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早已知晓朱允熥心中的谋划,如今细细思量,也渐渐理解他为何如此布局。
不得不承认,这套思路确实条理清晰,步步为营,且行之有效。
只是。
陈诚等人收复别失八里的之事,却令老朱心中憋了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去。
此事虽小,却伤了他的“颜面”。
自己贵为大明开国皇帝,身经百战,何等威风,如今竟被孙子任命的两个使节,再加一个区区县令,轻而易举地比了下去,叫他情何以堪?
这口气,岂能忍?
若再不表现一二,他还如何自称大明“军神”?
如何在后人面前挺起胸膛?
被别人说自己处处不如孙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这脸面,必须得挣回来!
问题是,别失八里的收复已经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想要插手都无从下手。
老朱左思右想,唯一能做的,便是另辟蹊径。
继续挥军向西“征服”更多的异邦国度,与那些掌控通往西方之路的国家一一签下盟约,彻底打通通往西方大陆的商贸通道!
既然朱允熥想借海路拓展与西方的贸易,那他老朱,偏要走陆路开疆拓土。
你走海,我走陆,看谁打通得快!
海上波诡云谲,大风大浪无数,翻云覆雨,遇上风暴,船毁人亡不过转瞬之间的事。
又怎比得上踏踏实实的走陆路呢?
陆上人马行进虽慢,却胜在稳定、安全。
一年四季,皆可畅通无阻,不受风浪的影响。
怀着这样的念头,老朱心中便下了决心,要亲自领兵西征。
要让世人明白,爷爷始终是爷爷,孙子还是孙子。
虽然咱孙子很厉害,但他爷爷,还要胜他一筹。
可如今的老朱,麾下人才紧缺,原来那些老将大多镇守朝中,不便调动。
若贸然启用,反倒让人以为他只能靠着老部下撑场面,哪里还显得出他个人的本事?
权衡一番之后,老朱索性干脆“借用”起孙子麾下的人才。
陈诚、霍连诚、李伯约三人,能凭借数百兵马平定别失八里之乱,其胆识谋略,自不在话下。
如此良才,焉能浪费?
即便是朱允熥亲自提拔的人才,那又如何?
如今到了自己手上用,那便是“无上皇”的人了。
帝王之家,讲究的是大明的整体利益,谁提拔的并不重要,谁驾驭得了,才是真本事!
于是,老朱才说出了刚才这一番话。
三人闻听此言,顿时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他们并未立刻跪地谢恩,反而都有些犹豫。
片刻后,陈诚出言,小声问道:“敢问无上皇,挥师西征之举,陛下可已知晓?”
这正是三人心中最为忐忑的疑问。
出征西方,岂是轻率之事?
那可是关乎千万里疆土,无数将士命运的大举动,稍有差池,便可能引发连锁动荡。
最重要的是,统御千军万马,本就是极其艰难的差事。
哪怕是身为主帅、坐镇中军,也得殚精竭虑,费尽心神,更何况是亲自率军西征?
大明新军战力无双,所向披靡,打仗倒不在话下。
但无上皇年事已高,前不久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虽说如今看起来精神尚可,可终究是大病初愈,根基尚虚。
在大明境内“闲走散心”也就罢了,若远征千里之外,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又怎堪劳顿?
这件事,陛下,真的会允许吗?
传扬出去,世人恐怕要指责皇上不孝,让一个老人家去打仗,实在说不过去!
况且,战事瞬息万变,即便大明军力雄厚,新军精锐无双,也难保不会遭遇困兽之斗,敌人总有狗急跳墙的时候。
兵凶战险,不是开玩笑的。
若在征途中无上皇遭遇不测,那可不是立功受赏,而是他们三人的人头落地,满门抄斩!
更别说,西方水土与中原不同,道路艰难,万一染疾生病,亦是后患无穷。
因此,尽管老朱说得绘声绘色,“大饼”画得色香味俱全,但三人心中却犹如压了块石头,迟迟不敢松口应允。
无上皇刚刚才收到来自陛下的亲笔诏信,虽然三人并未看到内容,但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那一定是劝无上皇早日返京的。
自己等人又怎敢再带着无上皇往西,这还怎么向皇帝交差?
然而,老朱听了陈诚的话,却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咱是爷爷,还是他是爷爷?”老朱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怒吼道:“咱办事还要向那个小兔崽子请示?开什么玩笑!他是咱孙子,不是咱祖宗!”
他盯着跪伏在地的三人,冷冷道:“你们若是不愿随军,咱现在就下旨,把你们三个全砍了。”
这番话说得毫不留情。
三人面如死灰,彼此对视一眼,皆知此时想要抽身已是不可能,只得咬牙低头,强作镇定地答道:
“臣等愿听无上皇调遣,誓为大明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们也只得认命。
此刻,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希望陛下能想设计,尽快劝得无上皇回心转意,收起西征之念,早日返回京师。
否则,他们三个,恐怕连命都难保。
原以为收复了别失八里,为朝廷立了大功,便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可谁曾料到,这竟是另一场风暴的序曲……
老朱见三人终于应下,这才眉开眼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声,声音洪亮,语气中透着一种久违的豪情:“只要你们跟着咱好好干,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光耀门楣,那是迟早的事!”
接着,又加重了语气道:“若能在此番西征中立下赫赫战功,封侯封公,又有何难?”
这一番话,如同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三人心中的雄心壮志。
公侯之位,那可不是寻常人能妄想的!
莫说是封公封侯,哪怕只是最低阶的爵位,也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荣耀。
尤其是在大明已统一山河、四海升平的时代,想要凭文治或政绩一路高升,难比登天。
就连一个最低级的虚衔,所需的关系、功绩、天命加身,也早已远远高于想要官拜一品的难度。
没有军功,那些高高在上,统率全国官员的政务大臣都难以得到一个低级爵位,更别说他们了!
但若是随无上皇西征,征战异域,那就不一样了。
这将一场另类的“开国之业”!
历朝历代,真正能够换来爵位的,都是那些“打天下”的人马。
哪一位侯公,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诚然,此次西征是无上皇一意孤行,未得皇帝首肯。
他们三人身在其中,地位尴尬,稍有差池,便有性命之虞,甚至可能成为双方博弈的牺牲品。
可话说回来,自古富贵险中求。
若无危局,又何来转机?
若无胆识,又何谈功业?
想要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想要晋升高位、封妻荫子,为自家累积世世代代的荣耀传承,又怎么可能不冒险?
况且,就算留在京中做官,难道就真的安稳了吗?
朝堂之上,权斗比刀剑更锋利,陷阱比战阵更凶险。
官场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稍有不慎,便是贬黜下狱,甚至祸及宗族。
可即便如此,想要做官的人仍前赴后继,不计其数。
说到底,风险大,收获也大。
无论是沙场还是庙堂,终归都是一个“赌”字。
在这场赌局里,与无上皇同行,虽有九死之危,却也藏着无比巨大的机会。
三人皆非安于现状之辈,否则怎会铤而走险,敢假传圣旨,借兵借粮,只为一战定别失八里呢?
如今局势再变,他们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
危险确实是危险,但前途也实在太诱人了。
说不定,自己也有机会名列公侯,永垂史册!
一念至此,三人同时咬紧牙关,目光坚定,几乎在同一刻做出了相同的抉择:
拼了!
老朱可不是光会“画饼”哄人,他那向来是恩威并施的老辣性子。
说完之后,便紧接着赏了几颗实打实的“甜枣”。
“陈诚、霍连诚、李伯约,听旨。”
三人连忙跪下,屏息凝神,等着接旨。
老朱语调一顿,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话锋陡然一转:
“陈诚,咱封你为大明西巡使,正四品衔。”
“霍连诚,封为西巡先锋官,加授正五品。”
“李伯约,任西巡开路使,领正六品职级。”
这一番加封,既是奖赏,也是立下军令状,更是将三人彻底拉入了自己的西征棋局之中。
老朱封官极为干脆,不带半分犹豫,显得极有气魄。
三人虽仅各升一品,但在这等战前紧要关头,先获得封赏便已是重用之意。
本来,老朱是打算先斥责他们假传圣旨、擅调兵马的“过失”,再以收复别失八里的功劳为由赦罪封赏,借此树立威严,同时敲打一番。
但转念一想,这桩事还可留作后用,关键时刻能当一根鞭子驱策他们,更显分量。
如今若轻易翻篇,便失了震慑的效果。
于是,他干脆将这“旧账”暂且按下不提,径直跳过,仅对他们加官,分寸拿捏得极是精妙。
将他们三人的官职,皆冠以“西巡”而不是“西征”之名,则是为了减轻沿途诸国的抵抗心理。
紧接着,老朱又命人取来金银绢帛,按等次赐予三人一笔丰厚的财物,以示恩宠。
三人闻听封赏,又见白花花的银子和锦绣绫罗,皆喜形于色,连忙大礼叩谢,感激涕零。
最重要还不是封赏,则是自己等人假传圣旨这事,就算是基本上揭过了。
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还有封赏,自然高兴。
老朱摆了摆手,道:“好了,赏也赏了,官也封了。接下来,咱们得好好谋划一番,如何让那西方诸国望风而降,向大明俯首称臣!”
话音方落,陈诚便躬身出列,拱手奏道:“启禀无上皇,微臣以为,凡事欲速则不达,切不可急于求成。”
“要开疆拓土,先须稳固根基。”
“眼下别失八里虽已归顺,然人心未定,朝纲未整,若仓促行军,后方空虚,必为患也。”
“微臣之见,当以整顿别失八里为先,设立郡县,任命守臣,修明政纪,抚慰百姓。”
“待得别失八里风调雨顺,民心归附,大明威望日盛,那时再发兵西征,方为上策。”
老朱闻言,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他当然知道,陈诚所言句句在理。
行军打仗,谋算于前,历来讲究“未虑胜,先虑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容轻忽?
战争从不是儿戏,一旦踏错一步,便可能酿成万劫不复之祸。
古来名将,皆慎之又慎,绝不可因一时意气而轻率冒进。
孤注一掷,只是无路可走时被迫的选择。
眼下优势在手,去铤而走险,实为愚昧至极。
如此行事,便是亲手为自己埋下败亡的祸根。
毕竟,纵有盖世军威,亦无人能次次赌赢天命。
大明方才吞下别失八里,尚需时日细细消化,理清政务,安抚人心。
可若真就如此按兵不动,老朱心头又生出一丝不甘。
自己此次领军西征,图的就是一个“争气”二字!
若叫朱允熥那小子从海路先下一城,征服西方诸国,而自己却还在西途中磨刀霍霍,岂非被天下人耻笑?
原是要争个“面子”,反倒平添“羞辱”!
这一口气,老朱如何咽得下?
正踟蹰未决之际,霍连诚上前一步,拱手出声:
“无上皇,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若要远征西方,亦无须急于一时。”
“况且,欲令诸国望风而降,亦需先让‘风’吹到他们耳中。”
“若我军进军太急,风声未传,他们尚未得知大明天军赫赫威势,反而会负隅顽抗。”
“我军虽不惧一战,然由此所多耗的时间,恐怕远胜如今在别失八里整顿所需的时间。”
“更何况,此番我军乃潜伏行军,轻装而来,仅携带火枪和少量弹药,重型火炮、大营辎重皆未曾随行。”
“若要强攻坚城、克敌制胜,火炮之威不可或缺,需俟大军后续调运方可万全。”
说到此处,霍连诚眸中神色微沉,声音亦低了几分: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关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