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长信宫越发静谧安静, 自宫巷之间透出的斑驳光影,也只影影绰绰映出狭长红墙。
陛下今年身体不愉,经年只住乾元宫, 正因此, 东西六宫皆安然。
与东六宫相距不远的春景苑,今日倒是难得有些热闹。
皇后娘娘亲自安排沈氏宫女侍夜, 对于春景苑来说, 确实是天大的事了。
申时正,春景苑膳房便已给沈轻稚准备好了晚食。
即便只是侍夜, 晚食也是按定例准备的。
粥米、蒸点、冷碟皆两样,热盘四样, 皆是素雅清淡饭食,并未有重菜。
沈轻稚对口味其实并非如何挑剔,她素来喜精细菜品, 只要饭食做得仔细,用料新鲜, 便就足够。
今日的晚食很合沈轻稚的口味。
如此一来,她就忍不住多用了半碗八宝粥。
戚小秋不由有些紧张“姑娘, 喜日都不叫多吃的。”
沈轻稚却冲她浅浅一笑“无妨, 太子殿下如今可没这闲心, 即便有也不成。”
如此想着, 沈轻稚又回忆起曾经见过的那张清隽至极的侧颜, 难得的,心中竟升起可惜之感。
年轻英俊的儿郎,只看得吃不得,倒是有些惋惜。
沈轻稚心中这般想着,脸上笑意更浓, 她自顾自含了一块桂花蜜糖在口里,任由沁甜的糖水顺着喉咙流淌而下,简直要甜进心里去。
重活一世,自求畅快。
沈轻稚用完了晚食,又略歇了片刻,水房就送了水过来。
今日过来伺候她的是朱兴海,他这人真是舍得下里脸,之前闹成那般场面,如今还能舔着脸过来巴结,当真是个人物。
他笑眯眯领着钱三一起过来给沈轻稚送水,边笑道“姑娘,咱们春景苑的言姐姐梳妆打扮是这个,刚我听闻嬷嬷特地叮嘱她,让她好生给姑娘打扮一番,好叫姑娘光彩照人。”
这话里话外,把纯卉之前的冷眼旁观揭了个干净。
沈轻稚也不恼怒,她言笑晏晏,眉宇之间皆是笑意“如此正好,我还发愁自己不会梳头呢。”
浴桶被安排在了对面的次间里,除了浴桶和热水,朱兴海还额外送了各色香露,让沈轻稚自己选。
他把殷勤拿捏得恰到好处,把该办的事都办完,立即便领着人退下,一刻都不多待。
沈轻稚进了对面次间简单瞧了,很是满意今日的准备,便对戚小秋道“用苏合香露吧,我喜欢这味道。”
她说的是自己喜欢,并未说太子喜好,戚小秋很是顺从,安静地上好香露,然后才过来伺候沈轻稚更衣。
待进了浴桶,温暖的水流一波又一波拍打在身上,蒸腾的水汽里氤氲着苏合香,清甜优雅,不骄不躁。
沈轻稚缓缓闭上双眸,把自己沉浸在这一片安然中。
戚小秋坐在边上,给她仔细洗头,手上轻轻软软,却捏得人昏昏欲睡。
沈轻稚心情是极好的。
重生而来,她几乎每一日都高高兴兴,从不为任何事而忧心,即便遇到困难,也会尽力筹谋,绝不会自怨自艾。
戚小秋见她面上带笑,不由也跟着欢喜起来。
“姑娘可莫要睡了,晚上仔细懒怠。”
沈轻稚轻轻哼了一声,声音轻灵,笑道“不会的,我还惦记着太子殿下的美色呢,哪里会睡。”
这话自然只能在自家屋里讲,戚小秋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姑娘,要是叫外人听见,可要吓得腿软。”
沈轻稚心中摇头,她倒是并未多言,但心中却想那萧成煜如此清隽俊秀的一张脸,怎么叫宫中上下都如此惧怕
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罢了。
沈轻稚如此想着,对晚上的“侍寝”又多了几分期待。
待到沐浴完,沈轻稚便把苏合香膏慢条斯理抹在身上,然后在芬芳馥郁的香气里穿上了那身水红迎春绢丝衫裙。
绢丝在她身上层层绽放,如同春日里正将绽放的牡丹,美丽、大方、妩媚多情。
沈轻稚的屋中并没有整面铜镜,她只坐在自己的妆镜前,认真看着镜中影影绰绰的妩媚容颜。
纪言已经拎着妆奁进了卧房,她安静候在沈轻稚身后,等戚小秋给她干发。
沈轻稚透过铜镜瞧她,她便冲沈轻稚温柔一笑。
“姑娘,今日想上什么样的发髻”
沈轻稚想了想,道“就用双环牡丹髻吧,你可会贴花黄”
纪言道“会的,若是要配姑娘这一身春衫,用牡丹花黄最是得宜。”
沈轻稚点头“好。”
说着话的工夫,戚小秋忙完,快步退开位置。
纪言拎着妆奁放到妆镜前,放下妆奁一拉,里面一整排大小不一的梳篦便出现在沈轻稚眼前。
她冲沈轻稚屈膝行礼,道“姑娘大喜。”
沈轻稚笑着点头,说“你这行当倒是齐全。”
纪言未有多言,她手上动作很轻,却异常利落,也瞧不清是如何动作,不多时,沈轻稚头上的牡丹髻就有了雏形。
沈轻稚神态淡然,眉目含笑,言辞之间还透着欢喜,她这般泰然自若,倒是让纪言颇有些敬佩。
十八岁的小宫女,第一次给皇子侍夜,却一点都不害怕紧张,着实有些胆量。
纪言给她盘好头发,取出之前萧成煜命人赏赐给她的红宝石梅花对钗,一左一右簪在发间。
待到发髻梳好,纪言才微微屈膝坐在了沈轻稚身边的绣墩上。
沈轻稚测过神来,眉尾轻轻一抬,眼波流转之间,春意便倾泻而出。
千般美丽,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纪言被她这般的美丽震慑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不由有些羞赧“姑娘真是美若天仙,难怪”
难怪皇后娘娘如此中意她,指名把她赐给太子殿下,瞧如今皇后娘娘这般在乎,这位沈姑娘以后只怕位份不低。
至于能走多远,就只看太子殿下是如何心意了。
纪言从妆奁中取出眉笔,笑道“姑娘是远山眉,平日里淡妆,多是端方明丽,少有妩媚模样,今日姑娘想要何种”
沈轻稚却问“你以为呢”
纪言心中一顿,垂下眼眸道“我以为,姑娘的美浑然天成,自当要光彩照人。”
沈轻稚轻轻嗯了一声,允了她的“以为”。
沈轻稚本就白皙,皮肤莹润有光,纪言便知给她上了一层薄薄的凝肤霜,并未上。
扫峨眉、抹胭脂、抿朱唇,待得面妆画完,纪言又换了一只细笔,轻声细语“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我便给姑娘画一个眉心妆。”
不贴花黄,若是画得美,自然更好。
沈轻稚道“我自然信你。”
这话说得轻巧,却让纪言心中没来由生起一股暖流,她道“谢姑娘信任。”
她手中的胭脂笔又细又轻,沈轻稚只能感受到她的手在眼前翻飞,眉心处略有些冰凉之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纪言便收回了手。
她捧起妆镜,放到了沈轻稚的面前“姑娘请看,可喜欢”
沈轻稚缓缓睁开眼眸,只一眼,就看到了眉间婀娜绽放的嫣红牡丹。
她本就花颜月貌,冰肌玉骨,这朵婀娜多姿的牡丹更是衬得她明眸善睐,珠辉玉丽。
沈轻稚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后便抬头看向纪言“很好,多谢。”
纪言收好妆奁,冲沈轻稚屈膝行礼,然后便被戚小秋亲亲热热送了出去,当然,谢礼自是没少给。
待到这一番忙完,也到了傍晚时分。
沈轻稚端正坐在明间主位上,身边是明亮的宫灯,手中是新的绣绷。
她慢条斯理绣着,似不知光阴几何。
戚小秋倒是比她紧张,她不停垫脚往外张望,似乎想要看暖轿何时才来。
沈轻稚余光见她额上都出了汗,不由道“莫急,酉时正暖轿才会到,待咱们一路到毓庆宫,怎么也要戌时了。”
若萧成煜还住在外五所,那距离春景苑当真很近,侍寝宫女坐上暖轿,不过两刻就能到。
但毓庆宫在康寿宫之侧,同春景苑隔着三大殿遥遥相对,即便侍寝宫女可坐暖轿侍奉皇子,也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宫里的宫人办事,时辰是出不了错的。
果然,沈轻稚说完不过一刻,外面便有了声响,一顶小轿穿过垂花门,一路来到右侧厢房后院之中。
这一日过来迎沈轻稚的,是毓庆宫的一位管事姑姑。
这位姑姑长相颇为严厉,她长脸横眉,看上去十分的不苟言笑。
她站在小轿前,对沈轻稚道“给沈姑娘请安,我是毓庆宫尚寝姑姑,我姓郑,名如,姑娘唤我郑姑姑便是。”
她瞧着约莫三十几许的模样,应当从小伺候萧成煜,沈轻稚便冲她微微一笑“姑姑安好。”
郑如见她明艳美丽,落落大方,甚至还有些不卑不亢,不由缓了缓神色“姑娘请上轿。”
沈轻稚进了暖轿,轿帘徐徐落下,把她禁锢在了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
外面传来一声“起轿”,暖轿晃晃而起,摇动了沈轻稚耳畔的耳铛。
红宝石梅花耳铛在她脸颊处轻轻一碰,一道细微的荧光闪过,那是宝石映晚霞而生的光辉。
沈轻稚的眉目被这光辉照亮,在暖轿平缓的前进中,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浅笑。
萧成煜,我来了。
暖轿一路穿行在几经宫闱中,沈轻稚听不到旁的声响,只知道戚小秋跟在轿边,沉默陪着她一路前行。
这一路很漫长,却也很短暂,沈轻稚仿佛只打了个盹,轿子便已缓缓落下。
沈轻稚睁开眼眸,便被温暖的宫灯晃了眼睛。
郑如冲她伸出手,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沈姑娘,石榴殿到了,请姑娘下轿。”
沈轻稚扶住她的手,弯腰而出,双脚稳稳踩在毓庆宫的青石板地上。
郑如伸出手,做了个手势“沈姑娘,里面请。”
沈轻稚仰头看向宫殿之中石榴殿三个大字,柔暖的宫灯照耀下,她眉心的牡丹额妆妩媚夺目,似映出了一整个春日。
沈轻稚轻声笑了“这便是石榴殿啊。”
沈轻稚已经在春景苑沐浴更衣,打扮妥当,到了石榴殿,自不必再另行梳洗。
因此,郑如请了沈轻稚进石榴殿后,便道“姑娘,按规矩,我得帮姑娘更衣,如有冒犯,还请姑娘海涵。”
更衣便是搜身的意思,这个早就有司衾嬷嬷教导过,沈轻稚自不会觉得冒犯。
她笑着张开双手,道“有劳姑姑了。”
郑如不过看她身上是否有药物利器,这些若都无,便不会再反复搜查。
沈轻稚全身上下都是新衣,除了头上那一对发簪和耳上耳铛,再无旁的金玉之物,身上自是干净利落,丝毫不差。
郑如仔细搜过,便退后一步“打搅姑娘了,殿下尚在忙碌,待到殿下忙完,才回来石榴殿就寝。”
她说完便招来一名大宫女,道“姑娘若有要事,尽管吩咐她,我便先去忙了。”
沈轻稚送她出门,石榴殿随即合上,只留一室安静。
戚小秋上前扶住沈轻稚的手,扶着她在明间落座。
石榴殿有上下两层,一楼为明间、雅室、暖阁和寝殿,二楼有琴室、露台和另一间寝殿。
皇太子名下的毓庆宫若比长信宫,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但若比之寻常王府,却也更显精致威仪。
沈轻稚落座之后,那个大宫女便上前来,屈膝行礼“沈姑娘,我是郑如姑姑手下听令大宫女,我姓姚,名朝桐,姑娘喜吃什么茶我这就为姑娘准备。”
沈轻稚并未开口,戚小秋便道“姚姐姐好,我们姑娘喜吃茉莉香片。”
姚朝桐便屈膝行礼,飞快退下去忙。
沈轻稚跟戚小秋对视一眼,戚小秋才道“姑娘,我刚才瞧里面寝殿分内外两间,外间有罗汉床,姑娘不如去略躺一躺,省得疲累。”
沈轻稚看了看天色,待及此时,已是明月高悬,华灯初上。
长信宫上方巴掌大的天,只能瞧见点点星光,瞧不见云霞万丈。
沈轻稚略算了算,这一次倒是没那么笃定,她道“先等一等吧,若待到亥时殿下还未忙完,咱们再歇息不迟。”
沈轻稚同这位年轻太子着实不熟,若是思忖其与帝后之事,沈轻稚还能拿捏分毫,但这内宫的小事,沈轻稚着实猜不出来。
她根本不知萧成煜是什么心思,因此实在无法猜测。
猜不出,便不猜,见机行事就好。
沈轻稚倒是豁达,她就百无聊赖在明间坐了会儿,问回来上茶的姚朝桐“姚宫女,此处可有书本可读”
来石榴殿侍寝的宫人,虽在春景苑整日听讲,也能识字读书,但只要她们进了石榴殿,便都紧张万分,生怕自己做错惹得太子不快,大多都是在明间里煎熬等待。
早就听闻这位沈姑娘特殊,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淡定自自若,毫不惧怕。
姚朝桐听到沈轻稚的问话,起初自是有些愣神的,但她毕竟在毓庆宫当差,还算机灵,忙道“姑娘,有是有的,不过都是些早年的话本闲书,都是以前留下的余存,并未有新书更替。”
这个以前,说的是上一任太子,也就是当今弘治帝做太子时此处的旧物。
沈轻稚听闻很是有些惊讶,她道“若是已留存二十年光景,倒是稀罕物,若好寻些,便麻烦姚宫女了。”
姚朝桐道“姑娘的事哪里能算麻烦,姑娘先吃茶,我去去就来。”
她一走,沈轻稚便又百无聊赖地等起来。
戚小秋也不知要如何打发时间,主仆二人一坐一站,就这么发起呆来。
一刻之后,略有些发困沈轻稚才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有些迷蒙,因此未如何细听,便以为是雅室寻书的姚朝桐回来,待到脚步略近,才笑道“可是寻了什么好书”
回应她的,却是满是寂静。
沈轻稚这才好奇抬起头,却见闭合的房门外立了一片人影,粗粗看去,大约人众。
沈轻稚心中一惊,瞌睡虫跑了大半,她忙起身,正待上前相迎,石榴殿的大门便缓缓而开。
重重宫灯,影影绰绰,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在石榴殿的地板上刻下幽暗人影。
沈轻稚不用细看,都知道来者是谁。
她嘴上说得如何潇洒,待到来人近前,她倒是难得有些紧张了。
沈轻稚深吸口气,她快步上前,冲着为首者便屈膝福礼“给太子殿下问安,殿下吉祥。”
沈轻稚的声音清脆而婉转,耳畔的红宝石耳铛晃出一片光华,在她尖俏的脸庞上落下琉璃光芒。
沈轻稚眉如远山,唇红似丹,眉心那朵妖娆牡丹就如同春日的繁花,直奔萧成煜深目而来。
只一眼,却难忘。
萧成煜微微垂下眼眸,刀凿斧刻的侧颜微微一偏,那冷漠的目光便轻巧滑落到沈轻稚的眉眼间。
冷漠,却不冷硬。
沈轻稚端礼于前,腰背修长而挺直,姿态娴雅,静如观音。
萧成煜莫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起来吧。”
沈轻稚立直身体,她桃花凤眸微垂,眼尾殷红一片,巴掌大的瓜子脸儿泛起醉人的红晕,声音宛如黄鹂。
“谢殿下。”
这一声,带着娇柔和羞赧,温柔动听得恰到好处。
若是换了常人,定要忍不住盯着她左瞧右看,但萧成煜并非常人,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大踏步往寝殿里行去。
在他身后,年九福笑着一张儒雅的年轻脸庞,捧着一个上了锁的折盒快步而入。
沈轻稚便留在了明间,没有上赶着跟上前去,也并未如何瑟缩害怕,她安安静静站在那,明丽的容颜在明晃晃的宫灯中悄然绽放。
年九福跟着萧成煜进了寝殿,先把手上的折盒放到书桌前,然后又吩咐宫人上热茶、点心、香果,待这些都忙完,他把这群宫人都赶出石榴殿,然后便对匆匆迎上前来的姚朝桐道“一会儿请沈姑娘在寝殿侍奉。”
他如此说着,眼睛里都含着笑意,然后又巴巴凑到萧成煜身边,道“沈姑娘是娘娘安排的,若是把人赶走,当真不太稳妥,不如就叫沈姑娘伺候殿下,端茶倒水便好,也给娘娘一个面子。”
萧成煜其实并未要赶走沈轻稚,人是母后选的,那人品绝不会出错,因此,萧成煜便顺了母后的意,她说要让沈轻稚红袖添香,宽慰他忧愁心神,那就让她宽慰好了。
年九福如此一言,更是说得恰到好处,不用萧成煜再多说废话。
他一边打开折盒上的锁,把折子拿出来,一边点头道“可。”
年九福仿佛得了多么大的恩典,长长舒了口气“谢殿下开恩。”
这会儿工夫,沈轻稚已经被姚朝桐请进了寝殿,沈轻稚一打眼就瞧见了那硕大的折盒,知道萧成煜如今正是前朝忙碌,不得分神之时,对于他这般意志坚定的男儿来说,男欢女爱都是后话,因此即便来了石榴殿,也是要夙兴夜寐,哪里有鱼水之心。
但无鱼水之心,却不代表沈轻稚什么都不能做。
她进了寝殿中,规规矩矩先向萧成煜行礼,然后便张了张嘴,似是想问年九福话。
但张口之后,她却又如同受惊的兔儿一般,红着眼睛闭上了嘴。
显然,她是不敢在萧成煜面前开口惊扰了。
年九福见她如此,不由有些心软,低声道“姑娘有何话要说”
沈轻稚脸颊又飞起一抹绯红,她声音不高不低,不远不近,能让萧成煜听见,却又得他全神贯注,才能听清她所有语言。
“年大伴,我想问殿下若不用我侍奉,那我是否可读一读书”
她话是对年九福说的,但余光一直在关注萧成煜。
只见她如此说着,萧成煜面色如常,不悲不喜,似乎并无被打搅之怒。
沈轻稚心中略有了成算,便听年九福道“姑娘若要陪殿下,自可看书吃茶,若实在太过疲累,也可上楼去歇,殿下免姑娘不敬之罪。”
沈轻稚眨眨眼睛,脸上浮现出羞涩笑意,声音也透着欢喜“当真”
那声音便如同清脆铃音,在萧成煜耳边叮咚作响。
年九福也道“当真。”
沈轻稚这才长舒口气,道“那我还是伺候殿下吧。”
年九福请沈轻稚在寝殿外间的罗汉床上落座,姚朝桐便迅速上了茶和书,也不多言,只福了福就退了出去。
沈轻稚余光瞥见萧成煜正蹙眉品读折子,显然忙碌不得空,便也安然自得取了书本,自己捧着看起来。
这石榴殿的话本是早年间留下的,距今怎么也有二十年光景,因着无人翻动,依旧很是干净平整,连翻动痕迹都无。
沈轻稚随手取了一本名叫珍珠泪的书,翻开读了起来。
她这边怡然自得,那边年九福给萧成煜磨好墨,就悄无声息退到寝殿门口。
此事,寝殿外间只剩两人。
太子殿下一门心思都是家国天下,毫无儿女私情,他一眼都未分给沈轻稚,手里飞快翻着折子,偶尔随意丢在一边,偶尔停下来写上几笔,显得异常专注。
沈轻稚看似在认真读话本,其实一直在关注萧成煜,她借着书本遮挡,明目张胆地往萧成煜那边看了好几眼。
越看,沈轻稚越觉得苍天不公。
萧成煜这般天潢贵胄,却又俊逸非凡,光看那双剑眉星目,也足够叫人流连忘返,见之难忘。
沈轻稚看了一会儿,颇觉得赏心悦目,她自是满心欢喜,便不再多看,低下头继续读书。
却不知,在她低头之后,萧成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这小姑娘,竟会偷偷瞧他。
胆子可真大。
不过,萧成煜对沈轻稚的关注,也不过就是心里好奇一句罢了。
他如今实在太忙,当真没心神去欣赏什么风花雪月。
皇帝难做,但比皇帝还难当的,其实是太子。
做皇子的时候,人人都想当太子,当了太子之后,上有皇帝,下有臣弟,外还有皇叔,他此时便站在悬崖边上,只看是一步升天还是万劫不复。
即便如此,翻看过无数史书的萧成煜也知道,他已经是列位太子中最幸运的那一个了。
既然比旁人幸运,自当要更努力,才不辜负父皇母后对他的一片慈心。
萧成煜捏了捏略有些紧绷的眉心,拿起笔,继续看下一本奏折。
宫灯摇曳间,夜色渐浓。
萧成煜终于看完了这一整盒的折子,正要放下朱笔略歇一歇,耳朵轻动,却听到了不远处的细碎声响。
目之所及,就是那本遮挡了沈轻稚一整张面容的珍珠泪。
只看沈轻稚正一手捧着那本书,把自己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一手似放在脸上,正在摸索。
若细听来,她的声音如同猫儿一般细细碎碎,似是在嘤嘤哭泣。
萧成煜微微皱起眉头,他果断放下朱笔,起身往前行去。
一步,两步,待来到沈轻稚身前,萧成煜探过那本碍事的珍珠泪,一瞬便同沈轻稚的兔子眼四目相对。
她眼睛通红,眼底泛着泪花,那张白皙柔嫩的小脸上,还挂着一颗尚未滑落的泪珠。
那泪珠在宫灯照耀下闪着莹润的光,倒是迎合了那本书名当真是珍珠泪了。
萧成煜难得生出些好奇来,他直接伸手抽走那本书“哭什么”
他一问,吓得沈轻稚一哆嗦,脸上的那颗泪珠也顺势滑落,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淹没在层层绽放的衣领中。
萧成煜莫名觉得心头有些烦躁,他看沈轻稚似乎吓傻了,坐在那只顾着看着自己发呆,便有些烦闷地道“哭什么”
沈轻稚这一次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她低头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因着并未上浓妆,倒是并未弄花妆容。
“妾妾读书入迷,不由垂泪,惊扰殿下实在罪过。”
这一句话倒是说得很是顺畅。
萧成煜“”
这姑娘是看书把自己看哭了她竟是这般水做的性子
也不像啊。
萧成煜把书扔到一边,直接在她身边坐下,借着明亮的宫灯瞧她侧脸。
沈轻稚的面容比之当年脱去了稚气,只留下满目娇艳。
或许因当年有过偶遇,也可能是母后亲自选出的人,因此,萧成煜对她倒是多了几分耐心,也愿意同她多言几句。
萧成煜问“当真如此”
沈轻稚微微一愣,似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她仓促之间抬头看来,那双兔子眼还红着,显得怜若又可爱。
她眼巴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竟又落了一滴泪。
“殿下,是否不喜欢妾”
沈轻稚这话说得委屈极了,那清亮动听的嗓音都暗淡下来,失去了光华。
萧成煜微微一扬眉,他突然察觉出沈轻稚身上那股怪异之感来,竟是生出几分闲心,想要逗逗她“轻稚怎么会如此说”
猝不及防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闺名,沈轻稚这一次是真的有些愣神,她以为萧成煜压根不会记她们的名讳,能记住她们的姓氏都是因天生记性好罢了。
萧成煜往她身边靠了一下,低下头,把自己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通红的耳垂边“轻稚为何以为,孤不喜你”
他的嗓音低沉,一字一句顺着沈轻稚的耳朵钻入她心田,随着热气袭来,他身上的龙涎香熏得沈轻稚有一瞬的恍惚。
这种味道,实在太过霸道了。
沈轻稚垂下眼眸,红着脸,低声道“妾来给殿下侍寝,可殿下对妾爱答不理,只顾着忙政事,妾心中惊慌,颇为伤感。”
这话说得委屈巴巴,实在是可怜。
若是寻常男人,怕立即就要心软,搂着心肝宝贝哄上一哄才能抚平美人伤心。
但萧成煜却依旧只坐在沈轻稚身边,没有任何动作。
沈轻稚说完这话,贝齿轻咬在朱唇上,她殷红的眼尾微微一挑,怜弱地看向萧成煜,似只想要他一个承诺。
萧成煜垂眸看向他,那张总是冰冷的俊脸上,似终冰雪融化,难得露出些许笑意。
英俊至极的男人,也是美人。
美人含笑的模样,看得沈轻稚心头一跳,紧接着,她就被萧成煜一把搂紧怀中,纤细的脊背撞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殿下”沈轻稚惊呼出声。
萧成煜垂眸盯着她的面容,在她耳边笑着说“轻稚,你十四入宫,原侍奉于储秀宫,后因识字被遴选入母后的殊音阁,仅仅四年,你便成为殊音阁的大宫女,可侍奉于母后身侧。”
“母后给孤选侍寝宫女,第一个选中且应当是唯一选中的便是你。”
“孤问一问你,能被母后如此看重的女子,竟会因一本二十几年前的情爱话本流泪”
沈轻稚“”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整个人被他牢牢锁在怀中,只能靠在他身上,听他戏谑自己。
“孤以为,你更不会因孤不理你,就暗自伤心害怕。”
萧成煜凑得更近,他的薄唇几乎都要贴在沈轻稚柔嫩的面庞上,那双如鹰般的眼眸紧紧盯在沈轻稚脸上,不让她躲闪。
然而,出乎萧成煜的意料,沈轻稚却并未躲闪。
萧成煜只看她眼眸微颤,随即,便仰起头,干脆利落地在自己脸上落下一个浅吻。
沈轻稚一吻便离,她微微仰着头,眼睛依旧泛着红,可眉眼之间却再无委屈可怜,只剩下明艳的春光。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在了萧成煜结实的胸膛上,一下一下,如同在安抚炸毛的猫儿,温柔又细心。
“殿下,”沈轻稚声音婉转,“我若是不落那几滴泪珠,殿下又如何会理我”
她未回答萧成煜的疑问,竟是直接反问,只不过言辞之间,似依旧觉得委屈。
既不用可怜柔弱,那也不用妾来妾去,这字差点把沈轻稚的舌头咬破,萧成煜怕也听不太惯。
果然,沈轻稚改回自称,萧成煜并未不愉。
沈轻稚仰起头,学着刚刚萧成煜那般模样,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殿下,我今日沐浴更衣,挽发梳妆,一连忙了一个时辰,最后还在眉心花了一朵如此漂亮的牡丹额妆,若是殿下不多看我一眼,这一个时辰岂不白折腾了”
沈轻稚说得理直气壮,却吐气如兰,声音婉转,她柔软纤细的腰身贴在萧成煜胸膛上,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搂在一起,仿佛是世间最亲近的爱侣。
萧成煜喉结微动,上下滑动之间,心头的那股烦躁越发翻涌,让他手心略微出了些薄汗。
春意正浓,暖意融融。
萧成煜垂眸看向沈轻稚,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苏合香和龙涎香弥漫之间,一柔一刚,一呼一吸,皆是醉人的热意氤氲。
沈轻稚眼波流转,妩媚必现“殿下觉得我今日这妆容如何,是否美丽非凡”
她倒很是自信,眉宇之间笑意盈盈,竟是全无刚才那般柔怜姿态。
萧成煜并不为她的变脸而恼怒,相反,他心底深处竟升腾起压抑不住的快意,这种快意,让他在风雨飘摇的现在,终于放松了全部心神。
萧成煜并未回答沈轻稚的话,他只是低下头,用自己的强势和热度侵染了她的柔嫩唇齿。
沈轻稚猝不及防被他夺去了呼吸,她不由嘤咛一声,那双软若无骨的纤手在他胸膛上轻轻拍了一下。
但她的这般柔嫩的抵抗,却并未让身边的太子殿下放过她。
萧成煜低下头,闷笑着加深了这个吻。
两个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呼吸交融,香气弥漫,直到落在方几上的宫灯啪得跳了一下,用细微的响动叫醒了沉醉的两人。
萧成煜这才抬起头,眉宇之间只多了几分笑意,似并未被这热烈的炙吻扰乱心神。
反观沈轻稚,早就面颊绯红,气息不稳,她红着唇轻轻喘气,声音有些娇嗔。
“殿下,怎生这般粗鲁。”
她如此说着,仰头去看萧成煜,却见他嘴唇也泛着胭脂色,倒是把他那张冷硬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
沈轻稚抿了抿有些发烫的嘴唇,她伸出手,用柔软的指腹在萧成煜的唇畔轻轻一抹“殿下,沾上了胭脂。”
萧成煜刚一直未曾出言,不过是要平复自己的呼吸,此刻,他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因沈轻稚的动作,呼吸再度有些急促。
萧成煜一把握住她捣乱的手,道“胭脂好吃。”
沈轻稚心底骂了一句登徒子,面上却到底还是有了些羞赧。
“殿下”
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如此羞赧再正常不过,萧成煜并未如何探究她的心思,只若有所思道“母后所言甚是。”
沈轻稚微微一顿,不明所以。
萧成煜轻笑出声,并未同她解释,只道“夜已深,早些安置吧。”
若是往常,他所言的安置,就是他要独自入睡,侍寝宫女则上二楼寝殿,但今日,尤其是听到刚才那般“打情骂俏”,年九福也不太确定了。
他从门边探出头来,冲萧成煜询问地看了一眼,萧成煜便没好气道“我说,安置。”
年九福这一次听懂了,他忙叫了姚朝桐和戚小秋,让她们伺候沈轻稚卸妆梳洗,把身上这漂亮的绢丝衫裙换下。
待得沈轻稚这边忙完,身上披着中衣行入寝殿中时,萧成煜也已经只穿中衣坐在床边,神情颇为放松地随手翻看着那本珍珠泪。
沈轻稚一步一步来到床边,贴着萧成煜款款落座,伸出手把那本书抽走,放到边上的方几上。
“殿下,夜深了,早些安置。”
萧成煜嗯了一声,自己自顾自躺下盖好锦被,等沈轻稚也躺下之后,姚朝桐垂下百福石榴帐幔,吹灯退了出去。
寝殿之内,一瞬漆黑一片。
宫里宫外皆安静,除了外面偶尔呼啸的春风,便再无其他声响。
沈轻稚听着耳畔边萧成煜平静的呼吸声,不由有些困倦,她含糊道“殿下,晚安。”
说完,沈轻稚便干脆利落沉入美梦之中。
在他身边,萧成煜侧过头来看她,眼里眉间是少有的放松。
等她熟睡之后,他才轻声回“晚安。”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