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那就是您啊。”
剑峰之上,一人只单形影,衣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是芸芸众生,面前是破碎的六重天,老道三声大笑还萦绕耳边,生与死的分界线此刻忽然分明了,天边隐隐的雷鸣似警告,又似一阵悲鸣。
悔吗?
离鼎天伸手,数条脊柱骨在面前浮现,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拂过脊椎骨上凹凸的起伏,回忆起无数个“自己”由生到死的过程。
曾经,为了更好保护和观察,他或明或暗地看着另一个自己长大,但渐渐的,他发现他挥剑的速度已经无可挽回地变慢了,是寿数将近,还是愧疚作祟已经分不清了。
他将自己也投入轮回,每一世都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开始,去有意的寻找另一个自己,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也曾停下来,在一处乡间小屋渡过平静的一生。
可命运让另一个自己扣响了门扉,当打开门看到那张熟悉却青涩的面庞时,离鼎天就知道,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使命使命,这是他诞生的意义。
若遗忘,是对那些用血肉灵魂创造自己的修士的不公。
若退却,众生之重他又该交到谁的肩膀上呢?
离鼎天的目光落在所有脊椎骨里最短,也是最血淋淋的一节。
可是怨吗?
一声叹息,被狂风轻易吹散,寻不到来处,找不到归途。
离鼎天擡手,脊椎骨似有所感,在他面前依次排列。
袖口飘出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在排列整齐的脊椎骨上,漆黑的羽毛隐隐泛着红色,似吸饱血液的蛮兽在匍匐喘息着。
红到发黑的液体从羽毛身上析出,落在脊椎骨之间,像无数密密麻麻的线条,编织起一片只够一只脚落地的狭窄台阶。
每编织完一个台阶,羽毛就会继续往上,如此往复。
一个、两个、三个……
台阶形成到第六个时,就不再形成了。
仔细看去,不是羽毛不愿意往前,而是在形成的台阶之下,有无数双漆黑而半透明的双手,在撕扯着不让它往前。
那是众生的怨恨。
以俞城的惨剧作为引子,在这座人与妖战场遗留的剑山上,勾起那无数死于此地多年,却郁郁不得安眠的恨意,凝聚成的千变万化的邪祟。
甚至不仅仅是此地,头顶的乌云笼罩了多远,就有多少地方的嗔痴怨恨被随着灵气吸引而来。
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可能残留这么久的恨意,早已是沧海桑田后,日月更替,仇人不再,甚至于连自己都姓名都被恨意磨灭了,还记得那刻苦铭心的不甘。
一个人的呼喊声太小,透不过天,震不了地。
离鼎天来到登天路面前,用另一片羽毛划破掌心,猩红的血液落在台阶上,勾起无数蠢蠢欲动的邪祟。
【吃了他!】
【给我,把身体给我!】
【你是我的仇人吗?】
无数纷杂的只言片语涌入脑海,在他脑子里化作各种凄厉的尖叫呼啸,离鼎天眼帘半垂,面上无喜无悲,明明灭灭的光照在他脸上,即显得神圣,又衬得无情。
他走上了第一个台阶。
刹那间,无数的黑手争先恐后攀附在他身上,妄图将他从这条单薄的登天路上拉下来。
不仅如此,还有一簇簇灰色疯了似的缠上他的身体,在翻涌间露出猩红的唇舌,还有恶狠狠的赤目。
在很久之前,厉鬼在玄幻侧并不罕见,因为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后,只要不是被敌人连灵魂一并消灭,总会因为不甘而不愿去投胎,在依靠生前的修为“活着”,却没有醒悟灵智后,会在浑噩之间吞食血肉,求生的本能会让它化作厉鬼,肆无忌惮的报复周围所有的一切。
吞食到一定程度后,厉鬼会恢复神智,但这时的厉鬼,已经和生前的人截然相反了,它们只是拥有过去记忆的邪祟,连人都算不上了。
直到一位人族大能,可怜凡人被厉鬼吞食,甘愿牺牲自己补全轮回的缺憾,让死去的人第一时间被投入轮回,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世上总有特殊,修为越高的人越能脱离这一桎梏,顶着轮回的压力,妄图在人间多留片刻。
而现在,除去那些抱着恨意,却只是空空留在世间磋磨时间的灵魂,那些不愿归入轮回,好不容易存活下来,藏在角落的恶鬼全都成为了离鼎天脚下登天路的材料,它们怎么能不恨?
它们恨不得生痰其肉,将离鼎天活生生的撕碎。
所以哪怕涌动一下要忍受万钧压身,利刃穿喉的痛楚,它们也要扒在离鼎天身上,用幻化出的利齿撕扯啃咬,像一只只发狂的野兽妄图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众生的怨恨在阻挠他前进的速度,恶鬼在撕扯他血肉的身躯,无数呓语涌入脑海在打砸他的魂灵,可以说每走一步是烈火跳舞,热油浇身都不为过。
可能停下吗?
离鼎天擡头。
这条登天路还远远没有到最后联通九重天的长度。
每一个台阶只能放下一只脚,所以两只脚要不停地轮换,才能继续往前走。
无法停下,没得回头。
——这是一条不归路。
没有人比离鼎天更加清楚。
他已经在世间蹉跎痛苦千年,如果此刻放弃,才是真的成为了笑话。
他的血会成为引子,带着它们的血肉和怨恨一步步补全整条登天路。
离鼎天双手合十,低声道:“再帮我一回吧。”
“哪怕只是为了……”
“折磨我。”
登天路有九九八十一个台阶,越往后只会越痛苦。
所以……
他们会同意的。
“吾友,何苦至此。”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自脊椎骨上浮现,他身着飘飘白衣,无论是服饰还是神色,都昭示着他是已经死去很久的人。
他手持酒葫芦,明明生的仙风道骨,却是个实打实的酒蒙子,脸上总带着醉酒的红晕,倚着自己的剑双眼迷蒙,看到离鼎天的那一刻,他还有心情笑出声。
全然不顾自己破了个大洞的胸口在笑起来时何其恐怖。
他举起酒杯,笑着对离鼎天说:“来一杯否?”
离鼎天记得他。
他们曾在桂花树下对斟,争辩到底是九月酿的石榴酒香甜,还是三月酿的桃花酒更有韵味。
他们并肩走过山水万千,品酒中人间百态。
可最后,离鼎天却在他伸手邀饮时,将他剖心斩首。
离鼎天接过他的酒,一口饮下。
这杯等了千年的酒,早已在岁月的催化下变得苦涩无比,苦得像是把世间所有的苦痛都浓缩在这一杯酒里。
可他却笑着问:“这是我酿的桃花,甜么?”
离鼎天倒置酒杯,以示自己没有避饮半滴,然后笑道——
“甜。”
他听闻这个答案,笑得前仰后合,露出只剩一点皮肉作头和身子连接的脖颈处,伤口新鲜如初。
他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双手一拍:“罢罢罢!那我就再助你一回!”
说罢,他一边仰头往嘴里灌酒酒,一边手持利剑飞舞,刀光剑影间,将那些攀附在离鼎天身上的恶灵通通斩于剑下。
酒水从他空空的颈脖处流出,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依然眯着醉醺醺的眼睛,对着往上走的离鼎天,低声一句轻吟——
“天欲晚来雪,能饮一杯无?①”
好友啊好友,哪怕你斩我于剑下,杀我于桃花树下,可天晚了,要下雪了,你还能再与我喝一杯暖酒吗?
前尘往事,不如斟酒一杯,向我赔罪。
爱饮酒的好友留在过去,爱吃糖的养子却站在上面的脊椎骨等待。
离鼎天也记得他。
刚出生的他只有小小一个,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团云。
从爬到会走,从摇摇晃晃地握剑,到名震一方的剑客,离鼎天亲眼看着他从懵懂到意气风发。
他真的很了不起。
只身闯入仇人的地盘,在万人中取仇人项上人头,从万人包围中杀出,回到自己身边。
哪怕身受重伤,在自己妄图取其性命时,仍然奋起反抗,甚至差点将自己杀死。
他双手持剑挡住自己劈下来的攻击,他们靠得那么近,只需要他奋力一甩,自己就会被击飞,然后趁机给自己一剑,他就安全了。
可是最终。
重伤的他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松开了那柄横在面前护命的长剑。
所以再次见到离鼎天时,养子是抱着自己头的。
养子站在上面看了好一会他和好友的交谈,见他上来才开口道:“喂,老头,带糖了吗?”
离鼎天摇头。
“啧,没有还要把我叫出来解决麻烦。”
养子眉头一竖,双手将头摁回空空的脖颈处,在离鼎天超过自己所在的位置时,头也不回地说——
“仅此一次,不要再把我叫出来了。”
“老头,我不欠你了。”
数十年的养育之恩,一条命,一次帮助,钱货两清。
离鼎天没有回头,只是许久,才轻声回答:“好。”
从此,他不欠他,再无瓜葛。
世间的恩怨纷杂,有心软的,自然也有心硬的。
走到六重天那一段路时,除去恶鬼嘶咬,恨意缠绕,那些破碎的小秘境中轰然死去的生灵也将化作簌簌的冷风,让离鼎天的眉间耳廓凝出结晶的冰霜,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就变成了一座行走的冰雕。
“哟,杀我时不是很了不起的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在离鼎天因为寒冷而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差点往后倒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踹回了前面的台阶上,他跪趴在登天路上,身上的衣服早就变得破破烂烂,看着狼狈无比,不比乞丐好多少。
离鼎天试图用手撑起身子,但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看他这样,说话的人依然不够解气,直接一脚踩在离鼎天头上。
“起不来,就别起来了。”
头生兽耳的少年面无表情,非人的兽眸里满是怨恨:“给我爬着去。”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只是在乡间想找一件民房小憩片刻,竟就此命丧黄泉。
天降横祸也不过如此。
而杀了自己后,这人竟然还不满足,还要将他抽骨锁魂,完成什么捞子计划。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要成为你计划的一部分,凭什么我就要为天下狗屁不认识的苍生不得安宁?!
凭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少年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离鼎天身上,却在离鼎天可能要倒在自己这一段时,出手为他许了些许力量。
此刻的离鼎天四肢充斥着被恶鬼撕咬过的痕迹,别说站起来了,他只能手脚并用,在登天路上艰难地攀爬,牵动着全身都伤口,可众生的怨恨却附着在这些伤口上,宛若在溃烂处撒上食言,强烈的痛苦并非常人能够忍受,离鼎天虽然咬紧牙关,还是有些许呜咽从齿间溢出。
就像离鼎天唤醒他们时说的那样——救他,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为了折磨他。
少年当然会让离鼎天往上走。
因为,越是往上,就意味着离鼎天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看仇人生不如死,谁能比他更痛快呢?
哪怕某种程度上,自己与他是同一个人。
而这些,本就是离鼎天该偿还的“债”。
在不知道第几节脊椎骨时,有人将离鼎天扶了起来,此刻的他双目被啃食殆尽,五感全失,仅仅是凭借一腔意志在往上走。
离鼎天想向他道谢,可伸手,却只抓到两手空空。
他不愿见离鼎天这般狼狈,却也不代表原谅了离鼎天。
作壁上观,是他最后的沉默。
这些,离鼎天也全都接受。
登天路真的很长、很长、很长。
它似乎有离鼎天一辈子那么长。
那些见过的、遇到的、爱过的自己全都出现在这条路上,就像他这一生——
帮助的、阻挠的、无视的全都一一呈现。
可……
这才是众生啊。
离鼎天空空的眼眶忽然流出两行血泪。
他终于明悟,杀死自己的罪恶感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当他不是他,他杀死的就不是自己,而是芸芸众生啊。
从来没有什么杀一人而救万人。
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靠杀饮鸩止渴。
一人即万人,众生即为我。
他自众人的期待中诞生,也将在众人的厌恶中离去。
当想明白这一点时,他已来到登天路的末端。
离殇在这里等着他。
这是他的终点。
亦是这份使命的终点。
他跨过了破碎的六重天、越过了冷寂的七八重天,终于离梦寐以求的九重天一步之遥。
此刻,离鼎天被吞噬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着,清风为他挽发,柔光为他塑骨,朗月为他织衣,离殇就是他的眼睛。
离殇站在离鼎天身旁,他知道父亲最想听的是什么:“只要再往前一步,就够了。”
离殇将手放在离鼎天肩上,轻声道:“我们离重启登天路,就差一步了。”
接下来,只需要离鼎天拔出自己的脊椎骨,将最后一节补充完整,就可以到达九重天,就可以在九重天向天外的修士发出呼唤。
离鼎天制作的伪登天路,虽然无法像真正的登天路那般万古长青,但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哪怕天外的修士没有回应,有这么一条伪登天路通向九重天,也能因为有这条路的存在,延缓整个修真界灵气退散的速度,让后面的修士可以升到七八重天和九重天,只要有人能到九重天,迟早有一天,也可以如之前的修士那般,破碎虚空离开此方世界。
可以说,离鼎天的计划无论成不成功,都能给玄幻侧谋一条生路。
离殇说的没错,只要再进一步……
心里浮现的片刻疑虑被计划即将完成的喜悦压下,离鼎天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离殇”脸上露出了一个绝对不属于他的笑容。
漆黑的羽翼在无人处展开,那些纠缠离鼎天的恶魂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四处逃窜,众生的恨意退却,乌黑发亮的羽毛在他修长的手中上下浮动。
他歪头,看向某个被眷属死死摁住,无法发出半分声响的灵魂,笑着伸出手指——
“安静。”
指腹落在离殇额头,离殇被迫回到脊椎骨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然而离鼎天看不到的是,在他的上方,已经多年没有人到达的九重天上,比想象中还要热闹——
扭曲的怪物充斥整个九重天,它们像从小被绑在架子上的幼鹅,用漏斗对准嘴巴,肆无忌惮地灌输着最富有营养的饲料,在日复一日的喂养中撑大了胃部,让它们的体型犹如吹气球般迅速增长。
它们以明显超过原本身体体型的臃肿身材挤满了整个九重天,肉挨着肉,皮肤摩挲着皮肤,却专门给离鼎天的登天路让出一条窄小的道路。
一条,直接通往玄幻侧边缘,最接近天外的道路。
传闻,所有要升到九重天的修士都会经历一次伐骨洗髓的重塑,身上所有的暗伤都会被清除,身体恢复到最鼎盛的时刻,从此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有这样才能在天外行走。
不管离鼎天这条登天路是真是假,按照玄幻侧的“规则”,只要他能突破八重天,都会经历一次塑身,他也确实获得了这份“幸运”。
但他同样是不幸的。
因为——
迪尤尔笑吟吟地一伸手,就将离鼎天塑身的灵气抽走了一部分。
所以才会出现离鼎天伤口都愈合了,却依然目不能视,五感微弱的情况。
亲手剥开自己的后背,将脊椎骨抽出的感觉是什么样?
离鼎天其实不太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现在已经无法感受到明确的疼痛了。
四周一切都安静极了,没有风,没有雨,连他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渺小而无意义。
他的脊椎骨成为了登天路的材料,可他仍然要当那个引路人。
他再也起不来了,但没关系,他可以爬。
一步一步,每爬一步,他身上的血肉就会成为最后一节登天路的材料。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知道最后,他的指尖碰到一处如糖壳般脆弱的地方。
原来……
九重天与天外只相隔了这么薄薄了一层吗?
离鼎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层困了他一生的桎梏如戳破泡影般轻轻戳穿。
刹那间,天外强烈的能量涌入,他仅存的身体一寸寸皲裂,一尺尺化作纷飞的碎片。
他脆弱的身体怎么可能经受得住这样强烈的能量?螳臂当车罢了。
可离鼎天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仰着头,至死没有低下。
离鼎天恍惚的记起那一天,那些用血肉和灵魂铸成他存在的修士们,在他面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切记切记,莫低头,莫堕了——”
“你鼎天的名。”
这个名字曾经被他弄丢过,他只记得自己的使命,却不记得自己的名,一度以为自己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游魂。
可兜兜转转,正如敲响他门扉的少年。
最后一次轮回,他此生的父母亦是如此为他取名。
鼎天,他们叫他要顶天立地、为人正直而坚毅。
他许是做到了吧。
…………
“您心情似乎不好。”迪尤尔忽然出现在原一身旁。
原一正在看离鼎天走到哪里了——可惜隔的太远,他看不清,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
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离鼎天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难。
或许离鼎天不知道,在他一步步往上走时,他那条由脊椎骨构筑而成的单薄登天路,在六、七、八重天中似无根的浮萍,摇晃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崩塌跌落。
可这样的路,竟也支撑到了最后。
在了解了离鼎天的故事,尤其是目睹那些被他杀死的“自己”再次出现后,原一很难评价自己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厌恶他。
如果离鼎天做这么多,伤害那么多人,只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飞升,那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他的残忍。
可偏偏他不是。
为了一个使命,在世间沉浮千年,忍受不断杀死另一个自己的痛苦,承受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孤独而蹒跚地走完了全程。
恶不彻底,善而无力。
这是离鼎天最痛苦的地方。
听到迪尤尔这么问,原一摸了摸脸,郁闷道:“有这么明显吗?”
他明明都没有做表情,只是在心里感慨了。
“因为您与我们相连,您所有的波动,对我们来说都是翻天覆地的洪流。”迪尤尔笑道。
原一斜眼瞥了他一下:“终于不装了?”
在原一发现自己能感受到迪尤尔情绪波动时,他能确信迪尤尔对此是不知情的,但迪尤尔本就聪明,和原一相处这些天,或许早就有所猜测,现在倒是难道坦率地讲出来了。
迪尤尔看着一脸“我就知道你肯定知道了,还想骗我”的吾主,心里痒痒的,总感觉有只猫在他心里挠啊挠的。
吾主真可爱。
迪尤尔一边控制着嘭嘭直跳的心脏,以免让吾主被他潜藏的热烈吓到,一边笑道:“只是猜测。”
用模棱两可的话去问吾主,如果吾主不想挑明,那就继续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确实不清楚吾主和他的链接恢复到了何种程度。
发现自己竟然又被套路的原一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是“小鸟”的嘴,骗人的鬼,他没好气道:“你都知道我心情不好,还来惹我,小心我罚你——”
迪尤尔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原一说的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原一:……差点忘了眷属十个里面九个是抖爱慕,差点让他爽到了。
但到底什么才能让迪尤尔吃瘪却又爽不到呢?禁止靠近可不行,他还得吃饭呢。
忽然,原一灵光一闪:“——罚你去教堂唱歌。”
迪尤尔完美的笑容蓦然一僵。
没错,对于自诩“完美”,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迪尤尔来说,也有他不擅长的地方——那就是唱歌!
明明是最擅长唱歌的鸟类,但迪尤尔却天生缺少这根筋,让他吟诗可以优美而动听,可让他唱歌,那就是妥妥的灾难现场。
起码原一是没坚持到迪尤尔唱第二句的勇气,总感觉那歌声比眷属发癫时的低语还要让人掉san。
这让从来没唱过歌,一直自信满满的迪尤尔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后面几天都能听见院里时不时传来骚动——准确来说,是听到迪尤尔歌声受不了的眷属争先恐后的逃命。
所以综上所述,如果让迪尤尔给原一唱歌,那么痛苦的只会是原一,但让迪尤尔去教堂唱歌就不一样了。
原一可没忘记信仰侧对自己莫名其妙的追杀。
让迪尤尔去人家教堂一展歌喉,保证来礼拜的人从此洗心革面,连夜抛弃信仰移民科技侧。
而对于迪尤尔来说,哪怕给低等级的眷属唱歌,也不能给吾主的死对头唱歌!
这是原则问题!这是涉及到眷属阵营的问题!
一想到要走进光明神麾下充斥信仰之力,还有那些没脑子鸟人住着的教堂里唱歌,迪尤尔宁愿自请跳入生命之树的泥沼里。
迪尤尔心里的翻江倒海很好的愉悦了原一,他哼了一声,才开口道:“给你个机会将功补过。”
要知道原一可没有喊迪尤尔过来,他突然出现在这里,肯定有他的理由。
迪尤尔果然早有准备,一开口就吸引了原一的注意:“那请允许我为您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登天路的故事。”
原一看向他。
迪尤尔眸中含笑,层层叠叠的羽毛让原一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就连链接中也只能感受到迪尤尔平静无波的内心。
“……说。”
迪尤尔从空间裂缝里拿出一个椅子,请原一落坐,低沉的声音缓缓诉说:“很久以前,九重天被认为是玄幻侧最高的顶点。”
到达九重天,寿数漫长,灵气充足,病痛不侵,可以说几乎达到所有人梦寐以求的长生境地。
随着越来越多修士通过登天路来到九重天,各种亭台楼阁,无数山川美景自仙人手里诞生,他们饮酒唱诗,就像无数凡人想象中那样潇洒肆意。
直到有人提出一个问题——
“‘天外究竟有什么呢?’半妖如此问道,他问了妖,可妖不知道。他问了人,可人也说不清楚。”
“他想呀想,还是想不明白,于是他对众人说:‘我要到天外去。’众人都笑他痴傻,天外能有什么呢?不过是茫茫一片。”
“半妖没有放弃,他日夜不息的修炼,终于在某一天,他找到天空最薄弱的的部分,亲手打开了与天外的屏障。”
“半妖消失了,可他的声音却从天外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迪尤尔忽然为原一打了一把伞,巨大的黑伞遮住了登天路,他说这是为了遮阳。
众人努力听着他天外的声音,终于听懂了一句话——
【这儿什么也没有,却又什么都有】
自那天后,半妖再也没有传过声音回来,而被他撕碎的屏障也慢慢弥补修复。
好奇让往后许多修士开始向往天外的世界,于是纷纷修炼,一一离开了此方世界。
口口相传下,破碎虚空离开次方世界竟成为了所有来到九重天世界修士最终的目标。
尽管离开的修士没有一个回来的,但人们总是愿意往好的方面去想,尤其是当那些几乎不可能的“愿望”被证明都实现的时候,天外的世界似乎更具有别样的诱惑力。
“愿望?”原一微怔,“仙人也有愿望吗?”
“当然。”迪尤尔悠悠道,“所谓仙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所遗憾。”
当弥补遗憾的机会摆在面前,很难有人不心动。
所以当来到九重天,却对死去妻子耿耿于怀的仙人来到天外后,第一件事就是复活死去的妻子。
这在当时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妻子死于敌手,莫说轮回,就是魂魄都被消灭干净,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复活他的妻子。
可他的妻子偏偏复活了。
活生生的,没有半点问题。
不是傀儡更不是幻境,魂魄完整,只是记忆错乱,她竟然记不得嫁给了他,直言丈夫是另一位修为低微的修士。
而那位“丈夫”也确实存在,后面经过调查,发现或许不是她复活了,而是过去被改变了。
去往天外的修士拨弄了过去,将妻子与自己的相遇斩断,妻子不认识他,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他被仇敌杀死。
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都能掐算天机,对未来或多或少都有预感,但改变过去从来都是无稽之谈。
过去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活生生的摆在面前,这如何不让人兴奋?
自然是各个向往去到天外,弥补过去的遗憾。
“听上去是件好事,可我猜你马上就要说‘但是’两个字了。”原一心里清楚,如果这个故事只是那么平平无奇,那么迪尤尔也不会说了。
迪尤尔故作苦恼道:“看来我讲故事的方式都被您摸透了,以后得换个方法来了。”
原一示意他别卖惨,赶紧说重点。
迪尤尔从善如流,接着讲起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随着越来越多的修士去往天外,玄幻侧和天外的屏障也越来越薄,修复的时间甚至赶不上被破坏的时间。
从缺口溢出的灵气无法回到玄幻侧本身参与循环,越是更多的修士往外跑,流失的灵气就越多,久而久之,天地间就负担不起那么多的“天才”了,能够飞升到九重天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这本是个好消息,当灵气循环不上时,没有人能再飞升到九重天,也就不会被带走更多的灵气,屏障有时间修复,慢慢的又会积攒起更多的灵气,玄幻侧的“天才”也会越来越多,然后形成一个循环。
可问题却出现在最后一批来到九重天的修士。
在发现屏障已经薄弱到轻松可破时,他们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过去单个修士飞升从此再无音讯,那如果他们一起飞升呢?
反正屏障已经那么薄弱,想要一起突破也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
于是他们合力,共同打破了有史以来最大范围的屏障。
说到这里的迪尤尔忽然停下,他问原一:“您认为他们会看到什么?”
“敌人?”
“没有敌人。”
“……另一个世界?”
“不,一如最初的半妖说的那样,哪儿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
原一皱眉:“不要卖关子,到底是什么?登天路呢?登天路怎么又不见的,你到现在还没讲。”
迪尤尔低笑:“答案很简单——”
登天路不是无缘无故消失的。
它呀,是被特意藏起来的。
被——
“那群目睹了伟大存在却愚昧无知的人,亲手藏起来的。”
“您只要擡头,就能看见他们看到的场景了。”
头顶的黑伞忽然往里收了起来,可没有光线打下来,因为整个天空都被一片漆黑占据。
五重天离九重天真的很远,远到哪怕是原一也没办法看清楚哪里有什么,甚至于当离鼎天决心抽脊椎铺路时,他就看不见离鼎天了,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听迪尤尔讲故事。
可现在,他却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九重天拥挤成一团,宛若某种肉球的臃肿眷属,甚至能透过破碎的屏障,窥探天外的一隅。
天外确实什么都没有,那里空空荡荡,是一片混沌。
可天外却又什么都有,因为在天外看来,整个世界,不过一颗随手可弹的玻璃球。
当你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你可以对那颗玻璃球做任何事情。
无论是在它如书页展示的时间上更改,亦或是在它如图片浮现的存在上涂抹,甚至将整个玻璃球摧毁,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如果只是空茫,这些修士还远不到惊恐地将整个登天路藏起来。
真正让他们恐惧的,是那盘踞在玻璃球周围,用眼睛极致贴着玻璃球,注视着玻璃球中发生一切的那伟大存在。
它?不不不,是祂!是祂!
血顺着身上所有的缝隙争先恐后的流出,刀枪不入的身体在看到祂的那一瞬间被污染堕落成最原始的怪物,开始腐烂、发臭、扭曲,却又因为修士修身又修心,坚强的意志让他们成为被身体囚禁的犯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的变化,清晰地感受灵魂被扭曲。
宛若被刀隔开喉咙的鸡,挣扎不过是肌肉死后本能的反应。
【不能……不能……不能!】
【不能让这样的……怪……】
【不,不是怪物,是……是那伟大……伟大的存在去往我们的世界!】
他们听见滋滋的响声,半响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灵魂被炙烤的声音。
无数纷杂的低语将他们拉入混沌的深渊,如果撑不住,将成为眷属的食物。
如果活下来……
那就——
“能成为您卑微的眷属,是我何其的幸运。”流着血泪的男人伸出双手,只剩上半身的他脸上带着癫狂的笑容,他像沸腾的岩浆,无数泡泡自身上咕噜咕噜的响起,在被炽热的敬爱吞没之前,他最后看了眼那些与他同样幸运被转换的同胞们。
他们——不,应该是它们在那一瞬间达成了共识。
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登天路。
不需要任何人类或妖族来到九重天。
因为这里——
“将成为吾主的牧场!”
它们齐声高歌,将那条登天路藏在九重天的深处。
【将所有的一切——】
它一身厨师打扮,挥舞着勺子似地肉臂,将游历的灵气拢起,倒入张大着嘴巴的眷属嘴里。
翘起的脚尖似优美的芭蕾舞演员,带着它同样臃肿的身体跳跃,在拥挤的眷属间灵活地转动,身上颤动的肥肉浮现扭曲的脸庞,一丝不茍地查验着“畜牧”们的状况。
【全都献给未来的您!】
已经被拥挤的肉块挤压得身躯扭曲,再也无法像千年前那样饲养这些“畜牧”的“厨师”用仅剩的眼睛注视着破碎的屏障,流出幸福的眼泪。
漆黑的存在伸出粗壮的触手,那些肥硕到可以占据千百倾土地的眷属在祂面前,也可怜得像一盘炸好的蚕豆。
连填饱都算不上的小食,却是千年的玄幻侧倾尽全力豢养出的“畜牧”。
而更为恐怖的是,那粗壮到甚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触手,也不过——
“是祂一根指头的大小。”
原一无意识地喃喃。
很奇怪。
原一捂着心口,哪里明明空无一物,却在此刻开始有了温热的跳动,在强而有力地发出“砰砰”地响声。
一种久违的酸涩涌上心头,像久别重逢的好友,又像分隔千里的亲人,明明是那么可怕的存在,原一却只感到浓浓的委屈。
穿越是件幸福的事情吗?
或许对别人来说是的,但对原一来说不是。
他有一个普通的人生,爱他的父母,还有等着他去寻找的哥哥。
可不断叫嚣的饥饿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坚持,在没到星穹之前,原一无数次想对着阿斯托克咬上一口。
只一口,一口就好了——
明明阿斯托克也没有反对啊!
可最终,他也只是在阿斯托克手笔上留下一个牙印,从未真正咬下一块血肉。
他无数次在心底对自己说:
【我是原一,不是任何其他什么的存在】
从需要刻意凝聚才能变成的人行,到现在哪怕松开绷带,也依然保持着的人形。
原一用自己的意志,战胜了属于神的那一面。
他确实是邪神,但这个邪神不再是只有个飘渺的【真实与虚妄之主】,而是有了真正的名字——
【原一】
他已经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存在着,保持着自己的意识存在着,可是,可是……
“那到底是什么?”原一没有回头,他只是仰着头看祂,呆呆地看祂。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被茫然地丢到路中央,看着面前陌生却隐隐透出熟悉的大人,踟蹰着不知该不该牵上祂的手。
迪尤尔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吾主。
哪怕是小时候,最懵懂时候的吾主,也从未有过这般模样。
这让他怎么不心疼。
可成长总是伴随着楚痛,当时机到来,再拖只会让一切失控。
于是,他只能从身后轻轻抱着小小的吾主,羽翼像一床轻柔的被褥,将吾主尽数包裹。
但冰冷的羽毛无法传递温暖,谋划了一切的眷属仍然残忍地说出了原一最不愿意听的真相——
“那就是您啊。”
准确来说,是成年体的邪神,真正称得上【真实与虚伪之主】称呼的存在。
是仅仅往这世界投来一瞥,就足以异化整个世界的高纬度存在。
也是原一的——
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