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庄知青点经过霸凌门、毒草门两次清洗, 一个敢扎刺的都没了,返城潮风起云涌, 人人心思浮动, 为了回城时不被卡一道, 对沙雕爹这个支书巴结还来不及。
傻爹淳朴厚道, 别人不来惹他,他更不会去惹别人,一门心思把自家的院墙和门楼垒起来.
甘露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一座黛瓦青砖的院落拔地而起, 六角门楼连同左右各两间耳房,都镶嵌了雕花木窗, 高大宽敞。
甘露还奇怪他哪来那么多青砖, 进院子一看,明白了, 傻爹把原本该垒院墙用的青砖,挪去盖了门楼耳房。
现在的院墙跟村民一样, 用稻糠掺入泥坯,土法制成泥砖, 一块块夯成围墙。
泥墙上方, 傻爹听了她的劝,没插碎玻璃防贼,插了仙人掌叶片,几场春雨过后,已经泛青发出新芽, 用不了两年,也能开出满院花朵。
傻爹搓着手显摆:“闺女,挺不错的吧”
甘露嗯嗯,问他阮想福怎么回事
这条癞皮狗再怎么讨人厌,也是傻爹的小舅子,哪怕媳妇不在了,媳妇的娘家兄弟上门,他这个姐夫也得捏鼻子招待。
气人的是,阮想福不是从埠头公社过来的,是从沪城过来的,他听人说姐姐阮红菱又攀上了高枝,找了个官家丈夫,颠颠跑过去,让姐姐给他也在城里找个工作。
阮红菱不答应,他就撒泼打滚,不但在姐姐上班的派出所滚,还跑到准姐夫的报社里滚,转着圈的丢人。
詹春雷不是沙雕爹,压根不认这门糟心亲戚,喊来他在派出所的熟人,拖死狗一样把阮想福拖走,扣了一顶“寻衅滋事、扰乱机关秩序”的帽子,直送劳教所,拘役三个月。
处置了“小舅子”,詹春雷并没有告诉阮红菱,诓她说人已经自己回去了。
阮想福又懒又蠢,欺软怕硬,在劳教所熬足三个月,脱了好几层狗皮,那儿的人不是他爹妈,不惯他的狗脾气。
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他不敢再去纠缠阮红菱,掉头来芦庄祸祸姐夫了,让姐夫帮他找一个漂亮媳妇。
漂亮……媳妇!
甘露听得无语,傻爹自己还是光棍一根,有漂亮媳妇他不知道留给自己,便宜阮想福这条癞皮狗。
谁家姑娘眼得瞎成啥样,肯嫁给他受一辈子罪就算有渣爹妈想卖女儿,阮想福也拿不出天价彩礼啊。
傻爹无心也无力帮他忙,阮想福郁闷了几天,居然扯着姐夫“支书”的幌子,自己在村里骚聊。
被他盯上的人,是李香香,前村霸、前民兵队长李得魁的亲妹妹,长得挺漂亮,年纪也跟阮想福差不多,胸大屁股也大,很合这年月的审美口味。
李得魁垮了以后,李香香也倒了霉,先是被撸掉“入党积极分子”资格,重回群众队伍,说好的亲事也黄了,二十三岁的大姑娘,高不成低不就,很尴尬。
李香香的梦想,是找个像朱一飞那样长得帅、吃商品粮、家境还好的对象。
退而求其次的话,支书的儿子也行,最好是已经去部队当兵的那种,运气好提了干,她就跟着一起飞,提不了干回家务农,也有支书爹靠着。
整个芦庄,李香香最嫉恨的人就是燕妮,哪哪都没比她强,脸蛋也就那样,运气却好得没边儿,有朱一飞那种公子哥穷追不舍,嫁了个田国梁也顺风顺水提干吃商品粮。
更气人的是,燕妮的运气还不是最好的,阮红菱一个离婚半寡的,也在她眼皮底下傍上城里人,据说还是个公子哥,家里当大官,已经帮着她另找了好工作。
还有吴碧莲,不知道走了啥狗屎运,眨眨眼就乌鸡变凤凰,从穷汉媳妇,飞升成首长家的儿媳妇!
李香香意气难平,发恨一定要嫁得比她们都好,阮想福这种癞皮狗,妄想吃她这块天鹅肉,找揍。
李得魁当初能成为村霸,除了靠他自己心黑手辣,还靠家族人多势众,爷爷辈兄弟五个,父亲辈兄弟四个,其它叔伯堂兄弟有二三十个,碰到事一起站出来,比民兵队的人还多。
平常他们不敢跟甘大海这个支书硬杠,真被欺负到头上,也是敢咬人的。
谷雨那天,村里放电影,露天的,男女老少大人孩子一窝蜂去看,家家空门闭户,李香香中途回了一趟家,被阮想福盯上了。
一路尾随,经过一片桃树林的时候,暴起把人拖进林子里,裤子才褪到一半,后脖颈上挨了一闷棍,晕成死狗。
再睁开眼,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牛车上押送公社。
李香香那晚打扮得漂漂亮亮,为的就是引他上钩,看似孤身夜行,暗处躲着七八个堂兄弟,他们抓了人,不找甘大海这个支书说理,直接押送公社,找朱克文帮着出头。
沙雕爹拎不清,还不明白这是针对他设的套,只要他敢帮“小舅子”说一句情,污水就得泼到他身上。
支书的小舅子欺男霸女,仗的是谁的势
就算这个支书不是恶霸,纵容亲戚祸害社员,祸害贫下中农,支书也当到头了。
甘露得到信,赶到公社的时候,卢南樵已经先一步给沙雕爹讲透道理,让他主动表态,从重从严惩治小舅子,绝不姑息纵容。
阮想福“耍流氓、强j未遂、破坏集体生产、造成严重损失”,判刑十二年,跟李得魁一个锅里吃饭去了。
虽然甘大海及时切割,洗白,沾上狗粑粑哪能不臭被郭向阳拍桌子尅一顿,检讨写了一大摞,愁得头秃。
阮德贵和郑彩娥两个老混账,在儿子犯事以后,跑到芦庄大闹,不但闹甘大海,还去闹李香香。
李家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直接按住人,揍得满地乱滚,专拣肉多的地方痛揍,揍过瘾了,捆成粽子押送公社。
甘大海又被郭向阳拍桌子尅一顿,检讨又写了一大摞,头发又掉了一大把,丢人丢到家了,在村里的威信也受到重挫。
阮想福被重判十二年,除了耍流氓,还恶意毁坏集体财产,差点坑死了队里的三头大牯牛,要不是老驴头发现早的话。
这条癞皮狗来到芦庄以后,天天缠着支书姐夫给他娶媳妇,甘大海受不了,想把人撵走,又拉不下脸明着撵,就在饭食上做手脚,天天清汤寡水,甚至借口农活忙,家里没人做饭,饥一顿饱一顿饿着他。
阮想福又懒又馋,姐夫家的伙食跟不上,他就自己想歪点子。
弄了两根绣花针,烧软了弯成钓钩,一个大点的是明钩,一个小点的是暗钩,挖几条蚯蚓挂上,尾部拴上又细又结实的鱼线。
他满村里转悠,不去钓鱼,钓鸡,看四周无人,把钩子扔出去,家养的土鸡贪吃,一钓一个准。
任你公鸡母鸡芦花鸡,吞下了钩子,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被他扯着鱼线逮住,扭断脖子藏进麻袋,找个没人的小河沟拔毛掏干净内脏,揪几片荷叶裹上,回家上屉清蒸,一顿手撕鸡有了。
几次得手,他胆子越来越大,连半人高的狗都敢钓,先去稻田里逮几条小鳝鱼,挂在暗钩上,笨狗吞了,嗷嗷乱叫挣不脱,被他用细麻绳捆住嘴,不能咬人也不能叫唤,塞进麻袋里拿回家。
甘大海想饿走小舅子的损招失败,自己又整天不回家,对小舅子的恶行一无所知,村民敢怒不敢言,威信大跌。
孟桂英听说了,悄悄告诉沙雕爹,老驴头也找过来,说阮想福钻了几回饲养室以后,队里的几头大牯牛就蔫蔫提不起精神,来一回蔫一回,不知道他干了啥。
还是卢南樵见多识广,怀疑阮想福往大牯牛身上扔了蚂蝗,一次扔七八只,蚂蝗趴在牛身上吸饱了血,摘下来,扒掉蝗皮,配点蒜蓉豆芽蒸熟了,就是一碗香喷喷的牛血旺。
这个损招连同仙人钓,最开始都是插队知青想出来的,阮想福不知道打哪儿学会了,跑到芦庄祸祸姐夫。
李家人借着这件事蹦跶地欢,末了一无所获,没伤到沙雕爹一根毫毛,还帮了他一个大忙,把阮想福这条癞皮狗送进班房,把阮德贵两口子也揍得不敢再进芦庄。
甘大海因祸得福,彻底摆脱了这门奇葩亲戚,至于丢掉的威信和人品,以后慢慢还能攒回来。
甘露在家里住了两天,好好盘点了一下自己手头的钱和票据。
钱就算了,拿到哪儿都是钱,票据却是有使用期限的,过期作废。
只能在堃县使用的那些,她最近几个月通过各种渠道,都换掉或者卖掉了,攒了一千多块钱。
韩小梅的妈妈帮了不少忙,她在邮电站坐班,卖邮票、卖信封,收发电报,顺便也帮她处理各种票。
她的家在堃县,公社的人摸不透她的根底,相对安全,甘露很感激,送了她不少紧俏票。
胡仁杰丢失的那个布兜,除了装这些票,还有两千多块钱,甘露大手大脚花了半年,零头都没花完,还剩下两千四百多块。
加上从彭绍那伙知青手里讹来的三千多,处理票据的一千多,卖白壳猪的一百多,手上已经有了七千三百二十块红星币,最大面值十元,厚厚一大摞,一只手攥不过来。
幸福啊!有钱的感觉,真好。
甘露美滋滋,把钱用报纸裹成砖头,塞进一个铁皮糖果盒里,不打算深埋地下,打算带去沪城,找几家银行存起来。
这年头没有互联网,银行之间信息不互通,储户存的钱只要不是数额超大,都很安全,利息还高。
正月的时候,甘露借着“抄家门”,顺势讹上了王安生那伙知青,为了做得天衣无缝,她狠狠心把那笔钱扔进灶膛里。
怕被人撞见,在三卷钱的外面裹了一层发面,揉成三个面团,趁着烧开水的机会,扔进锅底毁灭罪证。
风平浪静以后,她掏炉灰,掏出三个黑漆漆的炭球,剥掉外面那层炭化的面团,里面的钱安然无恙!
意外之喜,她忙不迭地又把钱埋进炉灰里,又发了一回面,把窗户上贴着的塑料纸撕掉,裹住这笔钱,藏在揉好的大年糕里,上屉蒸熟,当成“祭糕”,连夜端上南山坡,孝顺亲妈兼转移藏匿地点。
对甘露来说,只要熬过那次蜀黍搜查的难关,这笔钱就可以重见天日,存进银行吃利息,被金圆券的那一捆半洋钱,却不可以,绝对不能见光,只能继续深埋。
傻爹藏在爷爷奶奶坟里的宝贝,甘露旁敲侧击追问好几次,傻爹就是不说。
甘露私底下猜测,不外乎就是大小黄鱼,存折,美刀,珠宝首饰,最差也是一堆银元,古玩玉器的可能性都不大。
那时候是乱世,乱世爱黄金,不爱收藏,甘金花戏唱得好,书念得不多,缺乏搞收藏的眼力和底蕴。
搞定这些琐事,甘露又回到公社,去了卢南樵的小院,没去白云中学。
她虽然没办退学手续,却彻底不去教室上课了,寝室里的行李卷也拉回村里了,摆在她面前有两件要紧事:
一是通过沪城实验高中的入学考;二是通过“帮扶队”的政审,前往11号院看姑妈。
实验高中的入学考,为了不耽误落选考生,考试时间跟普通中考错开,提前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端午节后第三天就开考,半个月后公布入选名单。
成功通过的考生,在中考正式举行之前,就能拿到录取通知书。
卢南樵先帮甘露搜集了几套实验中学的预考试卷,又找来最近两三年沪城的中考试卷,甘露怕小河沟里翻船,按下985的傲气,认真刷了一遍题。
卢南樵帮着对照答案,分数都在九十分以上,彻底服了她的学霸人设。
甘露得意,把刷完的试卷拿给韩小梅继续刷,自己坐在院子里撸猫,画画。
支起画板,调好颜料,画的几乎都是这座小院的风景:
梨花枝杈上酣睡的橘猫,葡萄架下追自己尾巴的小白喵,四面围墙上怒放的仙人掌,闭着一只眼睡觉的黑炭,坐在藤椅上看报的卢南樵,春雨中涨水的莲花缸,远处的河堤……
温馨,和煦,满院春光掩不住。
卢南樵一张张翻看,笑得嘴角扬起:
“画得不错,回头我找在印制厂上班的朋友,帮你定制成画册。”
甘露挥着画笔,笑得得意,揶揄卢南樵:
“小卢主任,你现在的房东换人了,知道是谁吗”
卢南樵一愣。
他住的这座小院,不属于公社财产,是公社出钱,跟附近生产队租赁的民房,他白住了两年,没跟房主照过面。
甘露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涂成花猫,一脸包租婆式的坏笑,告诉卢南樵,房主是红柳大队一个姓万的社员,听说“小卢主任”要返城了,不想把院子空着,又急着凑钱给儿子娶媳妇,四处找买主。
“只要一百块,我不差钱,又舍不得这儿,就买下了,以后有机会就回来住一住……”
甘露一开始说得开心,越来越桑心,人也蔫了,离愁别绪,不外如是。
卢南樵丢了报纸,走过来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到藤椅上,看着她说红就红了的眼眶,一时不知道打哪儿劝起。
说起来是他在这儿住的久,甘露也就清明节后来了十几趟,看得出她挺喜欢这儿,却不知道她这么喜欢,居然悄悄买下院子。
一百块钱不贵
那只是甘露一个人的看法,这年月几乎不会有什么人,肯花这么一大笔钱,买一座出门就是旷野河堤的荒院。
她的家在芦庄,卢南樵的家在沪城,接下来几年她要求学,嫁人,不出意外的话,今后她很难再有时间来这座小院,白浪费钱。
因为买房的事,公社里嘀嘀咕咕说甘露闲话的人不少,各种猜测都有,韩小梅母女俩都一脸便秘表情看着甘露,就差明说让她去找房主退钱了。
甘露是随便就吃后悔药的人嘛
一脸凶悍的怼回去:
我,人傻,钱多,烧的!
我愿意买,你们管得着么
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