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
吕乐简坐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
他最终按耐不住自己的好胜心,交了卷子后,顺便看了宋煊的策论。
然后吕乐简心中就没由来的,生出一股子挫败感!
在论政这方面,他自认为平日里有作为宰相的父亲耳提面命,他又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一直陪伴父亲,定是得到了许多言传身教。
以待将来秉承父志,能够再次当上大宋宰相。
再次跟随祖上的脚步,光耀门楣。
这一直都是吕乐简引以为傲的地方。
可是今日吕乐简一下子就被宋煊给打碎了他心中的美好滤镜。
甚至是一直引以为傲的地方。
想他宋十二一个平民出身,如何对论政这般熟练?
没道理的!
宋煊家里的出身,吕乐简是清楚的,而且他与家族联系较少,完全是自己在外闯荡生活。
完全没有家族的一丁点言传身教的意思。
今日这道题虽然难,可是在吕乐简看来,官家出的题,是非常有利于官宦子弟的。
哪一个当爹的没有在儿子面前,嘀咕过这类事?
特别是在家族子嗣即将踏入官场之前。
吕乐简是经历过的,无论是科举考试还是官场上的一些注意事项,全都是吕氏家族子弟自己趟过来总结出来的经验。
是其余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所以这次殿试当中,吕乐简信心十足。
但是这份信心,在不久前就消散了。
并且变得极为不自信。
就是当吕乐简看见宋煊的策论,他就觉得宋十二当真不是个正常人。
谁家好人能记住如此多的案例?
以前张方平总是吹嘘十二哥背下了大宋律法,连张推官以及晏知府都请他去帮忙审案子的事。
吕乐简只当是晏殊看好宋煊,给他扬名。
毕竟这种套路,他是非常清楚的。
可是现在此事想来竟然是真的,并不是在帮宋煊扬名。
而是宋煊他真会,且能根据大宋律法给出合理的建议。
吕乐简想不明白。
赵概也面色凝重的走进偏殿内,瞧着同样眼里都是不可置信的几个同窗。
他轻笑一声。
果然全都是这副见了鬼的表情。
服了!
不服不行。
原本赵概一直觉得大家之间的差距不大。
宋十二他诗赋写的好,可是策论就不一定强了。
再加上省试考的又是黄河的试题,大家在运河上的方式也可以挪用过来,排名咬的都挺紧的。
可是今日殿试的策论看完,原来他与宋煊之间的差距还蛮大的。
关键宋十二被下了迷药,故意针对。
可是他依旧用不足三刻就写完如此高质量的策论。
要知道自己可是写了近两个时辰,还不如人家写的好。
这件事放谁身上也得发懵。
幸亏这是考完试看的,要不然还得影响考前心态。
“不是。”
吕乐简忍不住开口道:
“他怎么就那么强啊?”
这话问的。
谁能回答?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有能力冲击状元的,结果就这么被宋煊一个人打的七零八落,人家守擂成功。
或者说人家让你想打擂台的人,连边都没有站上去。
宋十二一下子完成连中三元的科举成就。
本来中状元就够让人羡慕的了,结果他还连中三元。
要是这种事发生在前面或者后面都无所谓,偏偏是自己身边人做出来的。
那种感受,其实真的蛮复杂的!
往前数,那三个连中三元之人,都是靠着诗赋取胜的。
往后数,不知道多少年才会再次出现如此一个,令人望其项背的连中三元者?
“我确实不如宋十二。”
王尧臣面如土灰,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写不出来他那种锦绣文章。”
本来天圣五年的状元郎该是被王尧臣纳入怀中,没有枉费他三年又三年的拼搏。
奈何出现了宋煊这么一个变数。
现在王尧臣这么一言语,周遭这些挑战者们,脸上的神色也是有些酸涩难掩。
大家都是各个州府的“天骄”,在科举一途上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结果在殿试这最后一步,道心被宋煊一个人击的粉碎。
哪怕宋煊是在放榜日,大家知道他真的中状元的消息还稍微能过接受一二。
结果现场没考完,皇帝就直接宣布最大的悬念了。
完全被宋煊给立即摁死,破灭了中状元的希望。
他甚至连诸多学子晚上睡觉前偷偷畅想,带着笑意入睡的机会都不给一个!
在王尧臣说完后,吕乐简情不自禁的瞧着他,也追加了一句:
“直娘贼,他宋十二怎么就写的那么牛逼?”
“我**!”
“怎么就不是我写的呢!”
没有人应和吕乐简。
毕竟这也忒粗鲁了些。
可是有些时候粗鲁的话,就越能表明自己的内心想法。
毕竟中解元、会元大家还能说你宋煊一句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结果看了宋煊的卷子,谁再说他是靠着运气好,那就是打自己的脸。
他那篇策论要是写的不好,那自己写的就是一堆史了。
韩琦坐在一旁,扬起嘴角偷笑。
因为他不仅看见了宋煊的策论,还瞧见了官家的朱批:
“可安天下!”
他倒是真的相信那个街边算卦之人,所说的有五个宰相在他面前走过。
十二哥那便是领头的那一位。
“不是,他真是文曲星下凡怎么的?”
韩琦看过去,不是应天府学子,不认识。
众人都没有搭茬,就在此时张方平哼着小曲走进偏殿。
瞧着这群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议论,十二哥的策论写的有多牛逼。
大感奇怪!
“考完试都提前交卷的,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哭丧着脸?”
张方平看着吕乐简笑道:
“你平常不是最能叭叭的吗?”
吕乐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是继王尧臣之后,第二个不服气去交卷子的。
结果一直到沉默到现在,也就方才就说了那几句话。
张方平却是不管他,笑呵呵的道:
“我看了十二哥写的策论,写的真牛逼啊!”
“难道你们都没看吗?”
“哈哈哈,要是没看早就开吹了。”
韩琦见都没有人应和,大笑出声:
“他们可都想着要当状元呢,所以看了十二哥的策论,不笑!”
“啊?”
张方平环顾偏殿内的一群人,也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吕兄,别人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会产生这种想法,真以为十二哥是谁都有资格来碰一碰的吗?”
吕乐简被说的一下子就红温,但是又极为尴尬。
他当真不敢把自己的宰相父亲拿出来言语,否则会更加遭到嘲笑。
你爹那么厉害,天天对你耳提面命,结果你连个策论都写不好。
还想当状元?
真以为吕夷简在朝廷能一手遮天了?
张方平双手背后笑嘻嘻的道:
“十二哥早就说过,这世上只有两种人。”
王尧臣等人看向张方平,他与宋煊最为亲近。
众人也晓得宋煊是熬不住迷香的药效去睡觉了。
“哪两种人?”
“一种呢,便是终其一生也只能在门槛前徘徊,不得寸进。”
张方平伸手指了指后面:
“另外一种是把门槛踩碎,铺成登天的长阶。”
“你们自己想自己是哪一种人吧。”
能走到殿试的,而且有自信提前交卷,意图挑战宋煊获取状元的,都不是蠢笨之辈。
他们明白张方平话里的意思。
大家与宋煊根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哎,张大郎,你这样说,会不会太伤他们了。”
韩琦连忙站起身来:
“毕竟十二哥他也不是一个张扬之人。”
张方平负手而立,提高声音:
“我只是想要告诉他们,不要自视甚高。”
“你们眼里的天才,不过是三岁诵孝经,七岁通左传,十二岁以春秋惊动州学之类的说辞罢了。”
“可是你们不知道的是,十二哥他五更起便临贴,你们尚在梦中呓语;”
“十二哥雪夜推演九章算数的时候,你们还围炉喝酒呢;”
“十二哥把大宋律法都翻烂,写秃了的狼毫笔都堆满了竹篓添柴用,你们连大宋律法有几条重罪都不清楚。”
“当你们还在从书本当中想着寻找先贤之法,如何治理运河,十二哥他早就跟着张推官一同去视察河道,绘画河图了。”
吕乐简直接站起身来。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张方平。
因为宋煊他不住校,平日里在课堂学习,也是与大家一同玩玩乐乐的。
可是吕乐简没想到他宋十二,背地里竟然会如此刻苦!
“比你还天才的人,比你更加努力!”
此时殿外的寒风吹的张方平学子服猎猎作响,他倒是觉得心情舒畅极了,伸出手指着全场道:
“这天下所谓的天才,不过是见十二哥的门槛罢了。”
“你们能同十二哥一同考试,说明你们自身实力也不差,只不过与十二哥相比较,差的有些大罢了。”
此言一出,连王尧臣都惊诧的抬起来。
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因为他发现张方平说的不假,光是宋煊的字体,就极为优美,而且像是他自创。
再加上算数这方面,整个应天书院都没有比他还会算的。
偏殿内鸦雀无声,唯有狂风作为配乐。
虽然宋煊没有在这,可是一想到宋煊在殿试前被人给“使绊子”都能写出如此锦绣文章。
这群想要考状元的同年的心中,越发感到巨大的失败感。
这种事要是放在自己身上,都不一定能过坚持下来,更不用说三刻就写完了。
直到文彦博进了偏殿,这才关上殿内的大门,瞧着他们很是费解。
一个个都不嫌弃冷是怎么的?
在这大殿里就让冷风吹?
“我的天呐。”
文彦博脸上带着惊喜之色,忍不住分享:
“你们看了十二哥儿的策论吗?”
“写的可真好啊!”
“这状元非他莫属。”
“我是真的服气了。”
文彦博没打算考状元,只是因为提前交卷能够看宋煊的试卷,所以他提前交了。
他与韩琦是认识的,尤其是韩琦这个人不爱说话。
这就让文彦博很欣赏,尤其是在官场上,祸从口出是不得不防的。
更何况大家都是“卦中”之人。
“哈哈哈。”
张方平放声大笑,结果突然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上头,想上厕所。
方才装逼吹冷风没关门,有点装过头了。
“韩六郎,宫中厕所在哪里?”张方平连忙追问了一句。
“我带你去。”
韩琦站起身来,领着张方平出去。
他们二人同文彦博点头示意。
文彦博瞧着偏殿里默不作声的人,倒是也不再言语。
谁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韩琦忍不住赞叹道:“我真没想到十二哥回家之后竟然如此拼搏。”
“我瞎说的。”张方平把手揣在袖子里:“你如何能信?”
“啊?”
韩琦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毕竟张方平是长期住在宋煊家中的,他说的话,定然是真的。
难不成是假的?
“别这么惊讶。”
张方平步伐倒腾的很快:
“十二哥是何等天才之人,如何用下得这番苦功夫?”
“我方才不过是让他们更加容易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就好比自己再努努力,就能过超过第一名。”
“可实际上,你再怎么努力,卷子上的评定等级是固定的,可十二哥的实力是不固定的。”
“嘶。”
这下子韩琦当真是倒吸一口凉气了。
他方才也被张方平给晃点过去了。
“十二哥当真没有下过如此苦功夫?”
“他比我还爱赖床,如何能五更就起读书练字?”
张方平脸上带着笑意:
“这种事,你也就别往外说了,免得太伤他们了。”
张方平可没把实话说出来,十二哥他练武练射箭的时间都比他练字的时间长。
韩琦默然不语。
当真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伤”!
皇帝居住的宫殿内。
张茂则站立了好一会,见宋煊睡着了,他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
赵祯走路生风,回到自己的寝宫。
方才有不少想要挑战宋煊状元之位的学子,结果一个个全都败退下去。
单独拿出来,只觉得宋煊的策论写的好。
但是一棒子自认为写的不错的学子都把自己的策论交上来,放在一起看后,那真是云泥之别。
就算大儒刘筠等人也不得不承认,宋煊目前是断档领先这批人。
他的评级为上等,其余人只能评为中上。
怀着如此兴奋的心情,赵祯走到自己的门前,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让梁怀吉轻轻推开屋门。
张茂则多机敏的一个人,听到脚步声就直接站起身来,侍立在一旁。
赵祯走进门里,奔着床榻上望去,发现宋煊真的在睡觉。
他招呼张茂则过来:“十二哥一直都睡着?”
“回官家,十二哥进门之后便睡着了,兴许是那药效起来了。”
赵祯又想起今日让他丢了面子的事,随即点点头:
“让御厨房做些好吃的,一会等着十二哥醒了,我们俩一起吃个饭。”
“是。”
张茂则便听吩咐去找厨娘,也被称为尚食娘子。
因为宋代饮食文化极为繁盛,又都爱吃。
一般举办大型宴会必须要有专业的厨娘掌勺,甚至平日里富贵人家的聚会,也会邀请厨娘上门烹饪。
而以厨娘的专业程度而言,市场需求极大,缺口更大。
甚至在这个赛道上,是极为重女轻男的。
文天祥曾写《名姝吟》说:
“京人薄生男,生女即不贫。东家从王侯,西家事公卿。”
别看厨娘地位不高,但是凭借本事吃饭,在哪都能立足。
京城有一个叫宋五嫂的娘子,就会做一道菜“鱼羹”。
人们争相追捧,大抵与网红类似,结果实现了财富自由。
赵祯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站在那里仔细端详宋煊的容貌。
说实在的,他有些对不上了。
但是依稀从宋煊的眉眼里能看见他幼时的模样。
赵祯当真是想不到,大家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相聚。
十一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十二哥他当真考中了状元,还达成了连中三元的成就。
最重要的,是朕当殿钦点的大宋状元。
赵祯根本就没有给他母后机会,当场开口,免得这件事被她给抢走了。
宋煊又不是在家里睡觉,又是大白天的,故而睡的很轻。
他没有睁开眼睛,想要瞧瞧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想做什么?
结果他就站在那里不动。
宋煊装模作样的睁开眼睛,瞧着大宋皇帝赵祯,随即坐起来:
“官家,什么时辰了?”
“未时,该吃饭了。”
“果然,我肚子都有些饿了。”
宋煊下了床,站起身来,再次行礼:
“多谢官家钦点我为状元。”
“十二哥实至名归。”
赵祯拉着宋煊的胳膊走到一旁的书桌:
“我已经让人去安排饭食了,咱们两个先聊聊。”
宋煊倒是没有拒绝,直接坐在对面。
他打量这个历史上被称为宋仁宗的家伙。
如今赵祯还很年轻,脸上的青春痘都没有散去呢。
有点奇怪!
宋煊眉头微挑,皇帝成亲这么早,又不止皇后一个女人,如何还能憋的长青春痘呢?
“十二哥如此年轻,以弱冠之龄达成连中三元的成就,不说前无古人,我也觉得必然是后无来者。”
听着赵祯的吹捧,宋煊哈哈笑了几声: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赵祯眼睛都亮了,虽说他早有准备宋煊出口成章的,可是未曾想到这就亲身遇到了。
“好一个江山代有才人出!”
赵祯坐在椅子上,兴奋的都有些要蹦起来:
“十二哥的文采,我是佩服的。”
宋煊也觉得赵祯挺平民的印象,没有张嘴闭嘴说朕之类的。
如今的宋廷统治者虽然没有喊出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话,但是士大夫们参政的热情极高。
因为在经历过五代十国的战乱后,士大夫群体对于国家治理观念有了很大的改观。
那便是国家和平的维护不仅是要依靠统治者,他们这个阶层也有着极大的责任。
张方平后期编纂的《乐全集》,说皇帝与士大夫事动静休戚,义尤一体的。
宰相的权力虽然不如前代,但是行政权在宰相手中,皇帝也不能随意侵犯宰相的行政权。
同时宰相也不能剥夺皇帝的立法和决策权。
大家相互制衡。
甚至皇帝向天下发诏敕上必须要有宰相的副署号令,没有得到宰相的同意皇帝是无法向地方下发诏敕。
因此大宋宰相能过问皇帝下发的一切事务。
“官家,诗词不过是小道尔。”
宋煊随即摆摆手:
“这些不过是扬名的东西,今后我若是为官,还是要以造福百姓、报效官家为主,要不然当官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赵祯倒是没有觉得宋煊言语冒犯。
他宋十二说诗词是小道这个事,那不是狂妄,完全是够格的。
毕竟早就证明了自己在诗词上的造诣。
洛阳的事情,赵祯也是了解的。
甚至还专门写信去问了钱惟演。
钱惟演在书信当中详细描述了当日宴会上的盛况。
可惜此等情况,怕是很难重现了。
“嗯。”
赵祯连连点头,随即又问道:
“十二哥的策论写的真好,你也是这样想的?”
宋煊瞥了一眼屋内的侍立的其余人,没接茬,只是开口道:
“官家,能否让人去泡壶茶来喝,一直都没有喝水,口渴的很。”
赵祯当即让梁怀吉出去准备茶水。
宋煊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瞧着他把门带上了,随即才重新坐下来。
“官家是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嗯?”
赵祯一时间有些发懵:“十二哥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赵祯瞧着宋煊在哪里摆弄着毛笔,又瞧着他方才起身想要关门的意图,随即也压低声音:
“此处只有你我两个人,十二哥还是说真话吧。”
“我写的策论就是个屁。”宋煊盯着赵祯道:
“就是说的天花乱坠,可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
无论是母后,亦或者是刘筠等大儒,那些不服气的贡士,以及赵祯自己都觉得宋煊写的好。
可是在宋煊眼里,足可以问鼎状元的策论竟然全都是屁话。
这未免也忒狂妄了些。
但是赵祯知道宋煊绝不会随意开口,那么贬低自己能得状元的策论。
“还望十二哥能够解释一下。”
“官家,你觉得天下是你作为皇帝发一道诏令,宰相以及下面的大臣都会如实执行吗?”
“没有宰相的同意,我下发的这道诏令是不做数的。”
“嘶。”
宋煊知道宋朝宰相的权力不小,但是没想到还是挺大的。
“那就更难了。”
宋煊笑了笑:“陛下久在皇宫之内,不知道外面民生有多艰难。”
“民生艰难?”
赵祯看奏疏这两年也没闹灾,百姓生活的挺好的。
“我在老家虽说没见过易子而食,但是吃死去人的肉这事我见过,同样也见过赌坊一夜输上千贯,当然了,在东京根本就算不得了什么。”
赵祯确信宋煊没有认出自己,因为吃死人肉这件事,他也见过。
东京城地下无有洞实在是够乱的,而且因为地震,当年太宗皇帝派人疏通过的水道也坍塌,或者跟前朝的街道勾连起来了。
总之就是迷宫似的。
至于在东京城的赌坊一夜输千贯,当真算不得什么。
赵祯自己拿出五万贯去押宝宋煊中会元,从五万变成十万了呢。
“所以我说金石之政,那就是屁话。”
“如今大宋穷的穷死,富的流油。”
宋煊指了指西北方向:
“连太祖皇帝起家的归德军都过的跟乞丐似的,那点俸禄根本就养不活一家老小,北方以及西北边境上的士卒,我并不觉得会好过。”
“他们连家小都吃不饱穿不暖,指望他们在疆场上为大宋效力,我觉得还是有些痴人说梦的。”
赵祯双手按着桌子,归德军的事他可以肯定宋煊是对的。
厢军的待遇本就一般。
至于边境上有士卒吃发霉的米,这件事他也有过耳闻。
但是在宰相看来,并不算什么大事。
至少两国签订了澶渊之盟,大辽虽然时不时的口嗨,但还是遵守的。
“还有各种各样的官员,朝廷每年支出的俸禄就不少吧?”
宋煊掰着手指笑道:“就这还有人不知足,想要贪点钱财呢,公使钱更是明目张胆,知州府到任就给三千贯,形成了惯例。”
“科举扩招,从太宗朝起进士由三十人增为三百加,再加上恩荫泛滥,差遣分离,官(品阶)、职(头衔)、差遣(实权)三分,同一岗位多官分管。”
“正俸 职田 津贴,一个七品小官一年的俸禄就足够养五十名禁军。”
“说到兵。”
宋煊哼笑一声:“一个五百人的营寨,竟然设有十六名都头,大部分都是鬼兵,吃空饷的。”
“最后皇室支出严重,玉清昭应宫耗尽了前三代帝王的财富积累,我听闻官家大婚时,好像也花费了六百万贯,更不用说其余宗室之人的平日开销。”
宋煊一些概况的话,说的赵祯确实无言以对。
这都是祖宗定下来的政策,他轻易改不得。
而且一旦改了,那唐末节度使的现象会再次出现,到时候大宋也会与大唐有相同的下场。
除了皇帝,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有独立的权力帮身。
即使是宰相,那也要设立好几个宰相来分权。
至于花钱这种事,更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赵祯既然想要问宋煊,而且也是拿他当军师用的意思,倒是没有因为被揭短上脸。
“十二哥所言即对,如今父皇留给我的内库,所剩钱财不多。”
“难不成你有什么解决办法,可速教我。”
宋煊摊摊手笑道:“我没有。”
“你没有?”
“我没有!”
“你当真没有!”
赵祯不死心,觉得宋煊是在打趣。
“我还年轻,看到的现象不过时一星半点,况且当今朝廷有太后以及诸位宰相在,他们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没有经过更多的基层历练,如何能成功想出来合适的法子?”
赵祯悠悠的叹了口气:“十二哥说的对,是我急于求成了。”
“说实在的,要是朝廷有钱,那许多问题就不成问题了。”
宋煊靠在椅子上:“可惜朝廷的账上哪有那么多钱呐,没有寅吃卯粮就很不错了。”
赵祯有些无可奈何的道:
“确实没钱,前些日子还是靠着压中十二哥中会元,找补了一些银钱。”
“朕原本打算连本带利的押你中状元。”
“可惜这次东京城没有一家赌坊再愿意开你中状元的赌注了。”
这条生财之道没有走通,赵祯眼里全都是可惜。
他作为皇帝,也不能强行让赌坊开这个赌注。
宋煊眼里露出疑问,他没想到连皇帝都参与到赌博当中。
不愧是当众看女子相扑的皇帝。
一点都不藏着掖着,有什么就说什么,颇有其父的风采。
“倒是可惜,我也想要赌我自己赢,去岁宋城赌坊都开我中会元赔率较高,我叫人去买了,他们竟然不兑换,被我一把火全都烧了。”
“哈哈哈。”
赵祯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只知道宋煊去赌坊讨债,就是放火这事不是他干的,此时他却安在自己身上。
这让赵祯觉得宋煊有些接地气,不是孤高自傲那种人。
如此大家相处才会更加舒适。
“宋城及时雨。”
赵祯止住笑声:“我听说过你的故事。”
“哦?”
宋煊身子微微向前,胳膊肘戳在书桌上:
“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对。”
赵祯刚想开口,突然觉得不对。
险些被十二哥带进沟子里。
朕派人探听他消息的事,如何能外传?
二人虽然“结识”了,但是并没有把小时候的事拿出来说。
赵祯觉得时机还不到呢。
毕竟自己还有个母后压在头上。
虽然他有自信能够让宋煊站在自己这一边,但是母后那里也不得不防。
“石头记,西游记的故事。”赵祯伸出手指掰着数:
“以前我爱看西游记,现在我爱看三国演义,只是你近期一直都忙于科举考试,许久未曾更新了。”
“哦,竟是这样!”
宋煊微微颔首:“待到忙完这阵子,我再抽空写一写。”
因为方才他觉得很奇怪。
纵然自己有些名气,可及时雨这个名号,也不该传到大宋皇帝的耳朵里。
毕竟自己又没有起义后接受“诏安”,这个绰号的知名度如何能高?
“好。”赵祯很是高兴:
“那我就搓手等着了。”
“定然不叫官家失望。”
赵祯连连颔首:“十二哥打算去哪里为官积累经验?”
“回陛下,就把我派往西北边境吧。”
宋煊想都没想回答道:“西夏李明德狼子野心,定然会称帝的,我过去瞧瞧,给他们拖拖后腿。”
赵祯闻言没搭茬。
他虽然从曹利用那里知道这是宋煊的分析。
但是赵祯不愿意宋煊直接前往西北那么危险的地方。
尤其是宋煊他中状元啦,还是连中三元。
排名中间的进士都不一定会被派到西北去,更不用说他这个第一名啦。
“此事,倒不是我能做主的。”
赵祯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母后他临朝称制,我如今一直都在学习处理政务,连任命你的权力都没有的。”
宋煊点点头:
“如今陛下已经长大,大娘娘她可曾有透露过还政于陛下的口风?”
“未曾!”
宋煊哼笑一声:“看样子陛下就算及冠了,也不会亲政的。”
赵祯脸色又是一变,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照着母后如此贪恋权势的意思,怕不是她不死,我都没机会亲政啊!
原先赵祯还有些畅想的,觉得时间到了母后就会还政。
可是宋煊一句话就戳破了赵祯的自我安慰,登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母后,她,我。”
赵祯抿了抿嘴,最终什么都没有往外说。
宋煊也是不着急,反正现在有些事说了,赵祯他也办不了。
都是徒增烦恼。
“若是母后招揽你,你该如何?”
“招揽?”
宋煊有些意外的道:“陛下是否用词不当,大娘娘只会给我派些差遣去做事,如何会用招揽?”
“如今朝廷之内,便是如此。”
赵祯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太后一党的存在。
宋煊是他计划当中招揽的第一个人。
必须要确保他不会被自己母后开出的条件吸引走。
“结党?”
宋煊撇撇嘴,当即表态道:
“官家,我最看不惯朝中结党之事了。”
“就算是真有党派,那我既然是天子门生,那也是帝党!”
因为士大夫们的不断参政,朋党意识更是随之膨胀。
在两宋政治生活中,朋党意识以及由此而来的朋党斗争一直是一个突出的社会现象。
这些党派与党派之间,往往因政见、思想的不同而相互攻讦,党同伐异,以至酿成党祸。
不仅如此,宋代士大夫们抛弃了自孔孟以来对朋党讳莫如深的禁忌,而公开承认朋党存在的合理性。
诸如欧阳修的朋党论,用君子和小人区分朋党,人家本来就用结党攻讦你,结果你自己主动送上自己承认是朋党的把柄。
赵祯立马就收拾了欧阳修的朋党。
这篇文章文学价值很高,但是内容上却是充满虚伪,思想独尊,双标的行径。
赵祯很满意宋煊的表态。
他对于朋党也是极为看重的,不允许出现一丝苗头。
要不然就该重演老赵家陈桥兵变之前,那什么十义兄的情节了。
你们这些朋党,是不是想要历史重演,颠覆大宋?
“十二哥以后务要在外人面前说这些话。”
其实赵祯听到天子门生以及帝党这两个词的时候,内心极为欢畅,甚至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起来了。
赵祯又细心的叮嘱道:
“如今我们实力弱小,在朝中没有什么话语权,还是要好好学习处理政务,以待合适的时机大放异彩。”
“官家说的对。”宋煊又叹了口气:“我今后还是要收敛一些脾气,否则就是给陛下惹麻烦了。”
“但你也不用受委屈。”赵祯明白宋煊话里的意思:
“回头我给你一块腰牌,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宫内找我。”
“陛下的意思,是要留我在东京办差?”
“当然。”赵祯点点头:
“我平日里遇到什么问题,也想要找十二哥商量一二,要不然平日里只能闷在心里。”
“官家都不能与皇后说些贴己话吗?”
听着宋煊好奇的询问,赵祯再次常常叹了口气,他现在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家丑不可外扬了。
自己上有母后压制,后有郭皇后骄纵跋扈,日子过的实在是苦兮兮的。
赵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又极为紧张的问道:
“卿之才,可比古人谁?”
宋煊沉吟了一会,才笑嘻嘻的道:
“臣不欲比古人——愿为后世之古人。”
赵祯一下子被宋煊给绕进去了。
他站起身来颇为激动的道:
“对对对,这个说的好啊!”
“还是跟着十二哥这样有才华之人,才能学到更多的新知识。”
“那朕也愿为后世之榜样皇帝!”
此时此刻赵祯对未来充满了雄心壮志。
少年人,总是会觉得自己能够办妥一切事情。
所有的困难都不叫困难,只要我敢想,那我就敢做。
这种勇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散。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帝王,大多如此。
然后赵祯极为郑重的伸出手,看向宋煊:
“还望你多多助力,我定然不会拖你后腿的。”
宋煊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郑重的站起身来。
啪。
他与赵祯击掌:“某定不负陛下之托。”
“好。”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宦官敲门,说是饭食准备好了,是否要上菜?
赵祯极为兴奋的道:
“上上上,再来一壶流香酒。”
流香酒是大宋极品美酒,大内酿造,皇家御用。
民间是买不到这种酒的,一般是在皇帝庆寿或者赐予大臣时才会给,产量不多。
于是宫女们这才鱼贯而入。
注入酒醋三腰子、三鲜笋、炒鸭子,酒煎羊,琳琳总总的摆了二十四道菜。
赵祯让宋煊坐在一旁:
“十二哥,这可是东京最有名的厨娘,在外面吃不到的。”
“哎,我倒是要尝尝有多好吃。”
宋煊觉得自己的伙计焦明做饭好吃,倒是除了孙羊正店外,还没怎么尝过东京其他馆子呢。
赵祯颇为得意的道:“保准让你吃了一回还想吃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