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凋了,梨花正白, 葡萄架上的枝叶累累垂垂, 遮了一大片院子。
黑炭蹲在藤椅旁边, 对着卢南樵哼哼唧唧, 那么凶巴巴一大只, 卖起乖来还挺萌。
甘露正感叹着,黑炭已经呲着獠牙冲她奔过来, 气势夺人, 吓得她原地没敢动弹,回过神的时候,麦黄杏咕咚咕咚撒了一地,桃花鳜也被衔走一条。
那鱼虽然被稻秸穿了腮, 还是活着的,被黑炭衔在嘴里, 疼得鱼尾乱扑腾, 半尺长的大鱼,三两口就被黑炭嚼吃了,凶残地没眼看。
甘露原地懵了一圈,卢南樵已经迎出来,一颗颗捡起地上的杏子,装回提兜里,牵着甘露的手走到葡萄架底下,轻笑安慰:
“没吓着你吧黑炭最近嘴叼了,剩饭剩菜不爱吃, 喜欢吃活物,把隔壁几家大婶养的小鸡仔吃得一只不剩,小羊羔也差点被它咬断脖子……以前它虽然凶,可不会这样,你知道怎么回事嘛”
他笑得意味深长,盯着甘露的眼神古怪。
甘露心虚地转过脸,想起那天自己为了吓唬胡仁杰,当街用野灰兔引诱黑炭扑人的糗事。
不会那么巧,一次就勾动黑炭的野性吧
她在村里生活这么久,知道家养的猫狗都忌讳投喂活物,一旦破戒上瘾,就会满村的追吃小鸡仔、小鸭仔,一口一个。
受害人骂骂咧咧找上门,主人只能忍痛赔钱,过后狠狠收拾一顿家养的惹祸精,有些还能掰回来,有些屡教不改,只能弃养,杀猫宰狗不忍直视。
看黑炭刚才吞食活鱼的姿势,多半是上瘾了。
它虽然是公社领导养的狗,也不能随便糟蹋社员的财产,卢南樵赔钱是肯定的,闹不好还有负面影响,他那么爱惜羽毛,为了挽回声誉,弃养黑炭的话……
甘露紧张了,帮着说情:
“黑炭虽然看着凶,很通人性,你好好教育它几次,它就会改了……”
“我最近太忙,没时间教育它,你看它块头那么大,万一凶性大发,咬我怎么办”
甘露踌躇。
黑炭不是一般的田园家犬,那块头,跟小黑牛犊一样壮,方头大口,獠牙森森,凭卖相就能吓退蟊贼。
“要不栓起来吧,拴起来就老实了,想吃小鸡仔也吃不着。”
“已经开始拴着了,公社最近都在传,说我养了一条敢吃小孩的恶狗,吃弃婴上了瘾,胆子越来越大,看见刚会走路的小孩就扑上去咬脖子,已经咬伤七八个了……”
甘露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平常她来这座小院,周围满满都是熊孩子,有些胆子大的,还偷偷溜进来,爬到那棵桑葚树上撸发红发紫的果子吃。
今天她过来,一个人影都没有,原来是被黑炭吃小孩的谣言吓跑了呀。
甘露忿忿不满,自己去厨房洗干净杏子,又大又黄,咬一口瓤满嘴甜,她一口气吃了两三个,又掰开一个喂卢南樵:
“尝尝吧,很好吃,这是山杏,不酸也不涩。”
卢南樵接过来,却没有吃,甘露以为他不喜欢,没勉强,吧啦吧啦说起那天胡仁杰怎么挑衅她:
“你查了没有,这谣言是不是他散播的”
“查了,就是他。”
甘露气炸:“就说他是个小人了,跟他那个妹妹一样,满嘴跑火车,不合他们口味的话都不听不听,还敢造谣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污蔑领导干部,得抓起来,严办!”
甘露说得义正辞严,卢南樵脸上的笑容收敛:
“露露,我猜顾夫人知道你表哥拒绝了顾雯,生气的样子就是像你现在这样,说话的语气差不多也是这样,你信吗”
甘露一愣,讪讪着不吱声了,心里却不服气。
那胡仁杰就是个人渣,被黑炭惊吓摔倒,恼羞成怒,又理亏在先,不敢来找卢南樵讨说法,背地里编瞎话污蔑他。
对这种小人,难道不该迎头痛击,让他哑巴吃黄连涨教训嘛
放任他在背后捣鬼,养痈成患,小事也能酿成大祸,后悔莫及。
甘露心里嘀嘀咕咕,卢南樵看在眼里,耐心地给她讲道理:
“露露,从前你只是芦庄的一个小姑娘,就算有个当支书的爸爸,也经常有人敢欺负你,你懂得反击,懂得鬼机灵保护自己和家人,这很好,我很欣赏。”
甘露对这种彩虹屁免疫,坐等接下来的“但是”,听人家这口气哟,是怪她霸道任性
呵呵哒。
她从来都是以理服人好不好就算偶尔闹出点小乱子,也是无心之失嘛,比如郑桐被抓典型,比如之后的“薅草运动”。
短短十几天,单单一个堃县,就薅出几十棵“毒草”。
一大批知青因为各种各样的不妥言行,被人从知青点薅出来揪斗,活得战战兢兢,就算以后风平浪静,他们可以招工返城,好几年青春白耽误了。
郑桐一言不慎,被抓了典型,身处漩涡最中心,前途尽毁,这首先得怪他自己觉悟低,胡言乱语。
甘大海身为支书,半点都没为难他一个知青,事情越闹越大,上纲上线,时也命也,无可奈何。
甘露不觉得自己要担责任,重来一回,她还是会教沙雕爹说那些话,别人背锅,总好过自家倒霉。
卢南樵看出她不服气,攥着她的两根发辫,无奈地轻摇几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半响苦笑:
“傻露露,你现在跟从前不同了,你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女朋友,将来还会是卢书记的儿媳,走到哪里都有人巴结你,捧着你,跟在你身边察言观色,你随便说一句话,自己没放在心上,别人听到了,会投你所好,会借题发挥,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已经伤害到很多人。”
甘露:……
有这事吗有人巴结她吗她怎么感觉到处都有人跟她作对
肯捧着她的人,也就沙雕爹和某个樵,来踩她的人一大群。
卢南樵斟酌词句,又说起顾夫人:
“其实她也没你们想的那么糟糕,为人热情,气质典雅,四十多岁了依然很美,年纪也比顾首长小十岁,如果当初她嫁的是一个普通军人,过柴米油盐的日子,不会惹出任何乱子,可她成了首长夫人,还是那么任性……后果你已经看到了。”
甘露被教育,不开心,皱巴着脸,不说话也不反诘。
卢南樵松了口气,继续说黑炭的事:
“你猜得很准,就是胡仁杰在背后捣鬼,他当街挑衅你,你吓唬他,大家扯平,后续他不依不饶,造谣污蔑公社领导,我会及时反省,管好黑炭,不让黑炭损害社员利益,也要及时制止他胡说八道,维护自己名誉,整件事都要低调处理,不能随意扣帽子,如果照你刚才说的那些罪名,胡仁杰就是第二个郑桐。”
身败名裂是最轻的,闹不好还得开除公职,拘役吃牢饭。
甘露尴尬:“我就随便说说……不当真。”
“你不当真,有人会扯虎皮当真,胡仁杰现在的处境并不好,他因为包庇朱一飞,被罗中校抓了典型,如果有人想落井下石,拿下他供销社副主任的职务,你刚刚说的这些话,就是给那些人递刀子。”
甘露:……
好吧,这脑回路她懂了。
从前她是没权没势、没关注度的小村姑,说什么,骂什么,别人听不见,听见了也当小丫头不懂事,现在有了卢南樵,沾他的光,她一言一行都有人聆听,再敢那么大声,那么凶猛,被她针对的人撑不住,旁人也会觉得她蛮横。
久而久之,就是另一个顾夫人。
卢南樵剥开一个杏子,喂给甘露吃,又说起郑桐:
“他被人从芦庄知青点抓到城里,揪斗三天三夜,胳膊被拧断,从高台上一脚踹下去,摔得大腿骨裂,昏迷不醒……要不是我及时赶过去,他不死也得残了。”
甘露同情归同情,不满卢南樵的语气,反诘:
“郑桐被揪斗,对错是非我不评论,但这事跟我、跟我爸都没有关系,他当众奚落军属,嘲讽南疆浴血奋战的战士,我爸开社员大会教育他,合情合理,放任不管才是渎职,之后薅毒草、知青队伍大清洗,都不是他一个小支书能左右的!”
不管外面怎么风云变幻,具体到芦庄这座小庙,谁对谁错,必须掰扯清楚,不是谁惨谁就有理。
甘露愤懑不平:“这郑桐出言不逊,自己倒霉撞到刀口上,又落到高举这种败类手上,就算他什么错都没有,高举也得扒他一层皮!”
卢南樵讶然:“你也知道高举”
甘露冷嗤,她今天巴巴找过来,就是为了这个高举。
昨晚她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像这种人怎么会被推荐去震旦大学难道被推荐去震旦的人,都是这种败类
无论是时下,还是日后,舆论对工农兵大学生的评价都偏低,能清退的就清退,不能清退的就降格使用,甘露因为卢南樵的关系,自带了一层滤镜,高举的出现,直接撕破了真相:
旁人看待卢南樵这个风光无限的“知青领袖”,会不会跟胡芳菲、韩小梅看高举的眼神一样
卢南樵面对甘露的质疑,点了点头:
“没错,在很多人眼里,我跟高举,就是同一类人,包括顾修远,心里其实都不怎么看得起我。”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被大时代裹挟前行的人,也注定不可能琉璃无垢,不染尘埃。
卢南樵罕见地语气冷肃:“露露,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是非对错后人评说,我只求问心无愧就好。”
甘露鼻子泛酸,不甘心卢南樵跟高举这种人相提并论,竭力罗列出不同:
“高举下流无耻,心思歹毒,为了帮弟弟脱罪,栽赃诬赖好人,就因为郑桐的女朋友是他喜欢的人,就把郑桐往死里整,公报私仇,小人!你从来没做过这种坏事,你跟他……不一样!”
卢南樵拿起一颗杏子,既不撇清,也不否认,似笑非笑地看着甘露:
“你知道吗,就这么短的时间,高举已经知道了胡仁杰造谣的事,还问我想不想跟他联手,废了胡仁杰。”
甘露气恼:“那种人渣,他不安好心……你离他远远地!”
废了胡仁杰只是场面话,其实就是想整垮整个胡家,报当年的流放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