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南樵对高举的评价,更立体客观, 不针对他“栽赃”、“好色”这种小节, 首先说出身, 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 在他父亲死了以后, 十七岁就退学顶岗,进了供销社。
一开始被分配在堃县城区, 喜欢上隔壁的漂亮营业员, 写情书追求,惹恼了也在追求那姑娘的胡仁杰。
他借着家里的关系,把高举踢出县城,去了夹河公社最偏远的鹅肠河代销点, 孤悬在一片荒山上的村寨,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户人家, 穷得年年吃救济粮的苦瓜村。
高举是铁饭碗, 不担心没工资,前途凉凉了,喜欢的姑娘也嫁给胡仁杰了。
他熬了一年多,救了来山里打猎掉陷阱里的造反派头目,入了伙,翻了身,对胡仁杰全家反攻倒算,一战成名。
卢南樵的基本盘是沪系知青,高举的基本盘是风雷激指挥部, 简称“风雷指”,指哪打哪,所向披靡,不要说在堃县,就是在沪城也大名鼎鼎。
胡仁杰的父亲胡文虎,是堃县供销系统的主要领导,一个照面就被他干趴下,全家戴上报纸糊的高帽子,拖到高台上揪斗。
一家人能平安下了高台,除了认怂姿势好看,还因为胡仁杰“弃卒保车”,单方面宣布跟新婚妻子离婚。
甘露无语,抱了一线希望问卢南樵:
“高举……是真心喜欢那个营业员”
卢南樵摇头:“没有人知道真相了,胡仁杰当众宣布离婚以后,她当晚就触电自杀,高举气得发疯,一脚踹断胡文虎三根肋骨,轮着钢丝锁满城追打胡仁杰,一直到现在,胡仁杰都不敢回县城。”
甘露蹙眉:“那高举纠缠胡芳菲……”
“高举纠缠过的漂亮姑娘很多,那个营业员死了以后,他性情大变,身边的姑娘时常换,有时候一个月就换三四个,他是风雷指的骨干,能量很大,很多姑娘有求于他,或者他盯上哪个漂亮姑娘,都很难逃脱他的掌心,时常就有女知青求到我这边。”
甘露警觉:“时常就有……”
“现在很少有了,我跟高举过了一次招,互相立了规矩,我不管他在堃县的闲事,他不碰沪城周边来插队的女知青。”
“那种人说的话你也信,他背地里——”
“背地里还有不少女知青主动找他呢,为了招工返城,为了紧俏物资,甚至就为了几张布票粮票……人心复杂,我也不想枉做小人。”
甘露越听越歪,盯着卢南樵上下打量。
高举那种败类都能勾到那么多漂亮女孩,卢南樵的资源只多不少,就没有人盯上他
他再怎么高冷自持,也是热血膨胀的小伙子,长得又帅,就算他能忍得住不去撩姑娘,姑娘会来撩他呀。
可疑,忒可疑了。
甘露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自己是他女朋友的自觉。
上次她来这座小院蹭饭,被围观吃瓜群众误会,到处散播未经当事人确认的消息,卢南樵没有否认,别人就当他承认了。
甘露一直觉得他是被逼承认的,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水到渠成的感情。
今天再来小院,他亲口承认自己是“女朋友”,却是为了给她讲道理……讲道理哟!
这年月的年轻人谈恋爱,普遍像友情多过爱情,互称同志,相敬如宾,谈论的话题不是甜蜜蜜,是革命的星辰大海,是家里的鸡毛蒜皮,秉烛夜谈聊毛选,奇葩无比。
甘露跟卢南樵唯二的两次交心,一是王安生事败,卢南樵卖惨,撒谎说他被牵连了,要被赶出堃县,甘露舍不得他走,自曝有洋钱可以下套;再就是今天,卢南樵跟她展露了“知青领袖”的另一面。
犹豫再三,甘露硬着头皮开口:
“卢主任……其实咱俩之间,就是个误会,你不必管别人怎么说,嘴长在别人身上,心长在自己身上,顺从本心,活得开心最要紧。”
卢南樵一怔,半响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笑得像只狐狸:
“我现在就是顺从本心啊,也很开心,怎么,你不开心”
甘露当然不开心,很不开心。
打从她跟卢南樵的关系公开,闲言碎语、流言蜚语就没断过,胡仁杰兄妹俩就是代表,普遍看衰她不能苟到最后,客气点的背后嘀嘀咕咕,不客气的当面就敢奚落她。
与其攀了高枝再摔下来,还不如一开始就乖乖蹲在地上。
今天卢南樵把她跟顾夫人做比较,更让她觉得难受。
那位顾夫人唯一的错误,就是嫁了个显贵丈夫,境遇随着他的荣辱起伏,又没能迅速调整状态,摆正位置,自己尴尬,别人受害。
甘露不想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散漫随性,波及卢南樵,怏怏站在葡萄架下,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你是公社的主任,是堃县知青里的红人,家世显赫,我只是村里的一个小姑娘,跟你门不当户不对,没什么共同语言,也不习惯你那个圈子的生活方式,我没有战天斗地的勇气,也没有星辰大海的远志,只想平平淡淡过自己的小日子,看自己喜欢的书,画自己喜欢的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自由自在像大江大河里的一条鱼……你跟我在一起,就是参天大树栽在了花盆里,都难受。”
卢南樵默然看着她,没说话。
甘露既然开了头,也就不惮继续往下说了,她是有那么点喜欢卢南樵,更多的时候把人家当大腿抱着,葫芦妹的话虽然难听,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甘露不想让自己变成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分手是门技术活,考心机,也考人品,卢南樵已经当众默认了跟她的恋爱关系,突然散伙,对他,对她,都是一场舆论危机。
甘露稍一踌躇,想好了分手姿势:
“你马上就要去震旦大学念书,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也就几个月时间,等你回了沪城,别人不怎么关注这件事了,你就说并没有跟我谈过恋爱,只是看我年纪小,成绩好,又是甘支书的女儿,多照顾一些。”
卢南樵气笑:“露露,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只有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你不需要他们信呀,就是给外界一个体面说法,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你信了,实在不行的话……就说你爸妈不同意!”
百用百灵的借口,尤其适用她跟卢南樵之间,论门第也好,论年龄也好,论城乡有别也好,他爸妈都有足够的理由反对。
卢南樵哭笑不得,牵着她的手坐到藤椅上,他一直把甘露当成真十六岁小姑娘,凡事以说、教、劝、宠为主,哪想到她还这么有主意,惊讶过后,开启赖皮模式:
“我爸妈都是领导,讲民主,讲平等,不可能公开插手儿子谈恋爱,影响很不好,用你的话说,他们不会愿意背这口黑锅,当面就敢给我弹回来。”
甘露不信,平常人家听说儿子有了女朋友,还得私底下嘀咕嘀咕,挑挑毛病,秀秀存在感,他爸妈那种地位,还不得挑出花来
甘露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优点,脸蛋,在白云公社这一片都算不得顶尖,胡芳菲都敢跟她一较高下,沪城是大码头,比她好看、比她乖巧、比她气质出挑的漂亮姑娘比河里的桃花鳜还多,她一点竞争力都木有。
卢南樵实话实说,他爸妈看了她的照片以后,确实也挑了点毛病:
“问我你成年了没有,知道你才十六岁,他们不太放心。”
“十六岁怎么了”
“太小了,性格还在形成,没有定性,太约束你,你受不了,不约束你,可能会惹出乱子,就像刚才,我只提了提顾夫人,你就生气了。”
甘露窘:“我才没有生气,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些话了,长痛不如短痛嘛,虽然我舍不得你这个靠山走了,也不能一辈子把你扣在公社。”
“那我真走了,别人欺负你怎么办你虽然机灵,可胳膊拗不过大腿,碰到胡仁杰、朱一飞、高举这种坏人,你斗不过,你爸也罩不住。”
甘露不服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我就躲进芦庄,跟着我表嫂自学成才,他们再横,还敢去村里招惹我”
“当然敢,忘了咱俩第一次见面,你爸就被民兵队从芦庄押到公社,郑桐也是被人从芦庄揪走,碰上高举那种败类,都不用他亲自出面,就有人帮着把你和你爸一起揪出来,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天快变了,他这种人得瑟不了多久,到时候就是别人揪他了,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楼塌了,天网恢恢,从没饶过谁。”
甘露自信满满,认真的盯着卢南樵:
“没了你,我还可以找其他的靠山嘛,有本事又心肠好的人很多……我小姨被姓詹的拐走那么久,我姑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正要跟你商量,去沪城看看她们……”
卢南樵对她后半段话无视,人也坐直了,看着甘露:
“其它的靠山谁呀,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现在坏人很多,小心被骗了。”
“暂时还没开始找……你别打岔,我要去沪城看姑妈,行不行呀11号院那边,看管的还像从前那么严”
卢南樵不接话茬,拉着她硬坐在自己腿上,手搭在她脖颈上,强迫她看着自己:
“小丫头,虽然你年纪小,很多事我不跟你计较,但背着我找靠山这种事,马上忘掉,你有我靠着就行了,我爸妈还真是有经验,提醒我看牢你,我还说他们想多了,原来是经验之谈……”
卢爸大概是被顾夫人坑过,对儿子找了个小女友很棘手,耳提面命了半晚上。
黑字报风波以后,他还幸灾乐祸地揶揄儿子:千万把小女友哄好了,别连累他这个老子也被贴了黑字报。
“我爸妈给我算了一笔账,说你今年才十六岁,想要结婚,最少也得再过四年,那时候我就二十五岁了,你乖乖嫁给我还好说,要是心眼活了,另外找了别的靠山,扯着‘恋爱自由、分手自由’的幌子,我到哪儿说理去”
甘露被他绕得迷糊,可自己年纪小是事实,十六七岁在村里可以顺利嫁人,在沪城是不可能的。
卢南樵得理不饶人,继续挤兑她:
“本来我还不信爸妈的话,听你今天说了这么一通,替自己捏把汗呀,你这么始乱终弃,我得去你们村里贴大字报了。”
甘露:……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这年月情侣分手,约等于半个离婚,也是很伤筋动骨的,她跟卢南樵的关系,盯着人的又多,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惹来一堆是非。
她傻呵呵没想过那么多,卢南樵鬼精,肯定都想过了,还肯公开默认她是女朋友……有心了。
想明白这一点,她有些讪讪:
“早知道这样,一开始我就帮你撇清了,现在弄成这样,咋办呀”
“将错就错呀,其实我本来也没想那么早找女朋友,你是个意外。”
“后悔了”
“没有,只是惊讶自己会喜欢上你这种小丫头。”
甘露不满,她穿剧之前都二十三岁了,念硕士了,比卢南樵还大两岁,一点都不小。
她摸着卢南樵胸前的纯银徽章,套路他:
“你来堃县三年了,又是公社主任,又是知青领头羊,有没有学高举那样,给漂亮姑娘送紧俏商品、送布票粮票、帮回城人家姑娘是怎么报答你的呀”
“布票、粮票、食品票、工业券什么的,经常送人,送给谁的都记不太清了,年前还给芦庄的一个小丫头讹走十尺布票,紧俏商品就送过一块手表,进城帮忙联系过文工团……至于报答嘛,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甘露窘,耍赖:
“我属貔貅的,只进不出,东西收下,报答没有。”
“傻丫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可是跟高举一样有名的坏蛋,你知道他怎么对付耍赖的女孩子吗”
甘露不想污耳朵,摇摇头:
“他嚣张不了多久,我就担心你,不会被这种人渣连累了吧”
卢南樵苦笑:“风波不定,世事无常,打从我记事起,家里家外都没消停过,像高举这种人,心眼灵活,见风就长,只要没被打死,没被一辈子关在大牢里,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想灭了他难,所以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独善其身兼济天下了。”
看他这么笃定,甘露心里稍安,高举是高举,卢南樵是卢南樵,震旦那么大,混进两三只害虫不稀奇,别被蜇到就好。
算算时间,卢南樵就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明年就恢复高考了。
甘露记得在《莲》剧里,凭考入校的新生入学之后,跟工农兵师兄师姐们爆发好几场矛盾,还有不少工农兵学员因为各种黑历史,被学校清退。
卢南樵那时候能安然渡过,这一次应该也可以。
实在不行,一起卷包袱出国吧。
她又捡又讹,攒了好几千红星币,各种票据也塞满两个奶粉罐,还藏着几十万洋钱,除了她自己那一捆,还把吴碧莲的也弄过来一半。
黑莲花的那捆钱,按剧透就埋在南山坡旁边的果园里,甘露回忆剧情,对准方位,找到了那颗被雷劈了一半的老树,大致方位锁定了,具体在哪儿,她还得慢慢找。
找来找去找不到,精疲力竭快要放弃的时候,下了一场春雨,吴碧莲埋钱的地方,土壤都被挖松了,被雨水浸泡后微微凹陷,有刚冒头的野草、野菜遮掩,不易发现。
甘露掘地三尺,挖出一个小木箱,砸开,里面有半捆洋钱,用塑料薄膜裹得密不透风。
吴碧莲狡兔三窟,藏钱的地方不止一处,另一处地点甘露毫无头绪,只能放弃。
前一阵子,吴碧莲离开芦庄,剩下的洋钱不管藏在哪儿,肯定都已经转移走了,就算没直接带去军区,她娘家在蟹岭,山高林密,随便藏一藏,别人也找不到。
甘露把这件事当成秘密,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傻爹,包括卢南樵。
傻爹太傻,容易被人套路,不是能藏住秘密的人;卢南樵太红,脑回路跟她不大一样,谨慎起见,闭嘴不说最稳妥。
葡萄架下,卢南樵懵然不知,看甘露不再提散伙、找新靠山的事了,重新把她安顿在腿上坐好,一下一下摇晃藤椅,开心地不行,又说起文工团的事:
“傻丫头,你真不想进团”
“不想,我要考大学。”
“可我很快就离开堃县了,你怎么办啊”
甘露踌躇,卢南樵已经帮她想好了办法:
“我把你做的试卷拿回实验中学,给从前的老师看,他们很惊讶,正好上面有口号,说要给贫下中农子女进城求学创造机会,校方决定今年从周边区县招考十名新生,摊到堃县的话,最多两个名额,你成绩不错,想不想争取一下”
甘露当然想,能提早去沪城,谁愿意呆在灰扑扑的芦庄,谁愿意呆在苦哈哈的白云中学
就算她不怎么需要补习高中知识,人在沪城的话,去看望小姨,去看望姑妈,去搜集邮票,去撩撩卢南樵,都方便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