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照今日又是一觉睡到正午才起。
自那日与魏怀泽在廊房东院彻谈一番后, 这两日世子爷要嘛到讲堂听课, 要嘛终日跟韩奉先不知算计着什么, 已没什么闲工夫搭理她, 便由着她在廊房东院虚度光阴。
她起床后抚了抚瘪平的肚子,尔后独自跑到书院膳堂用午膳。
膳堂里的伙夫每次都会往她碗中多放几块肉片,时不时还有婶子大娘偷偷给她塞几块饼子。
来应天书院不过两日,眼瞅着她瘦弱的小身板似乎多长了几两肉, 脸色也愈发红润可人。
茶足饭饱后, 她捏着块婶子给的馅饼,边吃边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远远地却见一个身影在屋侧柳树林中鬼鬼祟祟。
她三两口将手中还剩半块的馅饼入腹,低骂了一声:“有毛病吧, 又来?”
西院的混世魔王杨显祖这两日虽然没有来找她麻烦, 可从昨日开始便一直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时不时在柳溪照附近出现。
那人整日萦绕在她四周,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除此外并没有其他异常举动,让柳溪照很是费解。
她故意在院子里绕了一大圈, 尔后快步朝前院跑去。
林中那人见状立即从柳林中跑出,快步追了上去,绕过走廊拐角,却与守株待兔的柳溪照撞了个正着。
“你鬼鬼祟祟跟了我两日, 到底想干嘛?老实交代, 不然小爷一拳揍死你!”
柳溪照一手扯着他的衣领, 一手举着拳头高声问道。
这男子一身锦袍华衣,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黄金铸就镶嵌着红宝石的长命锁,牌面上雕刻着几尾胖金鱼,看装扮是个来头不小的富家公子哥。
“先别动手!祭…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如实交代便是!”
柳溪照见他四肢绵软似乎不会功夫,问道:“你到底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在下金瑾瑜,是金氏钱庄的少东家,也是这应天书院的学生,我…没人派我来的!”
前两日金伯彦差人从府中送来口信,命金瑾瑜这些日子一定要留心慕仙教的新任祭酒——柳溪照的动向,每日都要差人及时回禀。
奈何金瑾瑜这人打小没受过半分历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个会错意,便把“留心她”理解成“跟踪她”,反倒露了马脚。
“金氏钱庄?你是大鸢首富金伯彦的儿子?”
想到那日途径金府,那一派富丽堂皇,柳溪照立即松开了他
瞬间换了副和善可亲的面孔:“原来是金公子,失敬失敬!我方才没吓着你吧?”
金瑾瑜见她突然如此客气,反倒有些不自在,立即回道:“不敢不敢,祭柳公子还是叫我小金子吧!”
“小金子?”柳溪照小声嘀咕“怎么有点像太监的称呼…”
打量了他片刻,又问道“金鱼兄,请问你这两日为何跟着我?”
金瑾瑜歪着头想了片刻,才支支吾吾回道:“我我听书院同窗说,廊房东院来了个柳公子,入院第一日便暴打了西院的杨小侯爷,心生敬佩才…才想过来见见你…”
虽然金少爷这番解释漏洞百出,但柳溪照此时已被“大鸢首富之子”这几个字冲昏了头,哪还有一丝分辨能力,一脸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见她似乎没有识破,金瑾瑜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干笑了几声。
柳溪照这几日窝在东院已是烦闷得不行
见这位金公子还算面善,她便试探问道:“实不相瞒,我两日在这鸟不拉屎的后院都快憋死了,奈何世子爷不让我四处乱跑,若是金鱼兄得空,不如…”
金瑾瑜立刻会意:“有空有空,我有空得很!如果柳公子感兴趣,不如我带你四处逛逛?之后若是魏世子问起,我便说是我硬拉上你的!”
语罢金少爷立即做了对柳溪照做了个请的手势,尔后二人肩并肩朝着前院走去。
行至中院花园,柳溪照见院中有一群人正围在一起投壶,便想上前凑凑热闹。
投壶是以盛酒的壶口作标的,在一定距离间投矢,以投入多少计算胜负,负者要嘛罚酒要嘛献酬掏钱。
柳溪照从前在明溪镇上只玩过一次,但她每发必中那次出尽了风头,便对这个小游戏很是喜爱。
她刚要上前参与,金瑾瑜却一把将她拉住带到一片花圃后,指了指人群最前头的一个男子。
柳溪照定睛一瞧,无奈道:“还真是冤家路窄”
人群最前头的便是小侯爷杨显祖,他来应天书院原就为了多笼络一些朝中权贵之子,壮大他那太子表兄的党羽。
进书院这一年,他要嘛躲在西院廊房行些苟且之事,要嘛就组局玩乐,凡是乌烟瘴气的旮旯犄角必有此人的身影。
想到前日杨显祖草菅人命,今日却在此兴高采烈地组局玩乐,柳溪照一肚子难消的怒火更盛。
她刚想上前,却瞧见前院方向缓缓走来两个世家公子。
立即问道:“睿王和杨哲武什么时候来应天书院的?”
“你不知道?”
话一出口,金瑾瑜想到柳溪照这两日几乎等于被魏世子禁足,不知情也属正常。
便说道:“这两位昨日下午便来了!睿王殿下真不愧是皇子,又是当今最年轻的亲王,你是没看到,昨日好大的阵仗排场呢!”
睿王和杨哲武徐徐经过中院,院中的世家公子们赶紧上前行礼。
睿王朱凌文仍是那副高高在上贵不可攀之态,看模样并未打算多作逗留。
却闻身侧有人高声唤道:“哟,这不是睿王殿下嘛?”
语罢杨显祖向前走了几步,阴阳怪气说道:“还有我那庶出的二弟,真是好久不见了,怎么如今见了自家兄长却视若无睹,还不快滚过来给我磕头作揖?”
杨哲武本就冰冷的脸顿时更难看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但还是走到杨显祖身前,俯身行了一礼,道:“见过兄长!”
杨显祖面露嫌弃之色,侧过身道:“原来二弟还记得自己姓杨?我还以为你如今认了睿王殿下做主子,便将我杨家抛之脑后,连自家兄长都看不上了”
杨哲武冷声回道:“不敢僭越!”
杨显祖仍是步步紧逼:“是不敢还是不能?”
“说到底庶出之子,终究比不得血统高贵的嫡子,今时今日任你再得宠,可若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对不属于你的东西起了僭越之心,抛却了长幼尊卑,小心将来天地同诛!”
杨显祖看似在羞辱他的二弟杨哲武,实际上指桑卖槐,字字句句针对的都是睿王朱凌文。
院中众人皆听懂了他言下之意,不禁都出了一身冷汗。
“放你娘的狗屁!”
睿王双唇微启,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却闻花圃后头传来一声喝骂。
杨显祖闻声望去,眉头一皱:“怎么又是你这条走狗,你当真不怕死?!”
柳溪照徐徐行至睿王身前,故意对着他和杨哲武各自行了个大礼。
花圃后的金瑾瑜见状也硬着头皮走了出来,有样学样也行了大礼。
尔后柳溪照面向杨显祖,正声说道:“自古以来皆是臣拜君、子拜父、弟拜兄,小侯爷方才口口声声天纲伦常,可见了睿王殿下却不行跪拜大礼,难道是故意以下犯上?”
朱凌文身为亲王,如今的地位仅次于圣武帝和东宫太子,但杨显祖仗着自己有太子表兄撑腰,又向来藐视庶出旁支,一向不把他这个亲王放在眼里。
此时柳溪照当众点破,无异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杨显祖有些骑虎难下。
柳溪照见他一脸无措,又道:“怎么?难道小侯爷仗着有人撑腰,如今连如何行跪拜礼都给忘了,要不要我教教你?”
“你敢?”杨显祖见她要靠近,立即高声喝止。
柳溪照眉毛一挑;“这是小侯爷第几次问我敢不敢了?”
杨显祖正要冲过来动手,睿王却突然开口,冷声道:“看来杨公子当真忘了,柳侍卫,教教他吧”
“是!”
语罢柳溪照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杨显祖右手臂迅速向后一折,杨显祖伸出左手要去抓她,柳溪照又将他左手擒住。
柳溪照从前见张婶子捉鸡,便是将公鸡的两个翅膀擒住,此时生搬硬套,将杨显祖双臂皆负于后背,他果然动弹不得。
见他抬脚要踹自己,柳溪照再次先发制人,一脚踹向他膝盖后侧,辅一受力,杨显祖马上单膝跪地。
柳溪照还要朝他另一膝踹去,人群中却有人劝阻道:“且慢!杨公子到底是威远侯之子,岂是你一个小小侍卫可以随意羞辱的!”
“他不能,那我呢?”
睿王看向人群,冷声道:“你是闽越陈旭将军之子?”
没想到睿王居然认得自己,那人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低着头颤着声回道:“正…正是!”
语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俯身双膝跪地,高唤道:“奴奴才方才是失言了,失言了啊!请殿下赎罪!”
此时杨显武已是双膝跪地一身狼狈,见此人向睿王求饶
立即高声骂道: “陈展鹏你个龟孙,别忘了你如今已经是太子爷的人,你怕他个鸟蛋,还不快滚过来救老子!”
眼下局势明朗,睿王完全占据上风,园内的这些世家公子不过是些见风使舵的乌合之众,哪里还有人敢为杨显祖帮腔求情?
见无人敢回应他,柳溪照不屑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看也不过如此,一群没用的墙头草罢了!”
闻言朱凌文一向冷冰冰的脸居然闪过了些许难得的笑意,短暂一瞬,柳溪照以为是自己晃眼看茬了。
众人正不知道如何为小侯爷解围,却见梁王世子魏怀泽火急火燎朝花园这端疾跑而来。
方才他正在明伦堂和韩奉先招待一位大人物,却有韩氏家仆匆匆来报,说他带来的那位侍卫又和杨小侯爷打起来了!
一入花园见睿王朱凌文和杨哲武也在,还有满园的世家公子围观,而不可一世的杨显祖正被人擒住,双膝跪地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
而压制小侯爷那人正一脸神气,笑靥如花望着自己傻乐。
魏怀泽不忍直视,捂着眼睛叹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柳溪照刚要开口和世子爷打招呼,却见还有两个人紧随其后而来。
韩奉先见杨显祖再次当众出糗,心情大为畅快,含笑道:“小侯爷今日对睿王殿下行跪拜大礼,若是传了出去,天下人定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杨显祖立即高声回骂:“无耻!小人!”
他话音刚落,众人又见韩奉先身后有另一个年轻男子走近。
那人一身墨黑长袍,头戴束发镶宝玉冠,手持一把白玉折扇徐徐而至。
无视一园子目瞪口呆的皇亲贵胄世家公子,行至柳溪照身前,温声道:“柳公子,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