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指挥?
就算你们锦衣卫权势再大,也没资格来调动我们新军吧?
沙祁阳神情倏然一冷,当即出言拒绝道:“不可。边军有守土之责,岂容轻动!”
“没有陛下的圣旨,没有军务处的调令,我麾下将士一人一骑都不得擅自出营。”
“大明新军自有军纪,不容胡来。”
老朱冷哼道:“可你已经借了五百兵马给那支使团了。”
“你可曾细想过,若他们凯旋而归,或许你还有转圜之地,罪责尚可减轻。”
“可若他们失败,身死异域呢?”
“你身为边关守将,竟被区区一纸假圣旨所惑,未辨真伪,玩忽职守,擅自调兵,致使五百大明将士血洒他乡!”
“这份罪责,足以叫你千刀万剐,家人皆受牵连!”
沙祁阳闻言,只觉背脊一寒,脸色铁青,旋即长叹一声,神情黯然:“生死有命,此事是我一时轻信,实属失察。”
“朝廷若要问罪,我甘愿受罚,毫无怨言。”
他语气一转,又道:“但此刻最要紧的,是立即上奏朝廷,将此事呈报陛下,恭候圣裁。”
“岂可自作主张,越权而行?”
“一旦行差踏错,我如何对得起朝廷对我的信任。”
老朱眉头一挑,斥道:“嘉裕关距离金陵足有五千余里,中途还要翻越不少山脉,即便是用八百里加急,一来一回,万里路程,耗时起码一个月。”
“等你上书给朝廷,再等朝廷批复,再传旨至此,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他目光如刀:“咱已决定,即刻出兵!”
说罢,他侧身看向蒋瓛。
蒋瓛心头一震,明知避无可避,只得叹息着,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块沉甸甸的令牌。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专属的腰牌。
他拿出令牌,朝沙祁阳晃了晃。
沙祁阳目光触及令牌,整个人顿时僵住,瞳孔急剧收缩,脸上的震惊难以掩饰。
知道他们是锦衣卫是一回事,可如今连锦衣卫的最高指挥官竟亲自前来,那又是天壤之别!
“你……你……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蒋大人?”他一连说了几个“你”,竟结巴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刻,沙祁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可更令他震惊的,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已然是威震朝野的大人物,可他却对这名貌不惊人的老者言听计从。
沙祁阳心念电转,脸色愈发苍白,悄然将目光投向老朱,目光中既有震骇,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惶恐。
能让锦衣卫指挥使俯首听命,此人……到底是何等身份?
忽然间,沙祁阳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劈下,电光火石之间,他死死盯着老朱,心中一个念头骤然炸裂,令他呼吸都为之一滞。
“你……你是太祖……是无上皇?”
话未出口,他原本下意识想喊“太祖皇帝”,可话到嘴边,才猛然想起,朝廷早已昭告天下,太祖皇帝起死回生,龙体再现人间,今已被尊为“无上皇”。
思及此,他连忙改口,声音颤抖,却满含敬惧与震撼。
其实沙祁阳早年还是一名不起眼的小兵时,就曾在一次大阅中远远见过老朱一次。
当时他并不在边关,而在金陵。
老朱亲临军营检阅,威仪盖世。
军中军纪森严,兵卒眼观鼻、鼻观心,岂敢抬头直视?
沙祁阳虽远远望见,却不敢多看半眼,只觉威压如山,心头敬畏无比。
何况,当时隔得较远,看到的皇帝陛下轮廓模糊,仅留下一点朦胧印象。
更别提时光荏苒,岁月不饶人。
老朱如今容颜苍老了许多,与当年的形象,也不完全一样。
沙祁阳本未敢多想。
无上皇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又岂会远赴边塞荒寒之地?
可当他发现那名中年男子竟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心头便倏然一震。
锦衣卫之主,竟以一副随从之姿恭敬相待?
这般举动,怎不令人心头翻涌,浮想联翩?
旧时的记忆如同决堤洪流,一幕幕奔涌而来。
沙祁阳目光凝在老朱身上,越看越觉得熟悉。
那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沉稳与威严,分明是久居九五之尊的天子气度!
那不是臣子的气势,也不是宰辅的风范,而是帝王之中,至尊之上的存在!
因为即便是宰辅,在帝王面前,仍需得小心翼翼,谨小慎微。
他们若许会在下面的官员面前显得很霸气,很威风,再或是颐指气使,但却绝无这份洒脱自若。
这是长久而形成的习惯。
再者,世间若有人能令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执令听命,又岂会是寻常人?
沙祁阳再看一眼蒋瓛手中的令牌,心中已然再无一丝一毫的怀疑。
“微臣沙祁阳,叩见无上皇!”
“扑通”一声,他双膝重重跪地,头低至地面:“无上皇在上,微臣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老朱怔了怔,笑道:“你认得咱?”
让蒋瓛拿出令牌,便是打算公开身份,要不然,也调不动边军。
但沙祁阳不过是一介边军武将,也不曾在朝会上见过自己,怎会如此笃定?
沙祁阳额头紧贴地面,语气愈发恭敬:“微臣当年尚是小卒之时,无上皇驾临阅兵,有幸目睹龙颜,虽然当时只远远一瞥,却早将天威铭记于心。”
“今日见无上皇神姿气度,有天人之姿,非凡夫俗子所能有,心中惊讶之余,亦觉隐隐熟悉,只是一时未敢断言。”
“直至蒋指挥使亮出令牌,微臣方如雷击顶,恍然大悟。”
“微臣真是愚钝至极,圣人临前竟无所觉,望无上皇恕微臣失察之罪!”
他一边连连请罪,恭敬中还不忘巧妙地奉承几句。
别看沙祁阳出身武将,可却粗中有细,嘴皮子动起来,比起朝中那些擅长言辞的文臣也不遑多让,马屁拍得有声有色,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老朱轻挥衣袖,神色淡然:“起来吧。”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沙祁阳站起,语气中隐有笑意,道:“咱要调兵出关,现在你还有意见么?”
沙祁阳刚直起身子,尚未完全站稳,听罢这句话,心头骤然一紧,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额头几乎磕穿地面青砖。
“无上皇恕罪!”他声音低沉,满是难以掩饰的惶恐与焦急:“无上皇万金之躯,微臣纵有一百颗脑袋,也断然不敢让圣驾亲赴险境!”
老朱眸光陡然一寒,语气冷如冰霜:“那咱就砍了你这百颗脑袋!”
他字字如铁,声音虽不高,却震得人心胆俱寒。
“此事,咱意已决,不容你置喙。”
“你只需照命行事,若再多言半句,咱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说罢,他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跪地的沙祁阳,威势逼人。
沙祁阳满面冷汗,心中惊惧交加,不禁偏过头去,将最后的希望投向一旁的蒋瓛。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理应深知无上皇的安危之重,若能开口规劝一二,或许还有回旋余地。
毕竟若无上皇有失,旁人还可推诿,他这个近侍重臣,却注定难辞其咎。
然而,蒋瓛却未开口,只是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吉垣。
恰好,吉垣也在注视他。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沉默中,神情皆带着无奈与凝重。
凭心而论,他们都极不愿老朱亲涉险境。
稍有差池,他们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们同样明白,以老朱的脾气,一旦决定之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谁劝都无用。
沉默片刻后,吉垣终于开口进谏:“既然无上皇执意亲临,奴婢不敢拦阻。但还请无上皇谨守中军大帐,居中坐镇,不可轻临前方涉险。”
老朱哼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咱又不是年轻气盛的莽夫,早没那股子冲劲儿了。”
“放心,咱心里有数,不会再披甲冲锋,就是想亲眼看看,咱大明新军如今是什么模样。”
见他态度如此明确,吉垣也知再劝无用,心中叹息一声,转头对沙祁阳沉声道:“沙将军,事不宜迟,速去安排吧。”
“臣……”沙祁阳迟疑半晌,面色挣扎,终是咬牙说道:“无上皇有令,微臣自不敢违抗。”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却仍有几分踌躇之色,继续道:“只是此事事涉重大,非同小可。微臣虽为主将,但根据陛下颁布的军制改革,军中实行双主官制度。”
“除微臣之外,尚有一名督导,凡遇重大军务,若无他同意,兵权难以启动。”
“若要调动大量兵马,尚需召集副将、参将等人议事,形成联署决议。”
“否则,任何调令都难以执行。”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微臣自是不疑无上皇圣躬,但其他将领,未必都能一眼辨出真伪。”
“毕竟无上皇已许久未曾露面,且大伙儿也大多未曾上朝见过,若有人心生疑窦,恐难服众。”
“恳请无上皇恩准,再出示更多信物,以便微臣好向众将交代,令他们心服口服,杜绝非议。”
他语速虽缓,语调却越发诚恳。
他是真的怕了。
即便眼前这位的身份已几乎呼之欲出,但欺诈之术层出不穷。前次被假密旨骗得团团转,已然酿成大错。
若这次再错一次,那就不是糊涂,而是愚不可及了。
更何况,沙祁阳心中依旧不愿让无上皇亲自出征。
他是边关守将,自知一旦无上皇有失,他罪责难逃。
可沙祁阳也清楚,自己一人之力根本拦不住这位铁血天子,开国皇帝,那只能另辟蹊径。
将这件事抛出来,交给整个军中将领共同担责,才能稍稍卸下些许压力。
“此言有理。”老朱闻言倒并未动怒,只是淡淡一笑,随即侧目望向吉垣,略一点头。
吉垣心领神会,当即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递了过去。
“这是圣旨原本,以及政务处与军务处联署的两份公文。”
沙祁阳双手接过,摊开一看,只见圣旨上用金墨书写,龙章凤篆,威仪毕现,内容虽无调兵之令,却清清楚楚写明:太祖皇帝陛下已经还朝,现尊为“无上皇”,此行乃微服亲巡,所经之地,地方军政各司须尽全力配合,不得怠慢。
两份公文的措辞虽略有不同,但主旨一致,皆为辅证。
原来,老朱自京城出发之初,朱允熥便已料想到这一层。
各地官府的官员未必都识得这位昔日帝王的真容。
若真碰上一些目光短浅、识人不明的地方官员,稍有不慎,不仅可能怠慢了老朱,更有可能引发误会,甚至威胁到他的安危,那后果便难以收拾。
随行携带数份由中枢签发的文书凭证,便是预先做防范之举。
既能预防不测,又能在必要之时令地方官府信服,保障行程安全无虞。
而这些圣旨与公文的另一重意义在于,即便真有突发之事,老朱身边之人也能凭此及时向地方求援,迅速调集援军,不至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当然了,若说老朱没有这些凭证便无法动员地方官兵,那倒也未必。
身为开国之君,他所亲自提拔的将领,任命的地方官吏,遍布天下。
一旦他亮明身份,愿意效命者绝不在少数。
但问题在于,并非所有人都亲眼见过他。
加之如今老朱年岁已高,风霜满面,与昔日天颜已判若两人,若无实据佐证,仅凭自报身份,难保不会有人心生疑窦,节外生枝。
因此,随身携带这些印有中枢朱印的正式文书,方显稳妥。
不仅能令其所言更具权威,也可化解外界一切不必要的揣测与阻力。
沙祁阳细细翻阅手中圣旨与公文,终于彻底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顾虑。
他以前未见过密旨,故而先前使团递交的那道密旨,沙祁阳自然无从辨别真假。
但眼前这些,可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军务处出具的公文,那是沙祁阳日常接触最多的。
他熟知其中的行文格式、印信位置、防伪章法,以及纸张质地,甚至是哪个军务大臣的字迹,沙祁阳都能看出来。
这份公文一展开,他便认出其真伪,绝非外人所能仿造。
确认无误之后,沙祁阳不敢迟疑,立即召集督导、参将、各路副将入内,将无上皇旨意传达。
众将初闻此事,面露惊诧,议论纷纷。
他们当中也有两三人曾远远见过老朱,虽事隔多年,但神态举止,仍隐约熟悉。
再加上圣旨在手,军务处的公文白纸黑字、封章完备,众人自是不再有什么疑惑。
尽管众人心头都不愿让无上皇亲赴险地,但又无法违逆,只能应下。
一面火速遣人回京飞报朝廷,将无上皇微服出关之事详尽上呈。
一面依照老朱布置,命士兵乔装改扮,分批伪作商队,以最隐蔽的方式,悄然出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