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 第30章 第30章

空气有片刻的凝固。

薄夜里捏着玻璃杯的手僵了一瞬, 然后缓缓放下, 杯底触碰大理石台面, 细不可闻的声响在耳边放大了十几倍，搅得人心神不安。

他在原地稳了几秒, 眉心越敛越紧, 最终还是没能沉住气，投降地“啧”了声，改口道：“我说…萧丽。”

萧丽定了定神，向他说明来意：“我来做个家访，一来解决黄杰的事，二来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校复课。”

薄夜里胳膊捞到脑后，轻搭着后颈，闭了闭眼，明显的不耐烦：“这种事不需要找我, 跟他们说就行。”

他指的是一旁的潘医生和霍亦轩。

两个男人全程目睹薄夜里的转变，对视间，眼神都十分微妙。

霍亦轩清了清嗓子, 拿出家长的架势，招呼萧丽：“萧老师，有什么事，咱们书房里去谈吧。”

他走在前面带路，潘医生紧随其后，萧丽回头看了眼泪濛濛的鹿晴, 想了想，没有叫上她。

大人和大人之间谈话，两个孩子，应该也需要独处的空间。

一行人离开，大厅便只剩下鹿晴和薄夜里。

漫长的沉默，让人窒息。

薄夜里抽了张面巾纸，绕过岛台走去鹿晴面前，迟疑了会儿，才捏着纸巾覆上她眼角。

温热浸透而来，指尖发烫，心口也跟着升了温。

上次在校长室外，她虽然也在他面前哭过，但这一次，是他惹哭的……

心情就说不出的别扭，却又抓不出源头，以至于又焦又躁，脾气也跟着上来了。

他又“啧”了声，心说女生动不动就哭真麻烦，扔掉那张湿透的面巾纸，语气生硬地低斥：“哭什么！”

“对不起……”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丢脸的事，鹿晴呜咽着道歉，她抬手胡乱抹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进门见到他平安无事，明明是安心了的，可紧接着听见他嫌弃的语气，意识到自己被讨厌了，情绪顿时涌上来，难以控制。

她捂着眼睛，声音因抽噎而断断续续：

“我来只是想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你的狗也不会被黄杰毒死……”

“对不起……”

薄夜里微怔。

这件事，她怎么会知道

转念一想，黄杰捅出这么大篓子，可想而知，风声是从他那里走漏的，至于最初把内幕说出来的人，估计是黎家那个张牙舞爪的女儿。

眉皱了皱，他手插回裤兜，视线落在别处，刻薄地否认她的话：“别自作多情，我做那件事可不是为了帮你。”

鹿晴迷茫地抬起头：“那是为什么……”

薄夜里唇微动，想说，却发现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长这么大，他还没被谁问得语塞过，心里便有些恼怒，扔下一句“关你什么事”转身就要走。

如果他能朝墙边的装饰镜里看一眼，定会发现，此时此刻的他，多么像是在落荒而逃……

“无论怎样……”在他身后，她瓮声瓮气地说，“多亏了你我才能继续留在学校。”

他目不斜视，握着扶手继续往楼上走。

“薄夜里……”很快，身后又响起她的声音，一字字，郑重其事，“谢谢你帮我！所以，这次…换我来帮你！”

“帮我你怎么帮”他一声轻笑，终于回头看她。

光从敞开的大门透进来，明明是绝望的残阳，偏在她身上镀一层金灿灿的光，耀眼又纯洁。

这样天真的脸孔，能帮他什么能懂他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他脚下踩着怎样的深渊。

鹿晴没忽略他眼里的讽意，有些受伤地低了低下巴，很快又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坚决：“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我会帮你，一定会！”

鹿晴离开。

薄夜里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良久都没有动。

直到书房的门传来动静，他才回过神来，抬起手捂住额头，遮盖在阴影下的双眼摇曳不停。

她真的……

很烦……

书房的门打开，萧丽走出来，回头向霍亦轩确认：“黄杰那件事就这么办吧，不过，我想知道的是，夜里同学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上课”

霍亦轩看向潘医生。

潘医生瞥了眼站在楼梯口的少年，咬咬牙，放话道：“明天！明天保准让他去学校！”

萧丽对这一回答还算满意，她点点头：“希望潘医生能说话算话。”

“当然当然。”潘医生摸了下鼻梁，收到霍亦轩不解的眼神后，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霍亦轩便压下那句“你确定能行”，一道送萧丽下楼。

“夜里。”三个人都看见楼梯口的少年，潘医生越过围栏朝下望，没看到鹿晴的身影，便问，“那位女同学呢没请她坐下来好好聊聊”

这声问惹来薄夜里冷冷的一瞥：“没什么好聊。”

潘医生呆愣。

什么情况不该是这样的展开啊！

他不死心，探出半个身子到围栏外找：“人呢”

“走了。”

薄夜里说完这话，不再继续停留，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几秒后，“砰——”一声，走廊陷入死寂。

三个人面面相觑。

包括方才信誓旦旦的潘医生，心里浮出同一个问题——

薄夜里明天能乖乖去学校吗

从薄夜里家出来，鹿晴没回学校上晚自习。回家途中经过秋玉的拉面店，索性进去解决晚饭。

“今天不上晚自习了”秋玉撩开亚麻门帘，探头问。

鹿晴拉开高脚椅，在原木小吧台前坐下，没精打采的一声“嗯”。

见女儿满腹心事的模样，秋玉和店员对视一眼，嘴型无声说完“青春期”三个字后，又问：“饿了吗来碗拉面”

鹿晴：“嗯，多加两片叉烧。”

想要帮薄夜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帮的迷茫，大概只有美食能安抚了。

热腾腾的拉面很快呈上桌。

粗壮劲道的面条混合汤汁藏在最底部，五片肥瘦适中的叉烧花瓣似的铺在饱满的豆芽上。配上葱花和半颗溏心蛋，惹人垂涎。

鹿晴肚子一下就饿了，她拿起筷子埋头大快朵颐。

今天店里客人不算多，秋玉趴在桌子的另一侧，眼神柔和地看她吃。

半碗面下肚，鹿晴才得空问一句：“干什么”

秋玉摇摇头，笑而不语。

平日的母老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鹿晴有点不习惯，嘟囔着埋下头去：“别这么看着我，怪惊悚的……”

秋玉眉挑高，恢复本色：“你说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惊悚”

鹿晴安静如鸡，捧着碗乖乖吃东西，因而没注意到秋玉眼里欢喜又纠结的矛盾情绪。

漂亮的女人轻轻抚摸着小腹，脸上隐隐笼罩母性的光辉。

算了，这件事，之后再找个时间好好跟她说吧……

鹿晴吃完面没急着走，帮了会儿忙才离开，离店往前一段路，树下忽然闪出一道身影。

鹿晴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认识的人：“潘医生”

“抱歉吓到你了。”潘医生摸了摸鼻尖，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鹿晴是吧能单独跟我谈谈吗”

隔日，早上7点。

别墅里一片宁静。

薄夜里翻了个身，侧脸陷进柔软的枕头，过了半晌才从粘稠的梦境中缓过神来。

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身体十分困倦，精神却难以放松。

来江岛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做噩梦，原以为病情能这样好转下去，结果却因为黄杰搞的小动作再次复发。

他整晚整晚失眠，不想睡，也不敢睡。

白日里刻意遗忘的过去，在夜晚会变成鬼魅，扰得他无法安宁。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好睡一觉……

他拧着眉闭上眼，强迫自己放松，突然，耳边响起高昂的音乐——

“我的滑板鞋，时尚时尚最时尚”

“摩擦摩擦”

“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

长期睡眠不足所积攒的火气，一瞬间炸开。

“姓潘的——！混蛋——！”他猛地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床。

上次为了逼他出门，潘医生就用了这一招，这他妈是玩儿上瘾了！

薄夜里大步流星离开卧室，在楼梯口抓到了潘医生，男人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没消散，就被他揪住衣领摁在了墙上。

“诶诶诶！夜里夜里，你别激动嘛！”潘医生举手投降，然后努了努嘴，示意他往楼下看。

那里——

鹿晴正站在一幅复古油画前，安静等待。

薄夜里瞳孔一缩，手也跟着收紧，勒得潘医生涨红了脸，“快松手！要断气了……”

“她来干什……”想起她哭红的眼睛，薄夜里止住后面的话，摁住潘医生的手不松反紧，眯起眼，表情危险，“你又在搞些什么”

“冤枉！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能搞什么”潘医生表示自己很无辜，“要不你亲自去问问，她为什么来找你”

薄夜里盯着他看了几秒，捞过他外套里的手机，果断停止了难忍的噪音。

别墅安静下来，他胸口的火气也平复大半，低头冲楼下的人说话时，便和颜悦色许多：“找我什么事”

鹿晴扯了扯书包带子，先看了眼墙角的潘医生，对方偷偷对她比了个大拇指，无声示意她加油。

耳边又响起他昨晚说的那番话：

——“夜里发病时的情况，你也见过，必须使用药物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但昨晚他被你带走，回来的时候情绪已经缓和。能告诉叔叔，你是怎么让他平静下来的吗”

——“他自己平静下来的那还真是…真是不可思议……”

——“啊是，是因为绑架案，刚出事的那会儿，他也像现在这样，把自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不睡，甚至……算了！那些事先不提，既然你这么关心夜里，那可不可以帮叔叔一个忙”

先前她只知道薄夜里遭遇过绑架，并不知道那件事对他影响极深，甚至因此患上ptsd，无法继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

他被那段回忆缠住四肢，生生拽进阴影中，无法挣脱。

难怪他转学来的那一天，会独自走向海深处；难怪他显得高冷傲慢，不近人情；难怪黑背的死，会带给他那么大的刺激……

那样美好的少年，为什么要遭受这些痛苦

鹿晴将目光放在薄夜里身上。

这一刻，尴尬、胆怯全都消退，只剩希望他能早点好起来的决然。

深吸一口气，她扬起灿烂十足的笑容，对他说：“来接你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