一百个里边都难有一个活着回来,就活着也缺胳膊断腿,这辈子废了。”
田瘸头如遭雷击,傻愣在原地。
甘露摆事实讲原因:“顾家的人嫌他不识抬举,嫌他毁了自家宝贝女儿的名声,还有就是我表哥点背,撞破了顾修远跟吴碧莲那啥,顾修远要脸,怕这件丑事张扬出去,想杀了表哥灭口,对他们顾家来说,送一个小排长去战场,是最体面的杀人方式。”
田瘸头瘫倒,嘴唇哆嗦,浑身都在哆嗦。
甘露狠心继续往下说:“下个月初十,部队就要开拔去前线,据说敢死队进驻后普遍活不过仨月,我表哥得罪了顾家,说不定人还没到战场,就稀里糊涂死了……”
田瘸头震惊,愤懑,两眼血红,整个人像垂暮暴怒的狮子,瞬间迸发出惊人的气力,抓起墙角竖着的锄头,攥在手里就要往屋外冲。
甘露死命拽住他:“田大伯!你冷静一点!你这样帮不了表哥!”
田瘸头呼呼喘气,整个人濒临癫狂崩溃:
“我……我帮不了……我拼命!我跟这群王八蛋拼命!!”
甘露就是要激起他的拼死之心,压低嗓门支招:
“田大伯,你要真想救儿子,我给你想了个办法……”
一卷黑字报,一摞黑传单,三瓶浆糊,两把刷子,一份盖着芦庄生产大队红戳的介绍信,一沓全国粮票,一沓红星币……
甘露把这些东西一一展示给田瘸头看,重点讲那些黑画、黑传单的内容、效果,完了全部裹进一个大包袱,郑重交给田瘸头,叮嘱他:
“记住,进入军区之前,先不要打草惊蛇,如果见到顾雯,可以撒谎稳住她,说你是去劝表哥回心转意的,然后趁人不注意,把这些画都贴起来,把这些纸片撒出去,人越多的时候效果越好,你就是要把事情闹大,闹得全军区的人都知道……”
田瘸头用力点头:“丫头,你的意思大伯都明白,光脚不怕穿鞋的,咱是光脚,咱怕啥国梁要是没了,我也就完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甘露还怕他掉链子,猫在知青点陪着燕妮,随时留意田瘸头的动向。
等来等去,没看见田瘸头走出饲养室一步,老驴头反而蹦跶地欢,说南山坡田家祖坟那儿,一夜之间添了座新坟,看位置,像是田瘸头的。
甘大海发懵:“田老哥活得好好的,给自己垒坟头干啥”
甘露心思复杂,知道田瘸头是真打算豁出命去了,这坟都预先给自己垒上了。
老人大字不识一箩筐,不晓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出门垒坟,无所畏惧。
这田瘸头,有种,比甘露想得还能豁得出去。
据老驴头说,昨天田瘸头上半夜去山上垒坟,下半夜收拾行李,鸡叫三遍就催他套牛车去公社,搭第一班去石头城的长途客车。
甘露看看天色,烈日正午,田瘸头一路顺风的话,已经抵达石头城,直奔儿子所在的军区了。
霸凌案虎头蛇尾,朱一飞逍遥法外,甘露始终意气难平,田瘸头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这次如果他能在军区闹出名堂,事情还有翻转的机会。
燕妮去了一趟南山坡,回来后面色古怪,揪着甘露追问:
“露露,你老实说,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没有,我还是个孩纸,能瞒你什么事呀”
燕妮呸呸:“都十六的大姑娘了,装什么小红帽村里到处都在传吴碧莲和顾修远的事……真的假的”
“比真的还真,那孩子就是顾修远的,孙三就是个顶缸,便宜没沾到,命搭上了。”
燕妮想了想,从床尾的木箱里翻出一本书,牛皮纸张半新不旧,古铜色的封皮,异域风味浓郁。
甘露好奇地拿起来一看,是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外国翻译诗集,作者泰戈尔,诗歌界的巨擘,在红星帝国一度很有知名度,拥趸如云。
翻开扉页,一行俊挺的钢笔字映入眼帘:送给我此生最挚爱的碧莲,署名是顾修远,右下方还附了时间:75年2月14日。
顾家大公子跟孙家小寡妇的传言沸沸扬扬,但流言止于流言,始终没有人拿出确凿证据。
这本翻译诗集的出现,算是补全了证据链。
吴碧莲是在去年端午节前嫁到芦庄,距离诗集上的日期只有三个月。
这时候农村普遍用农历,顾修远的这个“2月14”,甘露推断是公历,因为这一天在公历纪元里是个很特殊的日子:情人节。
甘露仔细翻了一遍诗集,很多地方都有顾修远做的记号,写的感想,也有吴碧莲写的,这么一个东西,说是两人的定情物也不过分,她肯定珍而重之地藏着,怎么会落到燕妮手里
她狐疑地看着燕妮:“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本书”
燕妮也发懵:“过年的时候,彭绍那伙知青跑到吴碧莲家乱翻,除了偷了孙三娘的钱,还把这本诗集也给偷了出来,后来事情越闹越大,偷的人害怕了,把书扔到野地里,我给捡了回来,怕惹出麻烦事,悄悄藏在箱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