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她儿子代其受过?"姜玉姝摇摇头, "不妥。"
李启恭高瘦, 弯腰问:"那您认为该怎么办?明目张胆偷窃多次, 按律该杖责, 但上了年纪的婆子, 恐怕禁不起板子。"
姜玉姝略压着嗓子, 冷静答:"我不打算动刑。偷窃固然该罚, 但此案算作情有可原,三十亩地, 着实不少,原告在官府鼓励下, 连续耕种三年,分了六次三成, 总共获得多少粮食?究竟补偿多少才合理?"
"这……"李启恭及若干胥吏面面相觑, 心思各异,干脆沉默, 明哲保身。
姜玉姝直言不讳, "代耕令, 初衷虽好, 但当初颁布时章程不够详细, 田地毕竟是有主的,所以原告才忍气吞声,不然, 如果这块地是他家的,他绝不会容忍被告一偷再偷。"
"据您看, 怎么判才妥?"随从小吏作虚心求教状。
李启恭提醒道:"代耕令之下,想必不止这两家发生了争执,依卑职愚见,衙门不宜主张较真算账,大概调停了就行了,避免相关百姓效仿,激起众多案子。"
贫穷不要紧,稳,官府最重要的职责是维持地方安稳。
姜玉姝瞥了下属一眼,叹道:"我知道。"
李启恭听着清浅叹息声,仿佛受到肯定与嘉赏,薄唇弯起,内心飘飘然。
而此时,地上,被告一家人跪地磕头,惶恐哭求:"我知错了,今后绝不敢再犯,求大人饶恕。"
"求您饶了我娘!"
"她已经六十多岁,老糊涂了,爱孙心切,被逼无奈才偷、偷拿了一点粮食。"
原告一家人也跪地磕头,憋屈恳求:"大人,一,草民没有‘霸占’,由始至终只是‘借耕’,她家回村当天就约定补偿与归还。二,借耕时的收成,每次都严格上交官府七成,辛辛苦苦,只得三成罢了,根本没占大便宜。"
"求大人主持公道!"
姜玉姝思前想后,抬手制止了嘈杂吵嚷,审视被告一家,缓缓道:"偷窃之风,绝不可长。况且,你双方早已在里正的见证下商定协议,有言在先,不应该食言反悔,否则就乱套了。"
被告老妇人害怕受刑,不敢抵赖,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泪流满面。
姜玉姝扫视地上的袋子,命令几个随从掂了掂分量,严肃问:"此次偷窃人赃并获,这几袋,五十斤左右。原告,上三次被偷了多少?你如实说来。"
"啊?"原告忙询问家人,绞尽脑汁地回忆,忿忿告知:"回大人的话:前三次更早些,庄稼压根没成熟,土豆个头比现在还小,虽然被糟蹋了一大片,但论粮食重量的话,总共……至少大约一百斤。"
事实上,原告报少了,被告一家心知肚明,没吭声。
姜玉姝点点头,"那么就是一百五十斤。你刚才说,约定秋收后再补偿田主一千斤粮食,对吧?"
"是。"原告盘算损失,既心疼又憋屈。
百余双眼睛注视下,姜玉姝神色沉静,高声宣判:"当罚则罚!这一百五十斤,从原告应付的一千斤里扣除,被告若继续偷,就继续扣,直到扣完为止。"
"并且,如果被偷超过一千斤,超出的每一两都算你欠官府的,将罚以三倍数额,偷一罚三!"
"偷一罚三?"
霎时,观村民们呆了呆,议论纷纷:"活该!"
"确实,自作自受,谁叫她偷了又偷,贪得无厌。"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不富裕,假如一穷就靠偷谋生,还得了?"
"罚个一百五十斤,算是轻饶,但不知打不打板子?"
"谁知道哟。"
……
姜玉姝听见了,不疾不徐道:"顾念被告年事已高,且情有可原,免除杖责之罚。"
"谢大人宽恕!"悬心吊胆的老妇人松口气,擦了把汗。
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原告一家顾忌重重,不愿彻底撕破脸皮,只想保卫庄稼。他们交头接耳,憋屈感迅速消失,解气地斜睨对手,感激磕头:"谢谢,草民叩谢大人主持公道!"
"太好了!秋收后,我们只需补偿她家八百五十斤。"
被告一家则哭丧着脸,垂头丧气,愁苦嘟囔:"罚粮食,还不如打板子呢。"
"挨打不一定会死,饿肚子却必死无疑。"
"我今早劝了的,娘不听,非要来挖土豆,瞧,果然出事了吧?唉!"
"马上入冬了,家里缺粮,大大小小十几张嘴,兴许熬不到明春。"……
老妇人被小辈埋怨,转窃喜为愧疚,颓然跪坐,拍地哭求:"大人,您还不如打我一顿,我宁愿挨板子。突然少了一百五十斤粮食,我家没法过冬啊!"
姜玉姝严肃板着脸,并未理睬被告,而是嘱咐:"原告,秋收分清楚粮食之后,你必须尽快物归原主,不得有误。"
"是,是,草民明白。"中年人点头如捣蒜,跪立仰脸说:"只要对方别再偷挖,剩余的八百五十斤一定早日给她家!至于这一片的三十亩地,本就不是我们的,遵照官府当初的吩咐,理应归还。"
姜玉姝满意颔首,又面朝被告,缓缓问:"你家有几个壮丁?"
老妇人唬了一跳,满脸戒备之色,支支吾吾。
"知县问话,你没听见吗?"衙役们威风凛凛,喝令:"快说,你家有几个壮丁?"
老妇人瑟瑟发抖,不敢违抗,惴惴答:"我有四个儿子,但长子在兵荒马乱时被敌兵杀了,剩下三个。"
姜玉姝打量几眼,"你女儿一家在娘家过活?"
"唉,我女婿家的房子也被贼兵放火烧了,索性一处过。"
姜玉姝暗感纳闷,"对于返乡的难民,官府专门制定了赈济措施,除了赈济粮、借粮种之外,壮丁可以应征去修缮城墙、开挖河道,当一阵子民夫,官府管吃喝,还能挣些粮食过冬。你家五六个壮丁,为什么不去应征?设法撑过今冬,明年春耕时开始种地,别怕苦累,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何尝不想应征呢?"
"今年七月底,我们回村一听说,马上去问里正,结果,里正说:不巧,招募民夫的官爷早已经来过咱们村,你们晚了一步,等明年再试试吧。"语毕,老妇人沮丧拍打田垄,灰尘飞扬。
姜玉姝恍然颔首,了如指掌地说:"城墙仍缺人手。"她略一思索,吩咐随从:"从她家挑三个壮丁,补进民夫里去。"
"是!"小吏殷勤,立即近前连问带挑,唯恐显不出自己的勤恳。
老妇人一家喜出望外,不敢置信,须臾使劲磕头,"多谢,多谢大人怜悯关照!"
"我一定叫我家小子们好好儿干活,绝不辜负您的仁慈善意。"
围观村民吃了一惊,茫茫然,小声嘀咕:"这是……因祸得福了?"
"城墙早已重建好了,入冬前只需简单修补,活儿不累。啧,我家要是有多余人手,也撵他应征去,粮食嘛,能省则省。"
"刚回乡的人没着落,都想应征,挤破脑袋抢活儿,轮不到你干。"
……
判决毕,姜玉姝最后扫视四周一圈,转身说:"此案已了。走,继续赶路,去荆镇镇上看看。"
"是。"
"您慢些,路不平坦,小心脚下。"
众人忙跟随,簇拥知县离开。
村民们不消吩咐,齐齐下跪高呼:"恭送大人。"目送官府一行远去后,热切议论了半天。
半个月后.县衙
书房内,姜玉姝召集几个下属,商议公务。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即将燃烧。
"这份章程,各位都看看。"她抖开一张纸,示意小厮先交给县丞,"另外,这几天,巡察荆镇和李家堡之后,我才知道有‘代耕令’这一说。我认为,刚收复庸州的头几年,很适合施行此令,一则避免良田荒废,二则,官府才有税粮可收。"
姜玉姝郑重其事,"但此令已经施行三年多,逐渐出现弊端,为了早日振兴图宁,必须改正一番。"
主簿闻希总是第一个响应:"县尊所言甚是!既然发现了弊端,岂能不处理嘛。"
县丞绰号"黄木头",黄一淳捧着草拟的章程,认真默读半晌,赞同说:"人口与土地,确实应该严格摸查。此前,衙门一年核查一次,您的意思是改为两次?"
姜玉姝点点头,"关于人口。本县经历过战乱,人口锐减,百废待兴,眼下人口慢慢增多,从前的户册被敌兵烧毁,只能重新登记造册,每年更新两次,直到数量较稳定时,再改回一年核查一次。"
众小厮频频点头。
姜玉姝继续说:"关于土地。各镇各村,家家户户名下的田亩数,直接关系到税粮数额,为了能如数收税,从今年秋收开始,改为一年核查两次。譬如,秋收时,官府惯例会派人下乡督促、催交,可趁机进村核查,若当场发现错误,当场就改正。"
她目不转睛,状似随意地扫视下属,"尤其,一旦查出有人借‘代耕令’、趁乱大量霸占无主良田,却想方设法不交税粮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糟糕……闻希精神一凛,余光悄瞥小舅子,暗中咒骂女官多管闲事。
"下官认为——"黄一淳话音未落,郭府护卫突然出现在门槛外,满脸焦急之色。
姜玉姝瞥见了,诧异问:"进来。出什么事了?"
护卫疾步近前,弯腰小声禀告:"夫人,不好了!"
"府里忽然把姑娘送来了,说是病得厉害,孩子已经抱进后衙,您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