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崇前的目光意味深长, 看看一脸尴尬的憨直支书,又看看浑身绷紧的甘露, 笑得像只狐狸:
“甘支书,有件事我很奇怪,田国梁的父亲是本月二十一号离开芦庄,中午抵达军区, 他随身携带二十多张大字报, 六十多张小字报,几乎都是用连环画形式表现, 画手的功底很好, 手法也新奇,我们之前从没见过。”
甘大海惊得嘴唇哆嗦。
他再迟钝,也明白这事八成跟自家的沙雕任性闺女有关,闺女喜欢在纸上涂涂抹抹, 他一直都知道, 没当回事。
自家门板上贴的春联,除了字体风骚的毛笔字, 还巧妙穿插了喜庆元素:春归双飞燕、水墨迎春花、垂柳、鞭炮,远看像画,近看是字, 全村独一份,全公社恐怕都是独一份!
甘大海一直以为,田瘸头就是去军区闹一闹,找领导把自己的冤情说一说, 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人,敢去军区贴首长的大字报!
大字报!!
你说你喊冤就喊冤,闹那么大动静干嘛
大字报你要贴就贴,贴我闺女画的干嘛
这不是坑人嘛,往死里坑!
罗崇前无视傻爹快哭了的表情,要命问题一个接一个:
“甘支书,那位田大爷说他带去的大字报,是在石城车站的候车室里,找路过的一群学生画的,但我们事后派人去车站调查,当天并没有美院的学生路过……”
甘露惊讶,没想到军区的人会这么较真,居然还跑到车站核实,蹙眉反诘:
“车站人来人往,美院的学生脸上又不写字,长得跟普通孩子一个模样,工作人员随便看一眼,能分辨出来”
“当然能,美院的学生出来采风,一般都会有老师带队,随身携带画板、画具、耗材,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
甘露讪讪,说可能是这些学生低调,车站的人没留意。
“就算是没留意,可那么多张大字报、小字报,又写又画,还要根据田大爷口述的内容即兴创作,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算算田大爷出发和抵达的时间,中间没有任何耽搁,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甘露狡辩:“不是说遇到一群美院学生嘛,如果是十几个人,一人画两三张,十分钟就能完成,不耽误时间,我在公社经常见人在路边刷宣传画,半小时就能刷完一整面墙,快得很。”
罗崇前笑得满嘴白牙:“是嘛可我们请美院的教授鉴定过,那些画和字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就算这人再技巧娴熟,也得忙活一整天时间,按照田大伯的行程推断,他只能是在出门之前,就准备好了这些画。”
甘露心思急转。
她没想到这一点漏洞,会被无限放大,这姓罗的到底几个意思,怎么死揪着黑字报来源不放,重要的不该是黑字报反映的问题问题问题嘛!
跟随罗崇前一起过来的两个女军官,一个妩媚艳丽,二十多岁;一个圆脸白净,三十多岁,自我介绍说是顾雯在文工团的领导。
看气氛僵了起来,年长的那个插话缓和:
“小姑娘,罗中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这个帮忙画大字报的人,是不是你们的芦庄的知青或者是你们认识的知青”
甘露警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如果是你们认识的知青,可以帮我们介绍一下,军区文工团很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可以特招入团,当然政审是必须合格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沙雕爹就激动了,张嘴要说话。
甘露厉声阻止他:“爸!咱真不认识这个人,你别看见有好处,就妄想张冠李戴,诓骗组织是要开大会揪斗的……天快黑了,赶紧给部队的领导安排晚饭吧!”
甘大海蓇葖着嘴,回过味来,怕被“钓鱼执法”,狠心咽下想说的话,扭头出门去找孟桂英商议了。
圆脸女军官愣怔,半响才明白过来,苦笑:
“小姑娘,我真不诓你们,军区确实稀缺这样的人才,那位美院的教授都夸,说画大字报的人思路清奇,好好发掘出来培养,是个好苗子……”
甘露狐疑:“你们文工团,不都是要年纪小的吗芦庄知青点的人年纪可都不小了,到你们那边,能给那些十二三岁的小团员当叔叔阿姨。”
圆脸女军官轻笑:“文工团里,也不全是唱歌跳舞的小团员啊也需要做幕后工作的,需要有特殊才艺的,百花齐放满园春嘛。”
她说得轻声细语,入情入理,甘露且听听,打死不承认自己就是黑画手,反问罗崇前:
“罗中校,我田大伯去军区喊冤,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回来啊是冒犯领导被拘留了吗”
“当然不是,他放心不下儿子,主动要求呆在军区陪田国梁同志,还委托我们把儿媳燕妮也带去军区,一家人好好团聚。”
甘露听出弦外之音:“怎么,我表哥还是要被发配南疆”
田瘸头拼死一闹,不止是要给儿媳伸冤,最要紧的是替儿子拼一条活路,田国梁没了,其它一切都是空空空……!
罗崇前不满甘露的措辞:“小姑娘,怎么能说是发配呢去南疆战场是一项光荣的任务,只有政治觉悟高、表现好,军事素质优秀的军人,才有机会参与。”
甘露冷嗤:“既然去南疆这么好,罗中校你怎么不身先士卒还有顾家,怎么不让他们宝贝儿子去前线,难道军区首长的儿子,还不如小老百姓的儿子觉悟高”
罗崇前避而不答,说要趁天还没黑,去一趟知青点,跟燕妮聊聊田国梁的近况。
甘露趁着这个空隙,火燎燎地善后,把房间里所有可能泄露她会画画的东东,包括但不限于纸张、笔墨、颜料、水彩、画笔、画板,还有墙壁上贴的涂鸦,手绘的沙雕台历,统统收进八卦空间里。
房门、院门上的白纸春联,唰唰唰全部撕了下来,撕不掉就拿水冲掉。
沙雕爹沉着脸回到院子里,看见闺女撕春联,二话不说打开大喇叭,脸不红心不跳地污蔑春联是“四旧”,要破掉,让全村所有人家自己动手,撕掉门上贴的春联。
“……最迟明天早上,谁家还没有响应破四旧号召,我就让民兵队亲自动手,好好教他怎么做红旗下的新社员!”
沙雕爹声色俱厉,罕见地铁腕。
甘露懵逼,旋即回过味来,只自己一家撕春联,太扎眼了,扯着“破四旧”的幌子,全村都撕,明面上能说得过去。
这沙雕爹,智商飞涨哟。
甘露刚在心里夸一句,沙雕爹就红着眼瞪她:
“你个死丫头,天都给你捅了个窟窿!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甘露不服:“我是想帮田大伯!”
田瘸头乡音浓重,又不识字,没见过大世面,一个人跑去石城军区,四面强敌,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连唬带吓,他话都不一定能说利索。
冤屈憋在肚子里,只能把自己活活气死,别人啥都不知道,他死了白死,哪座庙里没有冤死的小鬼!
甘露不觉得自己有做错,正色告诫沙雕爹:
“不管那个女军官的话是真是假,咱都不能上钩,什么文工团,那是钓鱼的饵料,专门诓傻子,别忘了那是顾家的地盘,我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沙雕爹搓手,舍不得:
“我听小卢主任说过,顾家在军区只是一派势力,不能一手遮天,你去了是个女兵,他总不能把女兵也发配去战场……”
“怎么不能先用文工团当幌子,把我诳到军区,然后说才艺不合格,政审不过关,把我扔进医疗队当护士,顺顺当当就上战场了,枪炮无眼,我才十六岁,不想那么早去陪我妈!”
沙雕爹被唬住,掐断贪念,女儿再任性,也是自己的亲闺女,搁在家里嫁人养老挺好,文工团啥的就随缘吧。
第二天,甘家父女起了个大早,一起去知青点问候罗中校一行人。
进村两天了,他们到处瞎逛,只吃饭不干活,顾家兄妹的事半点进展都没有。
这事不撕扯清楚,田瘸头的冤就白喊了,田国梁还是得去南疆。
燕妮经过这些天的风波,大略已经明白丈夫返回部队以后遭遇了什么,对顾雯恨得咬牙。
隔着老远,甘露就听见她的恨骂声:
“叶团长,这顾家人太过分了!国梁是军人,救战友天经地义,不指望谁感激报答,可也不想招灾惹祸呀!那个顾雯仗着她爹是大官,刁蛮任性不讲道理,一点事没遂她的心,就把国梁往死里踩……你是她的领导,一定要好好教育她!”
甘露哂笑:“嫂子,教育有用,还要监狱干嘛这种人你不把她打疼,她一辈子都不长教训!”
甘露边说边走到门口,趁着霞光往房间里看,五人团缺一,罗崇前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也不care,招呼这些人去大队部吃早饭:
“穷乡野地儿,一年到头见不着好东西,吃的也都是粗茶淡饭,委屈各位了。”
甘露心里憋气,话也说得带刺,连门都懒得进去,扭身闪人。
罗崇前溜溜达达走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甘露连个眼风也没甩给他,唿唿迈出几步,听见他跟燕妮闲聊:
“燕老师,村里其它人家的春联都揭下来了,就剩你家的还没揭,我看那字写得挺好看,是你自己写的”
“不是,是露露帮我写的,她喜欢鼓捣这些东西。”
“是吗,昨天她还谦虚,说自己不会写春联,是在河堤黑市上买的。”
“别听她瞎说,我亲眼见她写的,河堤上那个卖字的知青就在这旁边住着,叫郑桐,他不会写这种字……”
甘露打从听见“春联”俩字就往回奔,还是迟了一步,被燕妮卖了个底儿掉。
抵赖是没用了,她干脆承认:
“没错,春联是我写的,军区贴的大字报也是我画的,怎么着吧!”
燕妮回过神,惊得杏眼溜圆,不敢置信地看着罗崇前。
昨天傍晚,甘大海在大喇叭里广而告之,喝令全村破四旧撕春联,所有人都听话的撕了,只有田家,父子俩都陷在军区,燕妮这个儿媳又住在知青点,忘了去撕自家门板上的春联,被早起跑步的罗崇前看见。
跟甘家大门上同款的花漾体,一望而知是同一个人写的。
知青点这边,燕妮只撕掉了门板上的春联,没撕厨房贴的灶神爷,没擦镜子上画的萌萌哒。
罗崇前还从大队饲养室的牲口栏上,揭下一张“六畜兴旺”,旁边画着一只肥头大耳扛着九齿耙的二师兄,露着肚皮,扇着耳朵,笑得非常欠打。
甘露都不知道自己这副画啥时候流出去的,现在都成了她画黑字报的铁证。
虱多不痒,既然都承认了,也不在乎多一桩证据,她斜乜罗崇前:
“罗中校,我看你们这趟进村,不是替我表哥主持公道来了,是挑刺找麻烦来了,也对嘛,官官相护,在我们公社是这样,在你们军区也一样,那位顾首长位高权重,怎么能被我们小老百姓告倒必须得倒打一耙,说我们是刁民污蔑他。”
罗崇前装聋,让那个艳丽女军官去厨房揭灶神爷:“小心点,别揭破了。”
甘露冷嗤:“那么费劲干嘛,回头我再给你画一张,保证比这个效果好。”
灶老爷、灶奶奶虽然神位卑微,画法繁琐,甘露过年时图喜庆,用国画颜料一笔一笔勾绘,惟妙惟肖,逗萌讨喜,一共只画了三张,自家一张,燕妮一张,孟桂英一张。
罗崇前捏在手里,笑得开心:
“小姑娘,你要是早点坦白,我们也不会绕这么多弯子,实话告诉你,我们这趟进村,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找到画大字报的人,其次才是调查田国梁父亲反映的问题。”
甘露呵呵:“那你现在知道了,开始表演吧,我接着。”
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三摩的轰轰声,卢南樵走了进来,察觉房间里气氛不对,疑惑地看向罗崇前:
“罗中校,出什么事了吗”
“嗯,已经调查清楚给田家画大字报的人是谁,我这趟过来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
卢南樵顺着他目光看向甘露,微微一怔,上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问罗崇前:
“军区那边……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顾首长在党员生活会上做检讨,跟组织提要求,说那些揭发他的大字报,数量众多,画风娴熟,用词辛辣恶毒,煽动性很强,不像是普通人能画出来的,怀疑田国梁的父亲是被坏分子裹挟利用了,说有人想掀起一场针对石城军区、针对他这种起复干部的反攻清算,要求军区郑重对待,查清幕后黑手,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甘露醉了,这位顾首长的想象力爆表,大约是刚从牛棚出来没几天,被迫害的神经还没调整过来。
卢南樵似乎跟罗崇前很熟,两人说的话也打着迷藏,甘露听得云里雾里,老老实实缩在后边装鹌鹑。
她只看卢南樵的脸色就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闹不好会有麻烦。
罗崇前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厚厚一摞照片,起码有一两百张,装订成一个小字典模样,出示给卢南樵看。
甘露悄悄探出小脑袋,愕然发现这些照片的内容,就是她画给田瘸头的“黑字报”,全部都被拍摄下来,一张张清晰无比,还是这年月不常见的彩照。
卢南樵粗略翻了翻,轻笑:
“罗中校,这位顾首长不会异想天开,想把他自家做的那些好事,跟‘反黑画运动’扯上关系吧甘露只是个村里的小姑娘,刚十六岁,人有点小聪明,平常喜欢临摹连环画,又是田国梁的表妹,对田家的事情知道的比较清楚,一时激愤帮着画了这些画……我可以保证,她跟外面的黑画分子没有任何牵扯。”
罗崇前也笑:“我只负责把搜集到的证据呈递给上级,不负责做判断,还有,你确定自己要给这小姑娘担保你……很了解她”
甘露一惊,瞬间想明白利害关系,如果只是自己,只是田家,都是“小老百姓”,如果扯上卢南樵,扯上他父亲,都是大佬,性质就变了,足以上纲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