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如春的文心殿正殿里寂静无声, 每个人都因为官家话里透露出来的肃杀之气沉默;官家一通大论说完,不管其他人有没有明白,他自己是感觉有些明白了。待他发现下面的人还是不说话,干脆一边喝茶一边用点心。
早朝结束紧接着就是讲学,没有时间用中间那顿饭的官家感觉小饿, 此刻他用着小点心的表情特别自在、满足;众人本来听着官家的问题很是羞愧反省, 看着他这个旁若无人大吃大喝的样子,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儒家这些年来因为太=祖皇帝的那句“朕与士大夫共天下”而兴起,因为这一百多年来天下人的尊崇, 朝廷的宽容而繁荣,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们在和佛道两家的争斗中, 因为占据大义而心理松懈。要继续发展的时候,不知不觉中直接朝着儒释道三家融合的方向走,更是任由下面的人把各种理论曲解而无视。
虽然被打压, 但还是一直坚持“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的周敦颐老师, 却是真的觉得人们都照着一套道德标准去规范行动,诚心一立,人极自立。
“回陛下,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微臣认为,太极于“一动一静”中掌握着“化生万物”的枢几, 二气、五行、四时等自然秩序在它的推动下妙合而凝、变化无穷。与这种“妙合”相应的等级秩序, 也应是阴阳理而后和。”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 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万一各正,小大有定。因为人是万物中得天地秀而最灵,所以也总是有强烈的感情和**。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论焉。”
除了蔡襄、苏轼、王安石等人,其他的人都是不由地心动。官家放下手里的茶碗,瞅着他的这位老师笑了笑。
在自然界,万物与太极各有其应处的地位;在社会上,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也有其不移的等级,人人“安分守己”。所以但凡是听到这番理论的既得利益者,都对其念念不忘,奉若神明;所以不管他怎么打压佛道两家,他们的身边还是有很多人跟随。
“所以,周爱卿的主张,是用道学结合人们的实际生活,治国、治人”官家懒洋洋的语气再次响起,硬是挤出来时间来参加官家讲学的欧阳修、富弼等大臣俱是眉头一跳。
既然这些新冒头的理学家研究的是道学,不去道馆念经,考科举混在官场做何尤其是周大人还做了官家的老师。
官家把理学家挂在儒门头上的面片明晃晃的揭开,无法再“自欺欺人”的儒家之人的脸上都露出警惕之色,周大人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
就见一位年轻的翰林院大人猛地站了出来,满脸怒色的说道:“回陛下,关于周大人的道学理论,微臣曾经听二程非常自豪的说过一句话。”
“自从当了周先生的弟子,每日钻研大道,科场名利之心再也没有了。不过科场还是要下的,不然怎样去教化大臣和皇帝呢”
另一位年轻的翰林院大人跟着站出来,因为气怒而满脸通红,“回陛下,二程目前在河南办学,微臣曾经亲眼看过。他们以所谓的严恭俨恪为要,宣扬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通往达天知命的成圣基础,学子们痴迷若狂,一刻也离不开两位程老师。”
“微臣本以为这是小事,可是刚刚听了二程的那句话,微臣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二程何德何能可以教授其他人‘成圣’”
殿里的年轻人纷纷对周大人的理论群起而攻之,安静倾听的官家看了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张载,继续他的吃喝。
官家对这几位年轻人的热血纯真非常的欣赏,他是想让张载站出来发表他的主张,因为他对张载的朴素主义以及他的天体运行研究一直非常推崇,奈何张载大人他误会了官家的意思。
他感受到官家对他的“小不满”,心里苦笑连连。
嘉佑二年他登进士在相国寺设虎皮椅讲《易》,遇到了程颢、程颐兄弟来踢场子,虽然他是二程的表叔,也是坚持虚心待人。静心听取二程对《易经》的见解后,他对众人说“易学之道,吾不如二程”,是真心实意的单纯以学论学,自认不如。
谁知道因此让二程名声大震。后来他虽然明白了二程理论的扭曲性,却是对他们因为官家的打压生计困难于心不忍,一直对他们的教学一事多有帮助。
他实在没有想到,二程会在教学中采用这般“信徒”一样的极端方法。
这天的经筵讲学,官家最后只提出来两点。其一,事是事,道是道,二者必须严格的区分开来。
天地运行、万物生灭自有其法则,这个和佛道两家无关;大宋的治国、治民,大宋人的理家、处世,火器、水磨等物事的研究等等,也是与佛道两家无关。他要在墨家之外,新建立一门朴素自然学,只研究这些实际的道道。
其二,大宋的所有的女娃娃都和男娃娃一样的进学,学习各种知识,学好了出门做事。男女只是性别差异、事务有分,没有尊卑之别、上下之分,甚至是里外之分。
所有的人都对官家的话非常震惊,然后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股子求仙问道的畸形风气彻底打压的官家,是不会理会这些“震惊”的。
太上皇得知后,目瞪口呆。儿子这不光是要把佛道两家一气儿打趴下,没有翻身之日;还要让天下男子都和他一样尊重女子,只娶一个老婆。
不过,广备处最近研究出来的新物事,确实是应该把其中的道理都整理出来,传授下去。
拿亲儿子的行事无可奈何的太上皇,看着自己面前的汇总--霹雳弹之所以会炸开,是因为里面的配方不一样。广备处已经在研究怎么调整其中的配方配比,让它炸开的范围更大,这个和佛道的所谓阴阳调和,五行运行等等学说无关。
好像是应该区别开来
亲爹看着儿子满脸的纠结,官家叉了一份点心入口,慢慢的咽下去后,笑眯眯的解释。
“如果孩儿现在不把这些虚头八脑的佛道两家打下去,过了几十年他们卷土重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样的闹腾。”
“如果到了那一天,这些人上台后天天宣扬那些‘是是非非’的东西,华夏的火器等研究停滞不前甚至被打压,那将是华夏万民之灾也。”
初夏的午后,万物勃发,和风暖暖,太阳不烫不灼的照耀在人的身上。暖阳下,暖风中的太上皇因为儿子的话,徒然心生一股寒意,从头到脚的冷--他不敢相信这片土地上会有那么一天。
察觉到亲爹情绪变化的官家赶紧给他顺顺背,送一口内力进去缓缓。就听太上皇口气弱弱的近乎自言自语的说道:“人都说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秦汉以来那么多的朝代,分分合合,打打闹闹的,我也不指望赵家真的能千秋万代的做皇家。”
“可是后人如何会那般愚昧顽固”
他现在可是非常的清楚,大宋周边,海外的敌人之多。他们一面心慕大宋的文化和技艺,一面都对着富裕和平的大宋虎视眈眈。若是大宋的火器停止不前,军力低微,那就是小儿抱金砖于世,等着被打。
官家懒懒的笑,他始终记得他在巩县走魂的时候看到的情景,也始终记得人类“私心”里面的复杂不可言说。
“万事皆有可能。”官家对此非常肯定,不敢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孩儿认为,我们只有把自然学一举扶持起来,让他们发挥出应有的功用,后世之人才会明白自然学的重要性。哪怕真的有那么一天,至少,灾祸能小一些。”
亲爹烦闷的揪着胡子,暂时把这个事儿放下,问他另外一个事儿,“后人的事且不提,我们只能尽力。女子进学的事儿怎么说”
官家还是笑,“爹爹,你有没有发觉,这一千年来,华夏的男子一直在潜移默化的,从思想上统领着女子,理学家所宣扬的‘夫夫、妇妇’地位差别,不过是把男子的心声说出来而已。”
“文人们写诗作赋,夸花蕊夫人的小脚多么美,然后女子就不自觉的去缠足,互相比着谁的脚直,谁的脚小巧。她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们为何要因为男子的夸奖去做这些。明明她们可以去进学,可以做事,可以养家糊口,不比男子差什么。”
太上皇嘴角抽搐。儿子你知不知道,你也是一个男子
官家回望,小疑惑。他说的不对
“对。皇儿说的对。”放弃挣扎的太上皇深呼吸一口,缓解内心的复杂,“很早以前,人类刚刚兴起的时候,是母系社会。你看我们天天说的氏族中的‘氏’就是母系家族的称呼,姓才是后来父系家族的称呼。”
“那个时候的男子被放在女子的“氏族”中,被女子打压。而现在女子被放在男子的“姓族”中,自然是被男子打压。男子和女子的天性都是一样的。国无二主,家里也只能有一个‘主’。”
官家不明白,“不可以平等相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