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造的孽还不够么?”一人拎壶酒,仰头大口灌入,“百年之后,你拿什么脸去见师妹。”
身侧人不回应,定定看向黑暗中渐远的板车。“血债血偿,我问心无愧。”
“可我问心有愧。”醉酒之人蹒跚走远,足迹一深一浅,竟是个跛足,“那孩子是无辜的,放过他罢。”
风吹起衣摆,另一人负手而立。真如方才所言,问心无愧?他叩问自己,却是无解。
……
“回去罢,”板车停靠在一间客栈的门侧,阮绵绵解下一盏灯笼,递给晓霜,“再不回去要下锁了。”
晓霜接过灯笼,眼圈红红地看着她:“云绵,保重。崔浩一定会好起来的。”
阮绵绵漾起笑意,“会的。崔师兄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抱了抱晓霜,轻声道:“来不及给你备贺礼,往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加倍补上。”晓霜的婚事订在下旬,怕是赶不上了。
“没事,用不着。我才不在乎这些。”晓霜直摇头,“你要好好的啊,等治好了崔浩,就回来看看我,成么?我等着你们。”
阮绵绵笑了笑,她压下心头的涩意。动了动嘴:“等我们做什么,好好过日子才是正道。”
她拿出手帕,给晓霜抹去泪珠,“咱们晓霜也要嫁人啦,新娘子可不兴哭,笑着才好看。要不然成亲后,新郎官可要说了,怎么娘子竟生了双核桃眼?”她故意打趣。
晓霜破涕为笑,“你胡说什么呢。”她突然想起些什么,忙从怀里掏出荷包,“这些钱你先拿着。也不知够不够。”
满满当当一荷包,铜板和碎银子混在一起。阮绵绵拿起却似千金重,这怕是晓霜的全部积蓄了罢。
阮绵绵将荷包系紧,递回晓霜掌心,“不用,你自个留着。我身上有银子。”
晓霜执拗地不肯收回荷包。两人僵持了一会。阮绵绵低头解开荷包上的系绳,取出一半银钱:“你成亲后,柴米油盐都得用钱。我拿一半,剩下的你留着。”
晓霜不再固执。点头嘱咐道:“云绵,你路上要小心。”
“我肯定要小心,”阮绵绵调侃道,“我现在不光欠着你的贺礼,还欠你银子。我要好好的,以后挣钱加倍还给你。”
“不行,我这钱可是雪中送炭。你至少得十倍偿还。”晓霜也开起玩笑,眼圈却蓦地红了。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的那一刻,晓霜认真道:“云绵,你一定要回来啊。我等着你们!”
阮绵绵但笑不语,挥手告别。
命不由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能否有缘再聚,不是人力能轻易定下的。她们都将奔向各自的宿命。纵前路未卜,却都盼着各自安好。
云绵已经走了,灯笼的微光离得好远好远。阮绵绵收回视线,掌心贴上崔浩的侧脸,有些冰凉。
她仔细掖好被子。没在客栈借宿,拉起板车,继续赶路。跟担忧比起来;似乎疲惫、寒冷与困意都不足挂齿。
冬夜,风冷气寒。
有人半世英名,落寞而终;
有人长眠地下,草虫为伴;
有人醉生梦死,不见朝夕;
有人枯坐天明,难解对错;
有人生,有人死;
有人困惑,有人执着;
有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有长路漫漫,踽踽独行;
这就是人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是对,是错?
算好,算坏?
风里有歌,
云中藏诗。
何人评说?
“小姑娘,你怎么了?”
阮绵绵蹲在地上,气喘吁吁。她抬头,被阳光刺得微眯眼:“老伯,您知道泰方县怎么走吗?”从御剑山庄到巫陵山,途经哪些县镇,她已熟记于心。
“喏,从这儿,”老人家抬手一指,“顺着道一直走,拐弯分叉口什么的甭管,半天脚程就能到。”
阮绵绵站起身,缓了口气:“谢谢您。”
老伯摆摆手,笑声爽朗:“这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眼神落在后头的板车上,“小姑娘,上头躺着的是你哥哥?”
阮绵绵简作解释:“是我夫君。他病了。我们得去找大夫。”
老伯摸着干枯的胡须:“这大冷天,你还拖个人。怕没一天工夫,是赶不到泰方县的。”
“我正好也要去泰方县,置办些东西。”老伯指了指他的驴车,“正巧可以捎你们一程。”
阮绵绵感激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老伯从驴车上取出一大捆麻绳,将板车牢牢绑在驴车后头。
驴子撅起前蹄,呼出一大团白气。车轮骨碌碌地转动。
日渐西斜,远处,旗帜风中挥舞。
再近一点,灰色斑驳的城墙出现在眼前。城楼正中,刻有“泰安”两字。
老伯跳下驴车,解开麻绳。“快进去吧,天快黑了。”
阮绵绵拉起板车,一步三回头:“您不进城吗?”
老伯坐上驴车,转了个方向:“东西早置办好了。你这孩子,快进去吧。晚了城门就要关了。”
还没等阮绵绵道谢,老伯已驾着驴车走远了。
落日孤圆,晚霞满天。阮绵绵立在风中,碎发遮住了视线。她双手拢在唇前,大声喊:“谢谢您!”
老伯扬起手中长鞭,似是回应。
……
阮绵绵没有雇到马车。别说马车,连牛车、驴车都没有。
时近年关,没人愿意跑远门。况且就算能雇到车,她也没那么多银子,雇人一路送到巫陵山。
外头飘起小雪,阮绵绵躲在一间破庙里。她用崔师兄的“藏锋”劈开一把破椅子。
不愧是宝剑,锋利得很。劈木头就跟切菜一样容易。阮绵绵看着通体泛黑的“藏锋”,感叹不已。
她收回藏锋,放在崔浩身侧,“崔师兄,你要是知道我拿藏锋来劈柴,会不会生气啊。”
崔浩安安静静地躺着,不会回应她。阮绵绵把双手搓热,捂在少年冰凉凉的脸上。直到感觉他两颊变温热,才肯放下手。
她忙着生火,佛像底下的稻草潮湿,根本点不燃。阮绵绵从崔浩身下抽了一把干稻草。火光升起的那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垫了一车干稻草。这不,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阮绵绵收拾好一块干净地方,铺上稻草和棉被。她费力地把崔浩挪下车移到棉被上,抬起崔浩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边烤火,边给他按摩手脚。
“崔师兄,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想和你说说话。”阮绵绵拨弄起崔浩的睫毛,浓密而纤长。
橙黄的火光笼罩下,平时寡言沉默,连伤痛都鲜少吭声的少年,竟流露出奇异的病弱美感。他嘴唇很薄,鼻梁挺直,剑眉整洁。阮绵绵指尖一一划过,指下微热的温度,证明着生命存在的痕迹。
她指尖停在少年右侧太阳穴上方。那儿有颗极浅的小红痣。或许称不上痣,只是一个小点。像宣纸上不小心滴落的朱红。
红痣又小又浅,不贴近了仔细看,便难以发觉。阮绵绵指尖轻轻触碰那颗小痣。
阿策也有这样一颗小痣么?阮绵绵细细回想,她记不清了。好像没有如此细致观察的,又或者看过了却没留下印象。
冬夜飘雪。外面寒风阵阵,里头却暖意融融。火光下,少年眉眼如画。阮绵绵像受了蛊惑,她低头在红痣上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
阮绵绵慢慢抬起头,却发现少年瞳如点漆,定定地看着她。
“崔师兄!”阮绵绵顾不得害羞,欣喜地地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