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对于儿子的说法沉默, 在所有人看来天经地义的事儿,在儿子看来是非常的不正确。
难道是因为儿子长这么大,一直被他们护着没看到多少真正的人情世故,也没经历什么挫折困难,所以看法和做法才和他们截然不同
亲爹想不明白。
官家睁着大眼睛, 圆圆的眼睛看起来特别精神, 长长的眼睫毛自然的抖动,好像两只小黑刷子。太上皇手里摸着胡子,心里无奈纠结,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天真烂漫。
可是自然学之事儿子妥协了,这个买卖女子之事, 总不能再继续反驳儿子。
太上皇还不知道怎么说,官家捧着黑瓷大碗,喝了一口沉香茶, 慢吞吞的说道:“孩儿知道华夏自古以来就是以孝治国、治人。父母子女的关系完全是从属于宗法家族制,而家族为了繁衍和兴旺,规定以孝道为本, 把不孝列为十恶之一。”
“祖父母、父母尚在而子孙别籍异财、供养有阙,都须按律科刑;父母对子女握有主婚、教令、惩戒等权。孩儿最近翻阅了其他国家的条文,都是类似的规定。父母生养、教导儿女确实是辛苦,于家于国有功,可是这个买卖权, 是否可以废掉”
太上皇莫名的感到欣慰, 儿子只是想要废掉父母对于子女的买卖权。
“虽然我们大宋已经很富裕了, 可是小娃娃出生后,还是需要父母付出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教养子女,更是要耗费大量的财物养育子女。父母对于子女的权利,是应当的。买卖子女,买卖妻子的事儿,一般都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会发生。”
“朝廷要给予父母一定的权利,老百姓才会争着去做‘父母’。”太上皇把“事实”摆出来给儿子听。
大宋要繁华,人类要延续,家族繁荣,必须要多多的生育,可是女子十月怀胎那么辛苦,生下来后养育到成人更是辛苦。如果朝廷把女子的地位提高了,谁还去愿意呆在家里生个五六个小娃娃如果把父母对子女的权利削弱了,哪对父母还愿意去生养那么多孩子
官家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是这样的。
因为他的长辈们把族里的新生宝宝都照顾的很好,所以族里的父母们都只管生不负责养,而因为他们不养,所以才不对子女提出任何的要求。但是人类社会,孩子完全是靠父母辛辛苦苦的拉扯大的,父母当然要有应当的权利。
除非朝廷或者他自己,能够把大宋的父母们养育孩子的成本降低,帮助他们抚养孩子,否则谁都没有指手画脚的话语权。更关键的是,大宋目前处于人口缺乏的时候,是要鼓励父母们多多生育的时候。
“爹爹,孩儿什么也做不了。”官家的眼神儿纯净无垢,好像天上的蓝天白云,浩瀚广袤不落凡尘,“现在的大宋,孩儿什么也做不了,好像也不需要孩儿做什么。”
儿子飘忽的语气中还透着无事可做的“小迷茫”,太上皇,深呼吸,深呼吸。
“黄河的水患治理,进展如何”
“已经有了决议。上游修建水库闸坝,拦蓄洪水;中游多植树,禁砍伐,巩固水土,减少下游泥沙;下游修整水堤,治理泥沙,防止黄河断流。孩儿还打算把沈立调到燕京负责都水监,调整燕京都水监和外地都水监的职务范围。”
“不错,沈立为人正派灵活,还实干,是个好人选。爹爹好像记得沈立之前有提议朝廷出一份茶商法”
“王安石和苏轼带着人在研究--编订《商法》。”官家的口气和表情都乖巧的不得了。编订《商法》一事势在必行,但他有预感,亲爹一定不喜欢。
太上皇果然不喜欢。他之前就没同意。不过他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以往。大宋的农事、工事、商事在儿子的带领下蒸蒸日上,必须有个明确的条例出来。
“要谨慎。不能让商者乱国,没了秩序和道德。”
“孩儿明白。”官家在心里小小的松了口气,“大臣们也是这个意思。商者唯利是图,要扶持更要大力约束。”
亲爹瞅着儿子小心翼翼的模样,在心里乐呵,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皇儿直接下派下去的都水监外监,要记得管束好。不能让他们自恃身份,和当地官员闹不和,或者抱团和燕京的都水监闹矛盾。”
官家眨巴一下眼睛,明白过来亲爹的意思,把这个事儿记下,“谢爹爹提醒。”
“嗯。”太上皇非常欣慰,和他说起来另外一件事儿,“范仲淹退下后,富弼上来。富弼为人正直,力主改革。和其他几位大臣都是配合默契,这很好。”
“包拯的意思,他的年龄也都大了,需要考虑有谁来接替他的位子。其他的几位大臣,比如庞籍,也透露出致仕的意思,皇儿有什么打算”
“孩儿打算启用刘沆、梁适、赵抃、余靖、曾公亮等人。”官家语速缓慢,把他已定的打算娓娓道来,“刘沆虽然年龄大了,但是身体挺好。孩儿打算过几年再让他致仕。曾公亮和梁适精通火器、铁器,这一块孩儿正好要大发展。”
“余靖的上书中对于大宋的外交观点挺好,立场坚定,手腕灵活。赵抃比他们年轻几岁,正好顺接。”
太上皇惊讶,“皇儿的想法很好。爹爹还以为皇儿要把王安石直接提上来。”
官家因为亲爹的“惊讶”笑了出来,小得意。
“王安石的个性激烈,孩儿一直记得要引导好他。朝廷上因为吕夷简等保守派乱政攻歼范仲淹等改革派引发的党派斗争,不应再出现。所以孩儿打算等王安石和苏轼他们磨合好了以后再一起提上来。”
太上皇忍不住笑出来,“王安石虽然性格强势,但是他对于苏轼这些人的才华能力还是非常认可的。只要他们能相处融洽,彼此不闹腾起来,就是大宋和朝廷的福气。”
父子俩又讨论了一番禁军和边军将领的安排。太上皇的意思就是,儿子你看,你要做的事儿虽然都已经做好,可是你把他们安排好以后,还是要管的,不能直接放手。你不管,就和父母溺爱孩子一样,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所以你需要做的事务每天都很多,防止他们哪一个走了歪路,防止哪件事情脱离掌控,就和你对理学的发展防微杜渐一样;新上来的官员不懂你的意思你要讲明白,要用心培养;他们成长缓慢或者犯了小错,你要耐心的,及时的教导。
官家被亲爹细数的这些“日常”事儿弄得小焉巴。一直到晚饭时分,一家四口一起用饭,他还是没精打采的。
圣人看着他的眼神儿关切;太上皇后微微惊讶,用目光询问太上皇,儿子是不是被打击了
太上皇用目光回答,是。
太上皇后对着儿子同情的笑。
自从过了年,儿子为了躲避亲政的责任,行事确实是有点着急了。他明明知道很多道理,却是在不知不觉中任由自己的懒性子想把大宋一下子提到一千年后的模样。这如何可能
官家因为亲娘的态度心情更加低落,只能在小媳妇这里找安慰。
“朝廷和儒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佛家为了招收子弟,就宣扬一人剃度,九族升天。道家跟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佛道两家的人数,过两年看看,如果没有降到预计的目标,还是要继续打压。”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圣人一边琢磨着官家新买来的这幅董源《潇湘图》挂在哪里好,一边眉眼带笑安静的听着官家的自言自语;官家把所有能增加大宋人口和生产的方法在脑袋里转了一遍,自觉有了小目标。
转头看向正在对画焚香的小媳妇,官家笑眯眯的提建议,“倾倾的小报中可以稍稍提及一些教化男子,提高女子自身权利意识的事儿。”
圣人不解;官家悠哉哉的解释,“作为子女,不要愚孝;作为人父,不能肆意妄为;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更不能一味的愚昧和听从,要注意保护自己和子女。”
“父慈子孝、夫妻相处都是双方面的事儿,互相督促、相得益彰才是正理。若是父母或者男子有错儿,子女或者妻子该拒绝的拒绝,该劝说的劝说。”
官家觉得,既然他把自然学和男女平等的事儿提了出来,就应该努力一把。既然他答应了亲爹要手段缓和不激进,就应该做到。所以他难得的开动脑筋,细细的琢磨一番“徐徐图之”的方法。
借助小报的宣传,让女子和子女自己觉醒,就和给予农人、商人行事的空间,给予工匠和法家小吏参与政事的机会一样,都是非常有必要的。现在大宋是人口缺乏,可是这么一家五六个小娃娃的生下去,早晚有一天会人口膨胀负担不起。
可是圣人还是迷糊,“这两天我和大姐她们一起听了很多民间小故事。据说,有的人家,因为儿媳妇和女儿去作坊做事,做得好月银高,都开始和祖父母闹分家。还有的人家,因为男子种田没有媳妇在作坊做事赚的多,家里都是媳妇掌权。”
“好像,特别凶悍。”圣人微微低头,小小的声音里透着羞愧和不认同--这些女子因为赚的多就对自己的夫婿无礼,也是自己没有教导好的一个失职。
然而官家被这个消息炸得目瞪口呆。
这岂不就是苏轼老师口中,陈季常家里的“河东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