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南樵听懂了罗崇前的暗示,刚要开口, 被甘露打断了:
“罗中校, 请注意你的措辞, 卢主任是堃县知青领袖, 是白云公社革委会的主任, 他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来芦庄,我爸是芦庄的支书, 他对我有一定了解, 也不是很熟,他说的担保,是我年纪小,社会关系简单, 不具备成为黑画分子的客观条件,是公社领导对普通社员的爱护, 你开口就上纲上线……无耻!”
罗崇前悻悻:“小姑娘, 这么牙尖嘴利,我早该猜出来那些大字报都是你画的……我很奇怪,你整天猫在村里,不读书,也不看报,你哪儿想出那么多洋瓷”
甘露画画的时候,配词通篇都是uc震惊体,画面传神,文字吸睛。
为了突出顾雯“小三插足”, 甘露用黑色颜料,虚实结合画了一座卫生院做背景,血红的十字架下,一个满脸是泪的漂亮村姑,一个傲娇叉腰的军装妹,画外音:
“你好好想想田国梁的前途……别拖他后腿!没了你,娶了我,他前途远大,否则就等着看他上战场当炮灰吧!”
“全军区有良心的人看过来……”
“丈夫刚刚要提干,军嫂哭晕在医院!”
“以身相许赛蛇蝎,拔鸟无情东郭狼!”
“官复原职立忘本,一片妖云出石头!”
“大海航行靠舵手,小民伸冤靠战友!”
“东风吹,战鼓擂,我命一条谁怕谁!”
“公社恶少吊炸天,霸凌军嫂无人管,全公社十万贫下中农,男默女泪,亲人当场崩溃!”
“有的人活着,却给自己垒了一座坟……”
“我救了你,你却要睡了我抱歉,我是钢铁战士,宁死不屈!”
“刚刚,我们一位可爱的战士,被一名不要逼脸滴文艺女兵逼上绝路……”
“……”
“可怕!”、“无耻”、“惊呆!”、“警惕”、“崩溃!”、“离奇!”、“甩锅溜溜溜”、“不忍直视”、“不要逼脸”、“天理都被狗啃了!”、“做人不能太顾雯”……
所有能勾起人好奇心,煽动情绪、贩卖焦虑的词语,甘露一股脑全怼上了。
“黑字报”画工精妙,文字犀利,时不时还冒出来花漾体、沙雕体、霹雳动漫体、蛇精体……锦上添花一样,让吃瓜战士耳目一新。
大大小小上百张黑字报,田瘸头一张都没浪费,全部用在了刀刃上。
他进入军区以后,问带路的小战士哪儿的大官最多
小战士随手指了指军区总部,田瘸头尿遁开溜,一头冲进大院,不要钱似地狂抛小黑字报。
趁着人群混乱,他又把剩下的大黑字报贴进布告栏,唰唰唰,活干得又快又好,赶在巡逻队冲进来抓他之前,蹭蹭爬到树顶的一根小树杈上,居高临下,声讨哭骂,有人阻拦,就以跳树自杀相威胁,深得后世跳楼讨薪的精髓……
罗崇前想起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甘露:
“小姑娘,知道你惹了多大的乱子嘛整个军区总部,整整三天不得安宁!那位田大爷真能熬,不吃不喝不睡觉,在树上吊了三天,喊冤喊哑了嗓子……差点闹出人命!”
甘露冷嗤:“要是你一辈子瘸着腿,一口水一口饭熬大一个儿子,眼看着他提干了,眼看着他被小人坑了,送到战场上当炮灰,你也得拼命。”
圆脸女军官好奇:“小姑娘,你在大字报上写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当然,我用人品担保,绝无虚构捏造,全都证据确凿!”
“‘恶少’是那个朱一飞,顾雯追求田排长,要‘以身相许’的事……我们也听说过,那拔……拔无情,说的是谁啊”
“顾修远呀,他就是个渣男,始乱终弃,在蟹岭插队四年,害得村里的姑娘未婚先孕,又不负责任一走了之,那姑娘差点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得已下嫁我们村,日子苦得很。”
罗崇前反诘:“这是你的一面之词,需要证据。”
甘露呵呵:“证据不证据的,咱先把受害人喊来问问,看她怎么说。”
……
沙雕爹派民兵队去喊吴碧莲,卢南樵趁机把甘露拉到一边审:
“丫头,那天你脸涂得像花猫,诳我说在屋里睡觉,其实是在画大字报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种事也敢胡来”
甘露气窘:“我说了你肯定要拦着……”
“你这确实是个办法,但要仔细筹划,不能冒冒失失……你听见罗中校刚才的话了,田瘸头在树上蹲了三天,万一摔下来,非死即伤,你表哥还不得伤心死”
“对田大伯来说,自己的命能换儿子一条命,值了。”
卢南樵苦笑:“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已经发酵成了什么样顾家、顾雯、顾修远,全都栽了跟头,不知道怎么收场。”
甘露疑惑:“他们……怎么栽了跟头”
她和田瘸头的诉求,灰常简单,一要朱一飞伏法,二要田国梁返回连队,三要顾雯别再纠缠田国梁,其它的,都好商量。
卢南樵打听到的消息,有悲有喜,说顾雯因为插足战士感情,逼得燕妮自杀这件事,影响恶劣,文艺兵当不成了,最迟年底就得退伍。
“她十一岁就入团,是舞蹈演员,身体条件和天赋都不错,年纪也才十九岁,正是出成绩的好时候,突然被退伍,所有的节奏都打乱了,外面流言蜚语,她天天在家里哭。
甘露酸:“你这么关心她打听得这么仔细你只觉得她可怜,怎么不想想我表嫂,那天我要是晚进去一小会,她就上奈何桥了!”
顾雯有个当首长的爹,又有舞蹈天赋,文工团里待不下去了,还可以去其它地方嘛好单位多得是。
卢南樵苦笑:“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闹成这个样子,石城她都呆不下去了,还有她哥哥顾修远,原本在总部当参谋,安稳熬资历,现在被逼到墙角,也写了血书,要求上南疆战场,顾首长觉悟高没说什么,他夫人快气疯了……”
甘露:……
天地良心!她也好,田瘸头也好,去闹的目的是为了捞自家人,不是为了拖别人一起下水,自己跟顾修远又没有血海深仇,犯得着把他也逼到南疆战场上
他死了,甘露能得一毛钱的好处平白招人恨好不好!
两败俱伤。
甘露无法接受,她是穿剧的,小老百姓一只,只能看清楚眼前一小片地方,关爱身边有限的亲人,不懂家国大义,不懂世界和平,只想活着,好好活着!
卢南樵攥着罗崇前交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指着上面的一首“十三不亲”问他:
“这种反动顺口溜,你也敢写”
“我说的都是事实,哪里反动了谁不服气,让他跟我当面对质!”
卢南樵拿她没辙,耐心提点她:
“待会好好说话,别那么冲,这位罗中校是我的熟人,不会难为你,其它人都各有派系,来公社的目的也各不相同,你小心掉坑里。”
甘露惊讶:“罗中校是你的熟人……”
看他皮笑肉不笑,怪话一箩筐的模样,甘露还以为他是卢南樵的仇人,长得勉强还行,阎王脸,腹黑,嘴损,不讨喜。
正说着悄悄话,吴碧莲过来了。
穿一身半旧的绿军装,文艺宣传队的款式,腰身收得很俏,头发也没像普通少妇那样挽在脑后,依旧梳俩辫子。
面对罗崇前的询问,她涨红着脸不吱声,既不说自己认识顾修远,也不说不认识。
这时候就用得着女军官了,白净文工团长笑得春风化雨:
“吴校长,你实话实话嘛,不必有顾虑。”
吴碧莲踟躇半响,话说得模棱两可:
“叶团长,我的回答跟顾参谋一样,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就没有,一切以他的说法为准,我和他之间,没有始乱终弃,只有阴差阳错。”
说罢转身就走。
五人团面面相觑,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甘露再次低头点赞,不愧是原剧女主,装白莲花的姿势都那么清新脱俗。
她这样的说辞,既能让该懂的人都懂,又给顾修远留下一步退路,一分面子。
如果男神确实为难,不肯承认跟她有过恋爱关系,她也不会紧咬着死缠烂打,退一步以图后来。
如果男神念旧,承认了,那就旧情复燃,皆大欢喜。
对吴碧莲来说,曾经的恋爱关系已经断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流产了,她还嫁了人,守了寡,没有任何把握能拿捏住顾修远,只能以退为进,卖白莲花人设,卖惨。
这种小白花姿态,比撒泼打滚更有胜算,比汪汪乱咬更得人心。
对现在的吴碧莲来说,想抓牢顾修远,攻心才是上乘。
罗崇前没吃过黑莲花的亏,还妄想绕弯子套路人家,呵呵闲聊家常:
“吴校长,你娘家在蟹岭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呀”
“我们村地势高,在一座大山丘上,旁边还有几座更高的山,从山顶往下看,整个村子就像一只趴在山谷里的大螃蟹,就叫蟹岭了……都是传说,有人信,有人不信。”
“蟹岭的风景一定很美,顾参谋在你们村插队四年,日子也不会太艰苦,听你们村的支书说,你跟顾参谋有很多共同爱好,很谈得来……你们是哪一年确定关系的”
吴碧莲轻笑:“罗中校,我说过了,有关我跟顾参谋之间的事,一切都以他的说法为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甘露最看不惯她装,冷嗤怼她:
“吴校长,姿态摆得太高,当心磕歪了鼻子,毁容可难看,你什么时候搞定顾修远的,我不知道,但你嫁来我们村之前,那一整个春天,都跟他好得蜜里调油,他不辞而别,你怀孕了……”
吴碧莲刚要开口反诘,甘露念起一段泰戈尔的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吴碧莲面色瞬变,终于明白甘露掌握了什么底牌:那本在知青抄家后就消失了的翻译诗集!
扉页上的赠言、诗集里两人互相的点评,都是铁证,抵赖不掉。
甘露从燕妮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掀开,翻出一本《飞鸟集》,递给罗崇前:
“罗中校,看看吧,顾参谋的文采可不比我差哟。”
罗崇前仔细翻了翻,面色古怪,看向吴碧莲:
“吴校长,既然你跟顾参谋的关系属实,就跟我们一起回军区吧。”
吴碧莲冷笑:“就算我从前跟顾参谋谈过恋爱,早就昨日黄花,各奔东西了,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回军区我婚前谈一场恋爱,犯法了吗没有的话,我拒绝你们对我做出任何安排。”
罗崇前眯起眼,打量吴碧莲。
叶团长也劝她:“是顾家人这么要求的,说如果事情属实,就带你一起回军区。”
“对不起,顾家人或许有权这么要求你们,无权要求我,我丈夫叫孙大贵,马上清明节了,我还得去给婆婆和丈夫添坟,不陪你们闲聊了。”
她转身就走,撇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卢南樵站在门外,出声阻拦她:
“吴校长,下个月初十,顾参谋就要跟田国梁一起去南疆战场,生死无常,你这次不去见他,以后也许就再也不见到了。”
吴碧莲震惊:“不可能!他爸是军区的首长,怎么会让亲儿子去南疆!”
“南疆”这个词,最近因为田国梁父子的关系,在芦庄属于一级热词,大人孩子都知道那边在打仗,谁家儿子去了那地方,爹妈就提前在山坡上垒坟吧。
卢南樵看着面色大变的吴碧莲,叹气解释:
“吴校长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就因为顾参谋的父亲是军区首长,他才必须得去南疆……”
田瘸头被人从树上救下来的时候,黑字报上的内容,军区已经调查地七七八八,基本属实,部分内容有待核实。
田瘸头的诉求非常明确,就是不想让儿子去南疆战场,为此愿意放弃提干,脱下军装退伍返乡。
回村当农民的日子虽然苦,强过当炮灰,强过缺胳膊断腿。
田瘸头的觉悟,跟甘露半斤八两,在他看来,当兵吃粮,就是个饭碗,和平年代又不打仗,如果非要去打仗,那咱不当了……淳朴滴不忍直视。
问题是,这兵不是想当就当,想退就退的,顾家的人送田国梁上战场,从程序和手续上来说,没有任何瑕疵。
南疆战火初起,各大军区的战士风行“血书请战”,表决心,表忠心,田国梁也随大流写了一份,这成为他自愿上战场的证据。
哪怕田国梁自己,被组织询问是否自愿去的南疆时,一再表示是“自愿”,是他长久以来的夙愿,是军人的职责,保家卫国,九死不悔,绝无勉强,更没强迫。
田瘸头崩溃,骂顾家“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比反动军阀头子还歹毒,他当面怼那位顾首长:
既然去南疆那么光荣,既然上战场是军人的荣誉,为啥只让他这个小老百姓的儿子去,你顾首长的儿子为啥不去!
田瘸头死咬着这个道理,扬言如果顾修远也去了,他就承认去南疆光荣,承认顾家没有背地里捣鬼坑人!别耍嘴皮子,别拿我们小老百姓的命不当命!
军民鱼水情,谁是鱼谁是水波澜诡谲,鱼吃水,水也约束鱼。
田瘸头的话轰传军区,舆情汹涌。
顾修远当众咬破手指,写了一份请战书,要求去南疆,入敢死队,以实际行动证明父亲没有私心。
卢南樵刚得到的消息,顾首长第一个在儿子的请战书上签了字,不出意外的话,顾修远将跟田国梁一样,下月初十开拔前线!
吴碧莲惊得愣在原地,她是聪明人,瞬间就懂了这里的曲折隐情。
身为顾修远的红颜知己,她非常了解顾男神——出身不凡,渴望建功立业,却被家庭连累,窝在蟹岭多年,有志难伸。
或许他早就有意去南疆战场,被家里压住了,借着田瘸头贴黑字报,大闹军区,他主动请缨,目的达成,还能给父亲解围。
道理吴碧莲能想通,感情上不能接受,她也不装相了,反过来催促罗崇前:
“最迟明天,你们要不走,我就自己去军区看修远。”
算算日子,距离下月初十还有十二天,就算天天都跟顾修远腻在一起,也就是十二天,以后再想见面,隔着炮火硝烟,子弹无眼……难难难!
燕妮也第一次被明确告知:南疆战场,田国梁还是得去。
“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是被逼的!!”
燕妮满脸是泪,大声反驳罗崇前:
“我从小学到中学,都跟他同桌,他什么性格我最清楚,干什么都谨慎的人,从不冒进,又挂念家里的瘸爹,还有我,他怎么会自愿去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鬼地方!”
燕妮情绪激烈,几近歇斯底里,瞪着罗崇前:
“你们拿着他随大流写的请战书,卡着他的脖子,他敢说不去吗说不定下一秒就被你们扣上‘逃兵’的帽子,拉出去枪毙了!”
甘露深以为然,帮腔附和:
“罗中校,我表哥上了敢死队的名单,半只脚就迈进鬼门关,他想全身而退是做梦,左右是个死,去南疆死得壮烈一点,还能给家里人捞个烈属……你也是军人,就算不讲袍泽之情,厚道点别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了,缺德!”
罗崇前面色冷峻:“小姑娘,一直没告诉你,我就是这支敢死队的队长,下月初十,跟你表哥,还有顾参谋一起上前线。”
甘露:……!
燕妮:……
除了那个艳丽女军官,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包括叶团长那些从军区过来的人。
罗崇前没有多解释,看着甘露:
“大字报的事,军区领导比较重视,知道是你一个小丫头鼓捣出来的,我们也就放心了,趁现在还有点时间,好好给我交代清楚你的创作动机、思路,我写一份内参。”
甘露得瑟:“我是天赋型选手,灵机一动就有好主意,思如泉涌,信手拈来。”
卢南樵刮她的鼻子:“好好说话,罗中校是你表哥的领导,你要端正态度。”
甘露嗯嗯,表哥的领导,勉强也能算是她的领导,吹吹彩虹屁说不定能帮到表哥,脸上堆笑,开启胡诌模式:
“我平常闲着没事,就喜欢看小人书,那种连环画,看得多了,就自己拿笔学着画,依葫芦画瓢那种画,几百本画下来,画啥像啥。”
罗崇前没怀疑,刚才卢南樵也是那么说的,除此之外,罗崇前也想不出甘露一个小村姑,能有什么渠道接触到绘画,奇思妙想这种东西,确实跟天赋有关,有的人生来就鬼点子多,有人生来就金嗓子。
“那些画,你画了多久”
“半下午,加半晚上,还有一整个白天,完了就趁天黑给田大爷送去了。”
甘露真真假假掺一半,居然就蒙混过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62961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