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南樵看见甘露进来,微微惊讶, 没多问什么, 拉着她站在自己身后。
事情的经过, 非常狗血。
胡芳菲先是跟甘露借小白花, 又换了一套跟她差不多调调的衣服, 摸黑跑到卢南樵的小院敲门。
卢南樵跟那位“小陀螺”同学一样,第一眼也以为是甘露来了, 回过神的时候, 胡芳菲已经进了院子,扯着“赔礼”的幌子,说是替她哥哥胡仁杰造谣、污蔑黑炭咬人的事登门道歉。
还说胡仁杰“爱面子”、“胆小”,不敢亲自过来, 让她这个当妹妹的转达歉意。
胡芳菲语气诚恳,乍一看没什么不妥, 卢南樵且听着, 没戳破她,站在院子里敷衍几句,就要送她回学校。
胡芳菲费了这么大劲,哪肯草草了事
不管卢南樵怎么暗示,她都装听不懂,变着法子给自己加戏,“道歉”的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突然就哭得梨花带雨,扯着卢南樵的衣襟不肯撒手。
卢南樵推了她几次, 没能甩掉,耐心渐渐耗尽,一句“高举过两天要来公社”,噎得胡芳菲讪讪,涨红了脸。
她虽然躲到了白云中学,高举却不依不饶,当众单方面宣布说是她的“男朋友”,胡家的人没敢公开怼回去,这事含糊了两年,已经成了烂帐。
卢南樵趁她发怔,后退一步摆脱她,耐心劝说:
“胡芳菲同学,不管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我能办到的事,高举大概率也能,你何必舍近求远,在我这儿白费心思要是被人瞧见了,对你,对你哥哥,对你全家人都没有好处,还可能惹恼高举,那后果你是知道的。”
胡芳菲又羞又气。
她哪敢去找高举帮忙高举嘴上说喜欢她,实际上就是想报复,心思又狠又毒,她躲着还来不及。
卢南樵的话看似犀利,其实已经很顾及她的面子,没有提郑桐。
郑桐不但是胡芳菲公开承认的男友,还是整个胡家都承认的女婿,相貌堂堂,家世也好,父母都是学术权威,很有地位,已经从牛棚放出来,初步恢复了工作。
胡芳菲能找到这么一个对象,这对象还一度敢硬怼高举,相当让人羡慕了。
可惜好景不长,郑桐被当成“毒草”薅了出来,差点死在高举手里,污点记入档案,前途尽毁。
郑爸给他联系的机关单位黄了,走仕途不可能了,当兵超龄,推荐上大学过不了政审,招工进厂也被排斥,落魄潦倒,这辈子再难翻身。
胡芳菲心高气傲,哪肯吊死在这么一棵糟心树上,果断宣布跟“毒草”划清界限,分手!
卢南樵没当面提起,一是怕伤她颜面,二是跟坏分子划清界限,这年月是政治正确。
有些事,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一杆秤,胡芳菲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脸皮不够厚,心肠也不够硬。
眼看卢南樵转身要走,她孤注一掷,一头扑了上去,死抱着不放,非得让他动心不可。
论脸蛋,她美艳,甘露清丽,各有所长;
论身材,甘露还是个豆芽菜,她已经发育得婀娜曼妙,今晚又刻意打扮了一番,艳光四射,美得炫目,卢南樵却像没看见一样,始终冷淡,话也开始扎心:
“胡芳菲同学,女孩子要矜持,先说说你来找我什么事吧。”
胡芳菲忍住难堪,稍微缓了口气,硬着头皮说实话:
“文工团……甘露不想去,我想去。”
“这事啊,好说,你先放开我,咱们坐下来商量。”
胡芳菲不肯松手,继续提要求:
“还有高举!他就是个豺狼,是毒蛇!死缠着我不放,你帮我撵走他,还有甘露,她又瘦又刁蛮,牙尖嘴利惹人讨厌,你别再搭理她……”
卢南樵:“……”
场面尴尬,罗凤霞匆匆赶到了。
胡芳菲被挡住视线,没看到有人进来,被揶揄一嗓子才回过神,羞得恨不能钻地缝,以为是时机不凑巧,有人恰好来找卢南樵,撞破了这场面,心里还窃喜。
当初甘露就是这么“上位”的嘛,她长得比甘露好,家境也比甘露好,没道理会输了。
朱克文一开始没认出胡芳菲,看清正脸以后,气得暴走。
他没有胡芳菲那么想入非非,来的路上,罗凤霞已经把事情点破,明说了是有小姑娘不害臊,夜闯小卢主任的家卖骚,让她这个妇女主任过去解围。
朱克文以为是知青点的哪个女知青,谁知道是胡芳菲!
这事要是传出去,能活活羞死人,胡芳菲不懂事,胡家上下都是体面人,最恨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朱克文跟胡芳菲的爸爸胡文虎,沾着亲戚关系,交情不错,常来常往。
后来胡仁杰因为跟高举有“夺妻之恨”,在堃县呆不下去,调来白云供销社,有他这个地头蛇护着,日子还算安稳。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又惹上卢南樵。
卢南樵是谁是高举都不敢明着杠的知青领袖,胡仁杰一个被高举撵出县城的丧家犬,哪来的自信去挑衅人家
跟高举动不动一脸凶戾比,卢南樵温文儒雅,整天笑眯眯春风十里,像个十足十的大好人,真信了你是蠢还是蠢
确定是胡仁杰造谣污蔑自己以后,卢南樵什么都没做,派人去胡家传了句话,惊得胡文虎连夜从堃县赶来公社,揪着儿子一顿胖揍。
这顿揍把胡仁杰揍明白了,可也明白过头了,为了缓和跟卢南樵的关系,居然指使亲妹妹半夜闯门勾搭卢南樵,能勾搭成功也算本事,还失败了,转着圈的丢人。
……
院子里,卢南樵看着鹌鹑一样垂头啜泣的胡芳菲,没有落井下石,还替她遮掩,像谈一件普通公事那样侃侃而谈:
“今晚胡芳菲同学来找我,谈了四件事,第一件是关于她哥哥散播流言,污蔑黑炭咬人吃人的事,我已经接受了她的道歉,只要她哥哥认识到错误,主动澄清流言,我不予追究。”
胡仁杰脸色青红不定,知道这只是开头,接下来的话题肯定越来越羞于启齿。
“胡同学说的第二件事,是想进文工团,之前我帮露露联系过一次,但她志不在此,就算了,如果胡同学有意向,我可以向这次来堃县选人的教导员推荐,只要你能通过考试和面试,就能进团。”
甘露站在暗影里,气笑了。
这胡芳菲平常傲娇跋扈,自命不凡,就为了能进个文工团,就敢豁出去脸皮和清白,蛮拼的。
虽然她比甘露多了个商品粮,但这只是最基本的门槛,论年龄,甘露十六岁进团都要被嘲,她十八岁能当阿姨了;然后才艺,甘露跟她同寝小半年,没发现她有啥了不得的艺术天赋,比韩小梅都差一截。
凭本事进团,胡芳菲没戏,今晚她来找卢南樵,就是想让他帮着开后门。
卢南樵这番话,冠冕堂皇不刺耳,其实就是不帮忙,蔫坏蔫坏滴。
胡芳菲今晚提的第三个要求,涉及“风雷指”红人高举,卢南樵笑得意味深长:
“胡同学,我跟高举是井水不犯河水,谁想撵谁走都不容易,他已经被推荐去上大学,不用你费心思撵,也在堃县待不了几天了,到时候你和你哥哥,也不用再躲躲藏藏过日子,该工作的工作,该念书的念书。”
胡芳菲气急:“他只是去念大学了,又不是垮台了,他手下那伙人都还在堃县……我怎么念书,怎么嫁人,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还纠缠我,他就是个流氓!”
“高举是什么人,我不予评价,但我能力有限,帮不了你,还有露露,她比你瘦是真的,却不刁蛮,也不惹人厌,我很喜欢,你让我以后别搭理她,办不到,这是我的私事,我父母都无权干涉,咱们并不熟,你的要求很无理。”
胡芳菲羞愤懊恼,哇一声哭得撕心裂肺,捂着脸冲出院子,撇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卢南樵冷冷扫一眼胡仁杰:“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还不赶紧跟上去,好好劝劝你妹妹。”
胡仁杰回过神,赶紧追出去,万一妹妹想不开,旁边就是几丈宽的大河,跳下去捞都捞不起来。
卢南樵当众说破前因后果,就是不想给别人脑补造谣的机会,尤其是他就要离任的节骨眼上。
胡芳菲本人也好,她背后的家人也好,都不是省油的灯,必须从一开始就掐断苗头。
他喊罗凤霞过来,就是做个见证,朱克文跟着一起过来,是意外之喜,听旁人转述,怎么及得上他亲眼目睹
卢南樵就要去震旦大学深造,他腾出来的革委会主任位子,成了香馍馍,公社的几个主要领导,郭向阳以下,都眼巴巴盯着。
朱克文身为副主任,罗凤霞身为妇女主任,都有希望再进一步,两人最近明争暗夺,关系变得很微妙。
胡仁杰兄妹走了,这俩人也顺势离开,院子里只剩下小陀螺、韩小梅和甘露。
小陀螺相当有眼色,立刻要送韩小梅回家去,让“小卢主任”送甘露回学校去。
韩小梅虽然住校,但半个家在公社,平常就两头跑着,有时候睡宿舍里,有时候睡家里。
卢南樵想了想,叮嘱两人:
“今晚的事,回学校以后不要宣扬,对大家都不好。”
“知道的知道的,小卢主任放心,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小陀螺麻溜保证,韩小梅不放心甘露,扭头给她打手势:
“我今晚不回家,就在宿舍里等你……别怕胡芳菲,她闹不出大浪花。”
甘露本来还不觉得什么,听了这话眼眶发酸,她又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被人撬了墙角,还要再跟撬墙角的野狐狸精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想想就崩溃……
眨眼功夫,闲人散去,月华如水,照得院子里宛如白昼,甘露气鼓鼓地杵在葡萄架下,不说话,也不挪窝。
卢南樵轻笑,上前搂住她的肩,推着往屋里走,边走边哄:
“怎么生气了那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以为有机会能插一脚,吃了教训就学乖了……”
甘露不满:“你很得意呀一个巴掌拍不响懂不懂”
胡芳菲虽然刁蛮跋扈,又不缺大脑,精得很,平白无故的,她怎么就觉得自己有机会能插一脚是不是某人给了她什么不良暗示,让她以为有机会
卢南樵被质疑,赶紧澄清:
“没有!真的没有,我哄你一个小丫头都哄不过来,哪还有精力再哄一个她大概是看我有能力联系文工团,你又放弃了机会,想来捡漏。”
“捡漏”这个洋瓷,是他跟甘露学会的,自以为用得熟溜,甘露冷嗤纠正他:
“小卢主任,‘捡漏’是捡那种大家都觉得没价值的东西,你可不是漏,你是公认的白马王子,被我这种灰姑娘俘获了,其它的姑娘看在眼里,不服气,觉得她们什么都比灰姑娘强,不试一试怎么甘心,说不定就成功了呀!”
什么文工团,那顶多算是个添头,看看胡芳菲提的几个要求,就是冲着取而代之,冲着当女朋友来的。
卢南樵又好气又好笑,他没想到甘露还知道“灰姑娘”,迪士尼这时候还没能漂洋过海,美人鱼、小矮人、白雪公主都还是毒草。
冠华食品厂因为产品受众是小朋友,对卡通形象关注的多,订阅过国外的杂志,卢南樵才有机会知道。
听见自己被夸赞成“白马王子”,他笑得开心,牵着甘露的手进了房间,谷雨已过,夜风却凉,人在院子里站久了,不舒服。
甘露虽然来过小院几次,都是白天,都呆在院子里玩,还没进过他的屋子。
一共三间,高大宽敞,最西边是独立的卧室,正屋和东侧的一间连通,作为起居室。
一整面主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伟人诗词,下方摆着一张长案几,摆放各种造型的伟人塑像、雕像、徽章和红色书籍。
甘露气鼓鼓地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对卢南樵的示好视若不见。
胡芳菲的那点龌龊心思,不是今天才露出端倪,打从她装怂示弱,缠着她和韩小梅问东问西的时候,就不安好心了,只是她低估了人心险恶,没有提防而已。
虽然卢南樵并没有做错什么,她莫名就是不开心,忿忿问他:
“那个高举,不是很喜欢胡芳菲嘛,她想进文工团,想找个厉害男朋友,直接找高举不就行了还抢别人的!”
卢南樵笑而不语,给她冲了一杯麦乳精,洗了几个批把果,放在旁边的案几上,抱着她亲咪了一会儿,才开始说高举:
“你刚才不也听胡芳菲说了,高举纠缠她,看她长得漂亮都是其次,最主要是为了报复,不会真心帮忙,她躲着高举还来不及,哪敢自己送上去”
甘露吃了一口他喂的枇杷果,不吱声。
“放心吧,今晚这件事闹出来,就算你、韩小梅和那个男生都不宣扬,也瞒不住人,胡芳菲不会再去学校了。”
甘露一怔。
虽然她膈应再见到胡芳菲,琢磨着要不要挪个寝室,或者让胡芳菲挪个寝室,却没想过她不会再来学校了这个选项。
稍微琢磨琢磨,就明白过来,胡芳菲今晚做的事,搁在几十年后都很劲爆,搁在当下就是惊世骇俗。
今晚她来卢南樵这里,自以为做得隐秘,后续却惊动了太多人。
卢南樵的这座小院,本来就众人瞩目,不知道哪个树杈上就蹲着八卦群众,甘露这个正牌女友过来,都有人尾随吃瓜,胡芳菲过来,要么一试得逞,要么声名狼藉。
甘露心情莫名,整个人都蔫了。
卢南樵好笑,凑过来刮她的鼻尖,揶揄她:
“你啊,看着像个大螃蟹,其实是个呆头鹅……算了,我抓紧时间处理掉手头的事,带你去沪城散散心,闹出这样的事,你也不方便呆在白云中学了,我去跟实验中学那边商量一下,中考之前先让你去借读几天,反正你也能跟得上进度。”
甘露心不在焉,突然问卢南樵:
“你觉得我跟胡芳菲,谁长得漂亮”
卢南樵:“……”
突如其来的要命题,他学着坏小子诓骗姑娘的语气:
“当然是你长得漂亮呀,在我心里,十个胡芳菲也比不上你。”
甘露嘁一声:“你们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那个小陀螺你看到了吧,挺老实的一个人吧,他都能昧着良心吹捧韩小梅,说她是全校女生里最好看的。”
“这个也不算诓骗吧,美不美除了客观事实,还有心理因素,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胡芳菲有一句话没说错,你确实太瘦了,以后不许挑食,供销社卖副食品的几个大姐都跟我说,你三天两头去那里买零嘴儿,食堂里的饭都不吃……”
甘露撅着嘴不搭理,那几个大姐都是长舌妇,背地里还给她起了个绰号:豆芽菜,笑话她人瘦脑袋大。
如果可以,谁不想曼妙窈窕谁愿意当纸片人原主就这个身体条件,她没得选呀。
甘露终于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韩小梅困得靠在床边钓鱼,听到动静霍然惊醒,惊喜地迎上来: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甘露瞪她:“不回来我睡哪儿啊睡在小卢主任家,信不信明天就有人传我怀孕了”
韩小梅:……无辜.jpg
这个点宿舍早就锁门了,甘露却一没翻墙头,二没喊宿管阿姨开门,人家就坐在门口纳鞋底等着,看见卢南樵送甘露回来,笑一笑也没多问什么。
甘露瞬间就明白,这阿姨已经听说了胡芳菲“夜撩”失败的事,这个公社里,还真是藏不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