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南樵踌躇半响, get不准甘露的心思, 先顺着她的话茬说:
“喜欢这儿买下也行, 虽然偏了点, 风景很好, 你爸是支书, 常来公社开会, 以后天晚了, 就不用急着回去……很方便。”
甘露不吱声。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那房东带着人来看房,要买的人一脸凶相,挑刺挑出花来,还没确定要不要买呢,先嚷嚷怎么砍树, 怎么改门, 怎么拆掉葡萄棚……小院落到他手里,就是小白兔落到狼窝里。
一百块而已,买了!
甘露当场从铁皮盒里翻出十张工农兵,塞给房东,轰走恶客,关上门生闷气。
世事无常,她熟悉的剧情里,没有关于她自己的故事,以后会如何,谁也说不好, 她不一定就能攥住卢南樵,但至少,至少……她还有这座小院陪伴。
甘露郁郁不欢,琢磨着要不要把周围的那些树也买了,大小十几棵,都是红柳生产队的公产,价钱也贵不到哪儿去,她催促卢南樵去帮她问问。
卢南樵哭笑不得,暂且答应她:
“你啊,说风就是雨,我家在沪城也有一座差不多大的小院,三层的房子,花啊树啊什么都有,又方便又漂亮,到时候你肯定就嫌弃这儿了。”
甘露不服:“再漂亮再方便,我又不一定能住进去,就真住进去了,说不定还要受气……我还不如回这儿。”
卢南樵一怔,懂了她的心思,觉得好笑,先不忙着给葡萄修杈了,坐回她身边。
在他的印象里,甘露一直鬼精鬼精,散漫随性,不怎么爱黏着他这个“男朋友”,他还觉得她是人小,没开窍,原来少女心满满了,忍不住揶揄她:
“傻丫头,瞎想什么呢,你现在还在念书,心思多用在书本上,住不住我家的房子,是几年以后的事。”
“谁稀罕住你家的房子,等过两年,我自己在沪城买一座院子,比你家的还大,还漂亮,要你搬过来陪我住。”
“行,我等着住你买的漂亮房子。”
卢南樵随口敷衍,抱起甘露膝盖上的小白喵,边撸边跟她商议:
“就快离开了公社了,趁着花还没开败,我让照相馆的刘师傅辛苦一趟,去河堤上给咱们拍照……以后你想家了,可以拿出来看看。”
甘露嗯嗯。
这时候的照相师傅端着铁饭碗,没有绩效kpi考核,服务意识约等于零,一个比一个高冷,卢南樵是公社主任,还能使唤得动。
因为这个,又耽误了两天时间。
甘露拍上了瘾,从家里拍到河堤上,又从河堤拍到野外,还去学校里拉着韩小梅一起拍,差点耗光了照相馆的胶卷。
晚上,甘露就住在小院里,卢南樵把床让给了她,自己睡门板那么窄的行军床,叽叽呱呱闲聊到半夜,卢南樵要去隔壁睡觉,抱着被子转身要走。
甘露鬼使神差,扯住他的衣袖不放。
卢南樵发懵,挣了两下挣不脱,抬头看甘露,豆芽脑袋垂着,紧捏着他的衣角不撒手,脸还可疑地涨红,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哭笑不得:
“傻丫头,天晚了,别闹……早点睡觉吧,明天就要去沪城了。”
甘露想吃肉不成,吃了一碗闭门羹,又羞又气,松了手,翻身面朝墙壁睡觉,不再搭理渣渣樵。
这会跟她装正经,平常抱着她亲咪的时候,十回有八回撑不住大尾巴膨胀,都硌着她了,她厚道没戳破,他还装上了!
甘露鄙夷气闷,钻进被子里装鸵鸟,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觉得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稀里糊涂熬过一夜,早晨醒来,眼圈淡青,小白喵和橘猫都溜到她房间里,一个蹲在窗台上,一个趴在床头上,喵喵等投喂。
院子里,卢南樵已经做好了早饭,咸肉糯米粽和红枣粽,包在刚摘下的苇叶里上屉清蒸,香气扑鼻,没有熬粥,烧了一壶热开水准备冲麦乳精。
他怕晚了耽误坐车,去房间里催促甘露:
“傻丫头,起床了,九点的车,到了以后先送你去住的地方,下午去学校报道。”
甘露还想着昨晚被丑拒的事,满脸羞臊,面壁不搭理他。
卢南樵厚脸皮,坐在他床边不走了,捏了捏她发涨的耳垂,笑得可恨:
“傻丫头,你还小呢,还在长身体……”
甘露最恨他提“小”,咕咚翻过身,瞪着他:
“知道我小,还找我做女朋友我一点都不小好不好我想吃肉,天天吃肉!你也想,装什么!”
卢南樵被噎,半响才明白她要“吃肉”的意思,想笑又不敢,脸都憋红了,他一直把甘露当真少女,哪想过她会有“吃肉”需求
这话题太尬,他干脆装傻,把此肉歪成彼肉,说起他刚蒸好的粽子:
“里面有红枣的,也有咸肉的,味道很好,快起来吃吧。”
甘露无语,睡也睡不着了,怏怏起床洗漱,气鼓鼓地做到餐桌边上,粽子很好吃,某人神烦,一点风情都木有,榆木疙瘩敲不响。
卢南樵气定神闲,冲了两杯麦乳精,不是搪瓷缸,是这年月的罕见的玻璃杯,印着萌哒哒的大白兔,猜测是糖果厂特制的礼品。
甘露吃了两个糯米粽,喝下麦乳精,还是气鼓鼓地,抱着刚摘下的李子啃。
卢南樵把吃剩下的粽子分给门外的熊孩子,拎着昨晚收拾好的藤箱,招呼甘露一起出门去汽车站。
甘露怕耽误正事,气灰灰紧跟着。
车站离得不算远,绕过河堤就到了,她昨晚没睡好,上车没一会就枕着卢南樵呼呼,呼了一路,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站了。
正是农忙的时候,车上的社员和知青都不多,半个车厢空着,甘露揉揉眼,越过卢南樵打量路边的风景行人。
上次来的时候是腊月寒冬,人穿得臃肿,现在都换了短袖,满街复古式样的裙子,的确良花色鲜亮,跟甘露身上的背带裙、公主衫一比,就显得土气了。
早起梳头,她嫌两根小辫幼稚,临时改成一根蝎尾辫,尾巴梢缠绕成一朵花,用跟小白花同款的蝴蝶结绑上,俏皮精致。
发型改了,整个人看起来就不那么萝莉了,甘露很满意,坏心地趴在卢南樵的腿上,坐等他出糗。
卢南樵好笑,撸猫一样撸她的后背,指着远处露出一个尖顶的建筑给她看:
“那里就是实验中学,下午带你去办借读手续,离开考还有半个月,好好适应一下,往后三年你都要呆在那。”
甘露抬头看,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只一个殖民地风格的尖顶,就说明学校历史悠久,起码半个世纪了。
甘露正看得出神,卢南樵凑到她耳边:
“想不想去我家看一看”
甘露浑身一紧,秒怂,摇头:
“不了,先去看我姑妈。”
……
11号院依旧门禁森严,门岗站得笔直。
甘露跟在卢南樵身后进了院子,一簇簇夹竹桃开得热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却看不到什么人走动。
绕过一道铁门,绕过一座大仓库形状的房子,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足有小学操场大的空地,零散摆放着各种运动器材,三五成群的“侨眷资狗”围在一起。
甘露上次见过的墨镜青年,也挤在人群里,穿一套藏蓝色的短款运动装,露胳膊露腿,一身腱子肉,力气大得可以空手举起平板车轱辘,塑胶加钢圈款,目测至少一百斤,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白毛巾,剃着板寸,面色微黑,气质淳朴,力大如牛,怎么看都属于劳动人民这拨的,怎么就当了资狗
甘露心里疑惑,眼神四处逡巡,想看看姑妈在不在。
甘金花早看见她了,硬忍着装不认识,躲在墨镜青年身后,气色不怎么好的样子,一望而知最近日子不好过。
甘露心里把高举骂出花,这混蛋自己作死,还牵累她姑妈受罪,不知道姑妈跟那个独臂老头有什么瓜葛,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他。
有卢南樵在,甘露进“帮扶队”的手续办得很快,经手人还是上次那个纪连长,看到甘露还有印象,特意叮嘱她:
“甘金花冥顽不化,私底下跟坏分子勾连,证据确凿还抵赖,揪斗教育她好几次了,毫不悔改……你对她不用客气,一定要让她深刻认识到错误,坦白交代问题,不要自绝于人民群众!”
甘露嘴上嗯嗯答应,心里当他在放屁。
让她惊讶的是,纪连长答应帮他在11号院单开一间房,双人间,每月酌情收她六块钱,平均每天两毛钱。
忒便宜了。
上次她跟傻爹住招待所,条件稍微好一点,四人大通铺睡一晚都要一块钱,单人间三块。
正愣怔着,甘金花已经被哨兵带进来。
穿着蜡染布旗袍,没化妆,没戴首饰,从头到脚素净寡淡,默着脸不说话,也不看侄女,纪连长说什么就听什么,不反驳,不反抗,温驯得不像活人。
当着这些人的面,甘露板着一张后娘脸,狠给了姑妈一顿下马威,让她老老实实反省错误,不要乱说乱动乱搞小动作,不要当人民群众眼瞎耳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