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办公室里,甘露打量余佩兰, 四十多岁, 风韵犹存, 稍显臃肿的身材, 穿一套姜黄色的的确良套装,发髻高高挽起, 插着流行的红星簪, 胸前还戴着配套的红星徽章, 一望而知是个体面人,
身为阮红菱的前婆婆,她说那场离婚是“好聚好散”,就必须得是好聚好散,不接受反驳。
赵秋玲期待中的“强援”掉链子,气得眼泪滚滚, 一抽一噎的模样很感人。
甘露当着校长和班主任的面,不想落个咄咄逼人的风评, 主动给赵秋玲搭梯子,说她也是被坏人“误导”了, 只要以后不再偏听偏信, 不再散播不实谣言,她就既往不咎。
甘露觉得这是安慰&息事宁人,赵秋玲觉得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哭得像大河决堤一样, 嗷嗷嗷。
方苓身为校长,身份决定了立场,她比在场所有人都想大事化小,既然余佩兰这么说了,赵秋玲也不吱声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按照校纪,照章处理。
首先是甘露和赵秋玲两个“主犯”,一个造谣在先,一个掌掴在后,都有错,各打五十大板,互相给对方道歉,各自写一份检讨,张贴在学校布告栏里。
给她们俩“助拳”的同学,不管是甘露这一拨的插班生,还是高中部的学生,也各打五十大板。
一场群殴持续十分钟,双方都有人挂了彩,好在伤得不重,去学校医务室包扎一下,不影响第二天上课。
惩罚他们的办法,一要互相给对方出医药费,二要互相给对方口头道歉,二要把乱战时损毁的公物,长竹竿也好,夹竹桃也好,全部按照市价赔偿……
甘露对校方的决定,全盘接受。
她当着众人的面,唰唰写好了八百字的检讨,内容实事求是,语气诚恳,文采斐然,还在旁边化了一个垂泪鞠躬的沙雕小人。
方苓接过来看了一遍,很满意。
甘露对这位女校长并无恶感,诚心诚意地给她鞠了一躬,自己包揽责任:
“方校长,赵四他们都是为了帮我,才弄伤了其他同学,责任都在我,该赔偿的医药费、竹竿费、绿化费,也都该由我赔出来,麻烦你让校务算算多少钱,我给。”
余佩兰一听,赶紧也跟着表态,说愿意承担侄女那些同学的赔偿费。
这边气氛融洽,另一边的赵秋玲,就掉链子。
她哭哭啼啼地把检讨写了一半,突然就趴在桌子上装死。
方苓皱眉,拿起她那张检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同样都是检讨书,她这篇跟甘露写得相比,要文采没文采,要态度没态度,潦草敷衍,全文还不够三百字。
甘露也看见了,没说什么,她今天闹一场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在细枝末节上出岔子。
整件事情,毫无争议地进行到最后一步:互相口头道歉。
甘露不等方校长催促,主动上前:
“赵秋玲同学,今天我一时冲动,打了你,很对不起,我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我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工农一家亲,有矛盾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怎么能闹内讧,自己打自己人呢伟人说过,没有比大海更宽的河流,没有比阶级更深的感情,我正式跟你道歉,希望你不计前嫌……”
甘露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政治正确的空话,装小白花,不管赵秋玲信不信,其它人先信了。
轮到赵秋玲的时候,她死活不肯按戏本走,趴在桌子上哭得浑身乱颤,幅度和动静忒大,看得甘露都替她捏一把汗,生怕她用力过猛,突然就颤散架了,她可担不起责任。
主动开口说算了吧
呵呵,不可能滴。
让赵秋玲当众给自己道歉,不是羞辱她,是逼她吞回之前散播的那些谣言,给今天这场乱战盖棺定论,否则出了这间办公室,赵秋玲就是不认账,继续瞎比比造谣,她就白忙活了。
场面僵持。
方校长也好,余佩兰也好,都尴尬难堪,只有甘露老神在在,坐等赵秋玲开口道歉。
三分钟过后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
无论余佩兰怎么哄骗,承诺暑假带侄女去坐邮轮吃西餐也好,承诺给侄女买一件时髦新裙子也好,赵秋玲都装听不见,死趴在桌子上不抬头,无声抵抗。
余佩兰无奈,看看方校长,又看看甘露,帮着侄女求情:
“秋玲这孩子挨了打,伤心坏了,要不今天就先别道歉了吧,改天……”
甘露冷笑,怼她:
“余主任,一个人做错了事,可以不受罚,但要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以此为戒,保证今后不再因为同样的错误,再伤害到别人,更不能理直气壮,还觉得自己委屈了,你看看赵秋玲现在,她像是认识到自己做错了吗你能保证,她从今往后不会再胡说八道了吗”
余佩兰语塞。
甘露看着趴在桌上装死的赵秋玲,语气冷冽:
“赵秋玲同学,你今天必须给我道歉,否则我就去派出所报案,还有你的这份检讨,非常不合格,我可以原谅你语文学得不好,不能原谅你回避事实,请你再加上一行字,就说之前在学校里说过的那些谣言,关于我和我小姨的内容,统统都是你自己瞎编的,一点事实根据都没有。”
赵秋玲的软抵抗,甘露的突然较真,让原本融洽的气氛僵滞。
方苓也生气了,板着脸吓唬赵秋玲:
“这位同学,你无凭无据,公开诋毁别人名誉,态度还蛮横,进了派出所会被拘留教育,学校也会给你记大过处分……”
赵秋玲怒极,霍然抬起头,一张白腻的脸上泪痕、指痕交错,白多黑少的眼珠上翻着,神色凶戾,吓得方苓一怔。
甘露也惊了一下,这个赵秋玲从小娇生惯养,今天被亲姨妈教做人,四面不利,万一扛不住压力疯癫了……则么办
正这么想着,赵秋玲已经呵呵冷笑起来:
“甘露是吧,你果然就是个小狐狸精,一肚子鬼心眼,明明是你跑到我班上,打了我两耳光,到头来还逼着我写检讨,逼着我给你道歉你很有本事嘛,今天我算开眼了……我没造谣,你就是那种贱人!还有你小姨,别看她现在又攀上了高枝,还当上了警察,她得意不了多久,早早晚晚,还是会被詹家赶出去,像她那种生不了孩子的女人,一辈子都嫁不到好人家,她……”
话未说完,“啪”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赵秋玲脸上,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咒骂。
这记巴掌的力道之狠,几乎把赵秋玲打成陀螺,桌子都被她差点带翻,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挤得五官都微微变形。
出手的人不是甘露,是余佩兰。
打了侄女以后,还不罢休,上前一步揪住侄女的衣领,让她立刻闭嘴,不要再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你这个死丫头,以为我疼你,就舍不得打你是吧越大越不像话了……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少掺和!听方校长的话,马上给甘露道歉,完了跟我回家去!”
她语气狠戾,跟一进门时的雍容淡然判若两人,一屋子人都被她惊得面面相觑。
方苓先回过神,觉得事情有点棘手,提出要喊赵秋玲的父母来一趟学校。
余佩兰再怎么亲,也是姨妈,不是亲妈,出了这种事,顺风顺水的解决掉还好,有了幺蛾子,还是要通知父母过来,当面解决孩子的事。
余佩兰不同意,理由很充分:
“秋玲的父母都在部队上,隔着七八百里路,来回一趟不容易,她父母一直把她托给我照顾的,吃住也都在我家里,我就是她的家长。”
赵秋玲被打得没脾气了,乖乖按照姨妈的口述,在检讨书上添了几句话,又木着脸给甘露道歉,像机器人念报纸一样,余佩兰教一句,她就学一句,全程面无表情。
赵四这些插班生,和赵秋玲的那些小伙伴,都已经从校卫生室包扎回来,泾渭分明的两帮人,对内嘻嘻哈哈,对外横眉立目,一起挤到门边的时候,正撞见这一幕。
插班生对赵秋玲平时的性格不了解,只觉得她没诚意,没觉得崩人设。
赵秋玲的那些小伙伴却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首的两个女生当场飚泪,以为她肯定是遭了大罪,被整傻愣了,真相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甘露对这姑侄俩内讧不care,惊讶的是赵秋玲刚才的话,她怎么就那么笃定,小姨将来一定生不出孩子呢
余佩兰是妇产科的资深大夫,难道事先给“儿媳妇”检查过,确定她有生育方面的毛病
应该不会呀,以余佩兰的为人,以她的小肚鸡肠和对前儿媳的嫉恨,抓住这么大的把柄,早就宣扬得尽人皆知,她会藏着掖着装没事人,还不让赵秋玲说
甘露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是赵秋玲受了刺激,口不择言,余佩兰担心侄女多说多错,一巴掌把人打懵了,早点脱身走人。
……
一场大戏,落下帷幕。
甘露既然做了恶人,就一恶到底,跟方校长提要求:
把她和赵秋玲的检讨书,连同赵四和高中部两拨参与群殴的人写的检讨书,都一起贴进玻璃橱窗,贴足一个月,严肃校纪,消除不良影响。
方苓身为校长,比甘露更想要“杀一儆百”,当即同意,至于赵秋玲同不同意,没谁care。
甘露大获全胜,跟着一群插班生出了办公楼。
赵四笑得像个沙雕,diss赵秋玲就是个纸老虎,看着神气活现,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哭唧唧地没劲,还安慰甘露:
“你不用怕,在场的兄弟姐妹谁都不用怕,今天打了这一架,咱算是打出威风了,看谁往后还敢不开眼,跳出来欺负咱!”
他说得热血沸腾,甘露也很感激他今天揭竿相助。
当时那场面,眼看就朝校园霸凌上走了,她就一个人,怎么都打不过一群人,往后要以此为戒,该发动群众就得发动。
她问赵四:“你外号叫赵四,真名叫什么”
赵四懵:“就是赵四啊,赵四就是我的真名。”
甘露无语:“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不为啥呀,我姓赵,上头有三个哥,排行老四,就叫赵四了。”
“你爸妈,就不会给你起个有内涵点的名字”
“我爸妈都不识字,只识数,一二三四喊下来顺口。”
甘露服了,人如其名,名字傻白直,人也高大傻,走到哪儿都有一堆跟班,也是人才。
她看看天色,已经快要放学了,这时候去教室也静不下心来听课,不如请大家去校门口的饭店里,撮一顿美食增进感情。
赵四嗷嗷叫好,一行人浩浩荡荡,沿途无数人侧目。
甘露不以为意,她已经退了借读卡,暂时不算实验中学的学生了,校规管不着她。
赵四这些人,都舍不得退了借读卡,就算他们能被实验高中录取,成绩普遍不如本校生,想趁着学校还没放暑假,继续在课堂上补基础。
原本,他们对本校学生还心有畏惧,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今天这场群架一打,打出了气势,看谁都自动矮一头,一脸贫下中农最光荣的得瑟。
第二天,甘露特地又来了一趟学校。
除了送昨天答应给的赔偿费,还想看看校务处的人,有没有按照约定,在宣传橱窗里张贴那些检讨书。
学校里一般的告示,都是露天张贴,甘露特意要求贴在那种上锁的橱窗里,是怕赵秋玲耍赖,检讨书刚贴上去,她立马撕下来,不能广而告之。
绕着学校溜达一圈,跟赵四那些人照了个面,被告知说检讨书全部贴出来了,赵秋玲没来上学。
余佩兰颠颠来了一趟学校,给侄女请一周的病假,说侄女昨天回到家里,不说话,也不吃饭,早上醒来就高烧不退,病得厉害。
甘露呵呵,发生这么多扎心的事,赵秋玲装病躲羞是必然的,眼看就要期末考试,她装不了多久,还得乖乖来上学。
回到11号院,甘露远远看见韩小梅站在院门外等她,旁边还跟着她妈妈。
看见甘露过来,俩人都笑得灿烂,说要退房回公社去了。
实验高中的招考,比正式中考提早一个月,考点也在沪城,像韩小梅、小陀螺这些外地考生,得提前一天来看考场,晚上就住在旅馆里。
家长普遍不放心熊孩子独自出门,一起跟着过来陪考,现在已经考完,韩妈妈还得回邮电站上班挣工资,必须回去了。
娘俩来找甘露,一是道谢,二是补给她一笔钱。
实验中学这边,临考之前,各科目老师都打着各种幌子,给班里的学生划了大概的出题范围,尤其是文科类,一个“范围”就是一道大题。
甘露和赵四这些插班生,能蹭光看到听到,远在白云公社的韩小梅,两眼一抹黑。
甘露替她着急,寄挂号信肯定来不及了,干脆把各科划定的内容精简压缩,再压缩,拍了封电报给她。
电报啊!
沪城和白云公社之间,距离不算远,行政上互不相干,沪城是直辖市,堃县属于苏南,电报按照跨省的那种价钱算,两毛钱一个字,一个字就值一大碗红烧肉。
甘露为了拍这封电报,花了整整六十块,是韩妈妈两个月的工资。
当时邮局的人都被甘露惊住了,以为她搞什么特务活动,利用电报传递敌台信息,反复查看她的借读证,还派人去实验中学问明情况,确定属实,才给她拍了这封电报。
此刻,韩妈妈拿出六十块钱,一定要甘露收下,还说了这笔钱不全是自家出的:
“那个小陀螺,罗新宇,他也看了这封电报,帮着出了一半的钱……你爸在村里攒钱不容易,一定得收下!”
甘露想了想,抽出三张大团结收下,另外三张还给韩小梅:
“那个小陀螺不是我朋友,他沾了光必须得给钱,你不一样,咱俩是好朋友,互相帮点小忙,哪还用得着给钱呀,这个你收下,不收就是没拿我当朋友……”
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按照甘露的办法解决了。
送走这母女俩,她再回来的时候,纪连长领着一个漂亮姑娘走过来,满脸笑容地跟她打招呼:
“小姑娘,你小姨来看你了,阮警官原来是你小姨呀,我还是头一回知道……”
甘露愣怔。
小姨打从离开白云公社,就像风筝断了线,信没有一封,人没有踪影,她和沙雕爹背后念叨过好几次,生怕她孤身一人在沪城,有个三灾两难。
甘露能理解小姨远着自家的心思,毕竟是传过绯闻的亲姐夫,毕竟差一点就真的嫁了这姐夫。
她现在回了城,找了工作,有了詹春雷,无论是怕尴尬,还是避嫌疑,都不便再多联系。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把这话的逼格降低到贫下中农水准,就是说小姨和沙雕爹了。
甘露这趟再来沪城,一直琢磨着去看看小姨,可她不知道小姨的工作地址,又忙着考试的事,考完了又忙着撕赵秋玲,就耽搁了,现在小姨主动找过来,她开心雀跃,上前拉着她的手寒暄:
“小姨,你怎么知道我在11号院”
她来帮扶队的事,卢南樵秘密办理,没张扬,没公开,知道的人极少,阮红菱就算刻意打听,也未必能打听到。
阮红菱没吱声,客气送走纪连长,跟着甘露进了房间,关紧了门,还拉上了窗帘。
甘露疑惑,偷眼看小姨的脸色,很不好看,与其说是来看她,更像是兴师问罪,一开口就透着丧:
“你啊,怎么刚来沪城……就闹出那么多事!”
甘露懵,她小蚂蚱一只,在沪城这种大码头,哪敢随便冒头
唯一能跟闹事沾边的,就是掌掴赵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