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围着粉雕玉琢的女婴, 均流露忧愁之色。
面对孱弱的孙女, 王氏一筹莫展, 皱眉说:"你是大夫, 你都束手无策, 我能想出什么办法?"
府医方胜清了清嗓子, 满脸为难之色, 试探问:"要不、将此事告诉二爷或夫人一声吧?听听姑娘父母的意思。"
"弘磊忙着呢!征战沙场,险象环生, 可不敢让他担心,家里一贯报喜不报忧的。"王氏想了想, 无奈说:"看来,是应该告诉玉姝一声了, 叫孩子母亲拿主意吧。我这个做祖母的, 实在是头疼,唉。"
方胜合上药箱, 第无数次端详女婴的气色, 凝重道:"四个多月大, 龙凤胎的哥儿会抬头、会翻身、能灵活动弹, 姑娘却至今不会翻身, 连抬头的力气都不太足,还在喝奶便开始喝药了。"
"眼下刚入秋不久,她已经病了三场, 一病就不吃奶,那等到寒冬腊月时, 恐怕会更——"方胜仓促打住话头,不敢把话挑明,"咳,我只是觉得,姑娘身体弱,平日应该更用心地照顾。"
王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孙女额头,被烫得犯愁,"我经常叮嘱奶妈和丫鬟,生怕她们不用心,饮食起居,所有的好东西,三个孙子有,孙女必定也有,甚至给她最多。原本以为她会慢慢长结实,谁知道,这丫头接二连三地生病,一点儿不见长胖。"
"愁,真愁人。"祖母烦恼叹气,催促道:"孩子反复发热,好几天不肯乖乖吃奶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方胜硬着头皮应答,"我、我再琢磨琢磨。"顿了顿,他郑重提议:"如果实在不行,还得像以前那样,请管御医出马。"
"这……"王氏眉头紧皱,迟疑说:"管御医仍在图宁卫服流刑,请他看一次病,忒麻烦。"
方胜正色劝说:"姑娘千金之体,是长辈们心坎里的宝贝,只要能使她康复,再麻烦也是值得的!"
王氏叹道:"这是当然。弘磊特别疼女儿,常写信来问,生怕丫头不好。"她打定主意,扭头吩咐:"立刻叫阿哲写信去图宁,记住,此事暂时别告诉弘磊,先知会他嫂子一声,听听玉姝的意思。"
"是。"仆妇领命,快步赶去寻找郭弘哲。
紧接着,王氏起身,叮嘱道:"务必好生伺候姑娘,有事儿随时上报。"
奶妈和丫鬟纷纷应"是"。
片刻后
下人簇拥并搀扶,王氏返回自己住所,更衣洗漱后,扬起笑脸,走进一间厢房,定睛望去:
"弟弟,来,快来呀!"郭烨坐在矮榻一角,拍手招呼:"爬过来!"
然而,郭炅只有四个多月大,婴儿翻身趴着,双肘稳稳撑起上半身,抬头凝视兄长,手脚并用,本能地尝试爬动。
"哈哈哈~"郭烨奶声奶气,食指刮脸嘲笑弟弟,口齿伶俐地说:"看,弟弟又流口水啦,羞,羞,羞!"
郭炅懵懵懂懂,眨巴眨巴眼睛,好奇盯着兄长。他白白胖胖,腮帮子肉嘟嘟,鼓起呈弧状,令祖母高兴,令奶娘备有成就感。
奶娘丫鬟们乐呵呵旁观,"不羞不羞,弟弟还小,等他长大些,就不流口水喽。"
"来,擦一擦,干干净净!"
王氏靠近,落座榻沿,慈爱笑说:"烨儿,你是哥哥,不能取笑弟弟。你小时候也流口水,流得比弟弟还多呢。"
"没有没有!我才没有!"郭烨一咕噜站起,颠颠儿跑向老人,一头扑进祖母怀里撒娇,"弟弟不知羞,他流口水,我不流。"
所有人忍俊不禁。
王氏眉开眼笑,搂着孙子好一顿摩挲,"好好好!你长大了,确实不流口水了。"
"啊啊——"郭炅戴着虎头帽,身穿薄红袄,吧嗒嘴,流口水。
王氏欣然回应,探身抚摸小孙子脑袋,哄道:"乖,好孩子,没人笑话你。快快长大,就没人笑你流口水了。"
下一瞬,放学的郭煜飞奔而来,老远便大喊:"老祖宗?"
"这儿呢!"
少顷,王氏看着三个白胖健康的孙子,笑得合不拢嘴,一边陪他们玩耍,一边慈祥问:"煜儿,今天新学了什么了?"
"仍是背书。"郭煜脱鞋上榻,逗小堂弟玩儿,苦恼说:"唉,《诗经》实在太复杂了,好几百篇,估计猴年马月才背得完。"
王氏立刻鼓励,语重心长说:"专心致志,日复一日,早晚会背得滚瓜烂熟的!你要认真读书,否则,看你二叔回家——"
"哎哟,知道,知道啦。"郭煜被唠叨怕了,求饶似的打断,苦着脸表示:"我用功,我一定用功!"他捏捏小堂弟脸颊,忽想起一事,关切问:
"刚才我路过二婶的屋子,想看看妹妹,但又被拦下了,丫鬟总说‘暂时不能探望’。妹妹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
王氏笑容一淡,严肃答:"她的病还没好,需要静养,所以必须尽量少去打扰,连小炅都得搬走。唉,孙女儿生病,祖母已经愁得不行,倘或你们三兄弟沾了病气病倒,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郭煜忧心忡忡,忍不住问:"妹妹病得很严重吗?她会不会、会不会像我娘那样?"病逝?
所有大人脸色一变,齐齐摇头,王氏忙答:"怎么可能?傻孩子,不许胡说!"
"晓嫣……会康复的。"其实,王氏心里没底。
午饭后,祖孙四人都有小憩的习惯。
丫鬟搀王氏躺下,"老夫人,慢些。"
"孩子们睡了吗?"
仆妇笑答:"小公子们都回房休息去了。"
王氏仰躺,闭目养神,忽然烦恼叹息,喃喃说:"晓嫣那小丫头,体弱多病,难养活,兴许……唉,不是个有福的。"
心腹仆妇与丫鬟对视一番,有的放帘帐,有的掖被子,谁也没敢接腔。
郭晓嫣的父母公务缠身,远在庸州图宁,虽然担心女儿,却苦于两地分隔,难以见面,平日只能靠书信寄送关爱。
今天,姜玉姝初次出巡,遇见拦路喊冤的村民,便趁机赶去田间,摸查估算庄稼收成。
百余人挤在一片空地周围,姜玉姝定睛扫视:
平原耕地,宽阔庄稼田中间,土豆被拔秃了一片,植株凌乱散落,地上丢着几个布袋子,袋子里滚出几十颗土豆,最大不过小半个拳头。
中年人蹲下,捡起一颗小土豆,高举,痛心疾首地说:"大人,您看,土豆正在长个头,还没成熟,就被小偷糟蹋了!"
老妇人脱口而出:"你骂谁呢?这可是我家的地!哼,当初你们肯定以为我一家死绝了,趁乱霸占,轻易多了三十亩,你们美滋滋,可怜我孤儿寡母,吃了上顿没下顿,快活活饿死了。"
"放屁!地虽然是你家的,但庄稼是我们种的。"中年人的妻子忍无可忍,哽咽唾骂:"我仔细算过了,至今为止,已经补偿你家一千五百斤粮食和二两银子,外加帮忙盖房子时,你家没谢过一顿饭,还不够的吗?"
"贪得无厌,糟蹋粮食,小心遭雷劈!"
"呸,你们仗势欺人,欺负孤儿寡母,小心遭报应!"
众衙役黑着脸,不耐烦地呵斥:"吵什么吵?闭嘴!"
"当着姜大人的面,大呼小叫,一点规矩也不懂。"
姜玉姝全神贯注,观察空地上散落的植株和土豆,并吩咐护卫当场挖了几棵,审视田垄,默默估算收成。
李启恭拎着一株,终于挤到她身边,揪了颗土豆说:"唉,个头太小,果然还没成熟,现在被偷挖,确实糟蹋粮食了。"语毕,他试探问:"大人如此专注,莫非发现偷窃的证据了?"
"证据啊?暂时没发现。我只是想看看,图宁的土豆长什么模样。"姜玉姝头也没抬,叮嘱道:"既然原告声称有目击证人,李典史,你仔细问问边上的村民。这种案子,没必要闹上公堂,问清楚了就可以判。"
"是。"李启恭只得起身,"卑职马上去审一审!"
姜玉姝不顾官袍袍摆沾满灰土,忙活良久,满意拍拍手,赞道:"瞧,田垄直、间隔匀、田里杂草少,原告一家侍弄庄稼还算精心,秋收的收成,应该不错!"
中年人不禁笑上眉梢,随即恭谨表示:"这片地是官府允许种的,草民不敢不用心侍弄,绝无霸占的想法,皆因家里人口多、嚼用大,不得不辛苦弄粮食罢了。"
这时,李启恭返回禀告:"启禀大人,卑职已经审问清楚:共有三个村民亲眼看见被告带领孙子偷挖原告的庄稼,并且,不止一次了。"
"对!今天已经是第四次了。"中年人气愤填膺,"大人有所不知,她贪婪无耻,倚老卖老,欺负我们老实,明目张胆地偷东西。"
"你、你胡说。"老妇人理屈词穷,一家脸红的脸红,畏缩的畏缩,懊恼惊惶。
翠梅递过帕子,姜玉姝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手,暗忖:代耕令,初衷虽好,却太粗糙,规矩制定得不够严谨,一施行便出问题。归根结底,官府疏忽了。
她思考半晌,严肃问:"被告,现在有三个村民作证,证实你多次偷原告的庄稼,你承不承认?如果你坚称自己没偷,那就只能上公堂理论了。"
"我、我——"老妇人膝盖一软,带领家人下跪,白着脸哭道:"我没办法呀,孙儿饿肚子,饿得直哭,总不能眼睁睁看孩子们饿死。大人要罚,求您只罚老婆子一个,千错万错,都怪我,为了孩子,逼不得已才、才拿了他家一点粮食。"
人总是同情弱者。围观群众见状,小声议论:"唉,她一把年纪了,偷粮食养孙子,也不容易。"
"是啊,她家日子挺难的。"
"只要她今后别再偷,不如就算了吧。"
"一笔写不出两个‘荆’字,乡里乡亲,不该撕破脸皮。"
……
中年人一家咬牙切齿,却在乡亲们怜悯的眼神与议论中,生生憋住怒火,并未继续斥责。
姜玉姝当官之前,十分反感衙门"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的做法,但当官后,却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
莫说知县,即使知府、巡抚、王公贵族……甚至皇帝,施政或主持公道时,均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想法,而应该以大局为重,各方面权衡一番,挑一个最公道的决策。
她看看原告,继而审视被告,威严道:"所以,你承认了,你确实犯下偷窃之错。本官不得不罚你,以正法纪。"
"啊?"
"唉,完了,她恐怕要挨打。"围观村民们方才同情原告,现在怜悯被告,悄悄议论:这个女知县,心真狠!
"大人,我知道错了,真不是故意偷的,求您饶我一次!"老妇人跪在田间,使劲磕头,其家属亦苦苦哀求。
姜玉姝肃穆而立,沉吟不语。
李启恭凑近,小声提议:"咳,当众责罚老人不太合适,依卑职看,不如命令她儿子代其受过,杀鸡儆猴!不知县尊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