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到六月, 金陵城便早早进入了雨季。
连绵了十日的春雨,仿佛银灰色的黏湿蛛丝, 织成一片轻柔的天罗地网, 笼罩住了整座京师。
墨云挤压着天空, 沉重得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天边云雾起落变幻多端, 正如人生莫测。
今日天蒙蒙亮,宫中便准时送来了一道玉轴,加上今日这一卷,算起来已是国师府这个月收到的第十道圣旨了。
接下圣旨后, 柳淳风一大早便约上太傅韩阳明, 神色匆匆进了宫。
“天意难测”
国师府后院回廊中, 一抹青霜身影长身玉立,正独自站在屋外赏雨, 冷风萧瑟而过, 寒雨沾湿了一身青衫, 她却毫无察觉。
十日前,云三殿下来过之后, 这场雨便无休无止。
“你可要想好了!”屋内梳妆台上的铜镜突然开口。
上元仙子将手伸出屋檐外, 任冰凉的雨露打湿玉手,淡然回道:“与人斗寡然无味, 与天地相斗倒是其乐无穷”。
“我早知道你们兄妹两都是疯子!”
见她似乎打定了主意, 屋内的混元寰宇镜长叹了口气, 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你那兄长已是极品癫狂, 没想到你这个愣头仙子,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上元仙子轻哼了一声:“论癫狂,我岂敢跟元尊兄长相媲美?”。
成亲这三个月来,她与柳淳风俨然如同一对恩爱的人间夫妻,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铜镜还是莫名生了些惋惜:“姓柳那傻小子,你预备如何处置?”。
院内雨势越来越大,上元仙子缓步走进屋内,剔透的指尖在带着温度的被衾上轻轻摩挲着。
恍惚了一阵,她抬眼望着刚刚送入府中,指明要给她的第十一道圣旨。
她眉头微微蹙着,仍是漫不经心:“接连送了十一道圣旨,也就这一卷还有点意思”。
“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柳淳风?!”混元寰宇镜语气中带着怨怼,似乎在为他鸣不平。
“你既然如此忠心护主,便留在凡间陪他一世吧,待他百年之后…”,
余光掠过屋内衣架上挂着的大红喜袍,仙子神色滞了一下:“待他百年后魂归六道轮回,你再自行返回九天仙境吧”。
“我还有个人要见,先行一步了”言毕,一阵青霜仙风在屋内玉碎般翩散。
“上元!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犊子!你竟敢抛下老子?!你不得好死!你给老子等着!”
没料到她竟会再次将自己留在人间,混元寰宇镜悲怆嚎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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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帝宫中,圣始皇已足足十日没有上朝听政,今日金銮殿外,文武百官候了大半天,却再次扑了个空。
“陛下自从登基以来,从未荒废过政务,怎么这十日如此反常?”,
“前两日我暗中托了不少关系,才向太医院的人打听到,据说陛下十日前出宫受了风寒,已卧床足足十日了”,
“陛下病倒了?不过也是,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既然陛下只是感染了风寒,为何要遮遮掩掩,不让我等知晓呢?”。
官员们正冒着瓢泼大雨,三五成群朝宫门走去,途径北宫门时,赶巧遇到国师柳淳风和太傅韩阳明。
二人满脸肃穆正快步入宫,看起来脸色都很不好看,群臣不敢上前招惹,擦身而过后,再次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柳国师不是已经请辞归隐,有十日未曾现身了吗?怎么今日入宫来了?”,
“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陛下十日前暗中出宫去的就是国师府,可不知何故,陛下那日竟吃了闭门羹,凭白淋了一场雨,这才沾染上风寒的”,
“竟有此事?!”首次听闻此事的臣子皆是大惊失色,人群中一片哗然。
“千真万确!你们方才没看到柳国师手中握着一道圣旨玉轴吗?据说陛下这十日间,每日一道圣旨准时送到国师府,风雨无阻从未间断过”。
群臣聚集在一块嚼着舌根,柳淳风与韩阳明径直入了北宫门,快步朝朱子修的紫宸寝宫而去。
见他一脸杀气腾腾,韩阳明小声提醒:
“二弟,陛下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极力想挽留你,你若是真的铁了心辞官回乡,今日兄长替你说情,君臣到底有别,稍后见了陛下,你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挽留我?”柳淳风沉着脸将手中的玉轴递了过去“兄长看过后,若是觉得合情合理,再来劝我也不迟!”。
韩阳明接过玉轴圣旨,迅速展开看了几眼,神色骤然大变:“这,这怎么会这样?为,为何他?”。
韩阳明本以为这十日间,圣上每日向国师府下一道圣旨,是为了挽留想辞官归隐的柳淳风,万万没想到圣旨上所写的,竟是让柳淳风休妻的旨意!
“难道,难道这十日送到你府中的圣旨,都是命你休妻?”韩阳明仍是难以置信之状。
柳淳风摇了摇头,沉声回道:“头几日,他美其名念及我劳苦功高,要将北域雁国的那位妙环公主赐给我,我数次婉拒,今日他便直接下了这道圣旨,直言命我休妻再娶”。
“休妻再娶?难道,难道陛下还是想让你迎娶灵乐?”韩阳明愈加惶恐心慌。
想到太极殿夜宴上,朱子修看上元仙子的神情,还有十日前他微服出宫,到国师府求见上元仙子,求而不得后竟然冒着雨在府外守了一夜。
柳淳风眼中闪烁着刀锋一般锋利的光,语气越来越沉:“恐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过圣旨后,韩阳明亦是心乱如麻,一路无话,转眼二人已行至紫宸寝宫。
二人今日冒雨入宫求见圣上,宫外的守卫似乎并不意外,恭敬上前礼道:“陛下前几日偶染风寒龙体欠安,今日已移驾到碧玉池疗养,临行前陛下留下口谕:若是国师求见,到碧玉池一叙”。
闻言,柳淳风倏然转身,头也不回快步朝着帝宫西侧的碧玉池而去。
韩阳明刚要跟上,守宫的侍卫头领却上前劝阻:“韩太傅请留步!依陛下的口谕,只准柳国师一人前往碧玉池”。
柳淳风的身影飞快消失在视野中,韩阳明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隐隐觉得今日非要出大乱子不可。
“皇帝逼臣子休妻再娶,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韩阳明焦急难安,在紫宸宫门外来回踱步,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见柳淳风返回。
“二弟他,他该不会对陛下动手吧?”,
“他若是直言顶撞,陛下该不会治他的罪吧?”,
“灵乐她…”。
脑海突然有不详的念头一闪而过,韩阳明快步冲上前拽住了御前侍卫的衣领:“灵乐长公主呢?”。
侍卫支支吾吾:“公主?这,这我怎么会知道…”。
见他目光闪烁含糊其辞,其他侍卫也是有所隐瞒的神色,韩阳明心头一凉,顿时对自己方才的猜测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该死!我们中计了!”
见他神色有异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几个侍卫快步冲上前将他团团包围,没想到韩阳明后发制人竟伺机拔出了侍卫腰间的佩剑!
御前侍卫头领快声劝道:“韩太傅!你到底是个文官,若今日真的动起手来你只有吃亏的份,还是把剑放下免得大家都难堪”。
“论功夫,我自然无法跟你们这些练家子相提并论”,
韩阳明冷笑一声,将抢来的剑抵上了自己的脖子:“但若是当朝太傅今日死在紫宸宫中,再不济,尔等都得给我陪葬吧?”。
“韩太傅莫要冲动!”没想到他会以死相逼,侍卫们果然大惊失色。
容不得片刻耽误,韩阳明扬声唤道:“不想给我陪葬的就滚远一点!”。
语罢他无视众人,架着剑快步朝碧玉池跑去。
一路狂奔,行至碧玉池殿外,韩阳明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汤池殿外围了一列侍卫,远远瞧见韩太傅持剑疾跑而来,刚要上前阻拦,韩阳明立即再次将剑架上了自己的脖子:“通通滚开!否则溅你们一脸血!”。
韩阳明乃是大鸢的开国功臣,又是九州名门——应天韩氏出身,若是死在宫中,今日相关的一干人等恐怕都得以死赎罪,侍卫们无人敢做出头鸟,只能由着他独自冲进了汤池殿。
碧玉池殿中大大小小的温泉汤池共有九处,里头水气雾气缭绕,韩阳明长驱直入,没一会儿,果然在一处温泉汤池前看到了柳淳风的身影。
快步行至柳淳风身前,见他巍然不动面如死灰,韩阳明急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二弟为何这副神情?”。
话音刚落,却闻柳淳风身后似乎有几个人影攒动。
未待韩阳明发问,那人倒先开了口,声调虽是男子却过分尖锐:“韩太傅今日不便在此,请速速离去吧!”。
“太监?”
事已至此,韩阳明怎么可能退缩,应声走上前,这一瞧,顿时让他如雷轰顶!
只见柳淳风身后,几个宫女正围在一个昏睡的女子左右,那女子似乎刚从温泉池中捞出,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两颊,肩颈处白皙无暇的皮肤皆数暴露,身上只用一条蚕丝被包裹着。
“灵,灵乐…”朱子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沉寂良久后,他突然嚎啕大骂:“朱子修!她可是你的亲妹妹!你竟然,竟然用她来设计自己的臣子,你不是人,你简直禽兽不如!”。
他声声唾骂不休,围在昏迷的朱灵乐身周的丫鬟太监听得心惊肉跳。
老太监扬声道:“韩太傅!你!你竟敢辱骂圣上,该当何罪!”。
今日朱灵乐公然受辱,韩阳明只迟来了一步,却已无力回天,此刻他已是心如死灰,哪还有半分忌惮?
“来啊,杀了我!我只怕他朱子修不敢!”。
“咳咳,罢了,奴才还有正事要做呢”,
这老太监也拿他没办法,清了清嗓,将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徐徐展开,扬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灵乐长公主为朕之胞妹,自幼为朕所钟爱,值待宇闺中,适婚娶之时,当择贤臣与配”,
“兹闻国师柳淳风人品贵重,朕特将灵乐长公主赐婚于爱卿。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吉日良辰完婚”
“布告九州,咸使闻之。”
“钦此!”
老太监宣完了赐婚的圣旨,满脸堆笑:“恭喜柳国师了,不对,该改口叫驸马爷了!”。
自打入了碧玉池,柳淳风便是一副要吃人的神情,此刻他背对着众人,任那狐假虎威的老太监不断催促接旨,就是不俯不跪不做声,不知心里正盘算着什么。
早知他未必肯任人摆布,老太监霎时换了副面孔,阴阳怪气道:“国师爷不肯接旨也无妨,赐婚的圣旨总共有两份,另一份早在您启程入宫后,便直接送进了国师府中”,
“那第十一道圣旨,对国师爷今日与灵乐公主在碧玉池私会一事,可是写得明明白白的…”。
“阿寰”柳淳风神色一变,立即箭步冲出了碧玉池。
老太监得了圣上的口谕,早知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是这样的反应,没有加以阻拦,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
帝宫那一头,柳淳风火急火燎出了北门直奔国师府。
这头藏剑阁内,这几日佯装得了风寒,实际暗中布局的朱子修,正对着自己的佩剑青矢黯然神伤。
一阵仙风抚入,察觉到身后脚步声逼近,朱子修倏然回身,眼中尽是藏不住的欣喜:“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上元仙子神色漠然,朱唇轻启:“朱子修?”。
没想到此生竟能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朱子修欢喜得难以自抑:“是!”。
仙子双手负于身后,缓步朝他走近:“皇帝?”。
日思夜想了两年的梦中身影,此刻竟触手可及,朱子修一时有些恍惚:“是…”。
虽然身在此间,上元仙子却有些心不在焉:“你做这些,只是想逼我来见你一面?”。
这些日子朱子修机关算计,才换来今日这一见,可柳淳风却与她朝夕相对举案齐眉,思及此处他心如刀绞钝痛难忍。
“你今日是为了他,才肯来见我吗?”。
仙子修眉一挑不置可否:“我与他尘缘已尽,早一日晚一日都是要离开凡间的,今日离去前,顺道来瞧瞧你这个自作聪明之人罢了…”。
精心筹谋,甚至不惜以亲妹妹的清白做赌注,才逼得她今日现身,朱子修如何肯轻易放她离开,脱口而出:“不准走!”。
仙子哑然失笑:“你区区一个凡人,难不成留得下我?不自量力”。
“是吗?”
受她一激,朱子修的狠劲窜上了心尖:“你前脚走,后脚我便杀了他”。
见不得他盛气凌人的嚣张气焰,仙子冷声回道:“我那缘尽的小夫君可不是面团捏的,你能杀他?本仙可不信”。
朱子修话锋一转,正声道:“仙子若肯为我留下,寡人愿为你塑金身建庙宇,让九州万民世代供奉香火”。
闻言,仙子低眉一笑,暗暗琢磨着:“功德无量,这条件倒是挺动人的”。
见她似乎有所动摇,朱子修心中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
谁知上元仙子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把他方才说的话放心上。
她踱步走到木架下,目光在青剑旁悬着的青女图上瞥了几眼:“你画的?”。
朱子修应声点了点头。
自从数年前在荆州见过那副《青女斩凤图》,他便念念不忘,找来九州名家仿照了两年,才得了这一副有五六分分神|韵的青女图。
“比起我那缘尽的夫君,这画工委实差得远了”
仙子泼起冷水向来毫不客气,冲那画作吹去了一缕仙风,仿照的青女图霎时灰飞烟灭。
眼睁睁看着心爱之物化为乌有,朱子修神色瞬间沉了下去:“你虽口口声声说与他缘尽于今日,为何在我听来,却觉得口不对心”。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妄加揣测仙家的心思,是会丢掉性命的”
眼中寒光掠过,仙子两指一划剑气直窜而出,霎时间从朱子修身前穿胸而过!
剑气袭来,朱子修闷出一口血应声倒地,左胸膛顿时血涌如注。
身为天域最臭名昭著的女神仙,她一向说翻脸就翻脸,向来不喜欢多费口舌做些无用的铺垫。
虽是九五之尊,在她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朱子修瘫倒在血泊中,挣扎支撑着墙壁坐起:“你想杀寡人?”。
上元仙子缓步走到他身侧,俯身望着地上紫气萦绕的人间帝王。
胸膛上的伤口血涌不止,朱子修脸色惨白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却仍不死心:“不要走,寡人不许你走!”。
活了一万四千多岁,仙子觉得自己的小暴脾气近些年已有所收敛,此刻虽已将他捅得半死不活,她心里似乎还是不太痛快,还是觉得不够解气。
“你这人手段毒辣,至亲骨肉都能拿来算计,但对本仙,倒还算有几分真心”,
“但可惜了,本仙最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更厌弃那些不顾骨肉亲情之人,今日你既招惹了我,我临走前自然是要还你一份大礼的”,
上元仙子沉思了片刻,心中突然有了个不错的主意。
“你们人族的帝王不是都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利吗?既然如此,本仙就将这九州天下送你一世,这可是我那缘尽的夫君都没有的殊荣,如何?”。
威逼利诱也强留她不得,心知她绝不会凭白送自己这么一份大礼,朱子修闭眼苦笑:“代价呢?!”。
“你生生世世都得不到一丝真情,你朱家的男儿世世代代不得善终!”
一声仙音袅袅响彻六道,自此为这个血淋淋的人间帝王,划上了轮回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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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不停蹄回到国师府,柳淳风下马后快步冲入了后院。 主屋早已人去楼空。
瞧见桌上果然有一道玉轴圣旨,他一路狂奔的胸膛顿时凉了大半。
颤着手将桌上卷轴徐徐展开,看过几眼后,他心中仅剩的希冀也荡然无存。
那赐婚的圣旨上一字一句宛如利刃,刀刀不知剜着谁的胸膛。
可更让他痛心的是,她竟连一句解释也不肯听,就这么义无反顾抛下了自己。
她轻飘飘这一走,竟连只言片语也不肯留下。
“阿寰,苍茫天地之大,我该到何处去寻你”
柳淳风失魂落魄走到床榻前,俯身轻抚着冰凉的绸衾,继而将落到冰窟一般冰凉的自己裹了进去。
循着被衾上熟悉的气息,钝痛的左胸口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些,良久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爬起,冲到木柜中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划开了自己的手掌!
仙家锻造的法器皆与器主的神识相连,他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迅速掏出怀中的白玉折扇,将掌心血滴了上去。
柳淳风一边捏诀,一边沉声唤道:“阿寰,回来!你不可以如此待我,不可以!”。
掌心血一刻不停滴落在玉色绡纱扇面上,竟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这把法器一口口吃了进去!
“竟然血祭仙器!这个傻小子怕是不要命了!”
见他手掌血涌如注脸色愈发青白,梳妆台上的铜镜终于忍不住开口劝止:“莫要做蠢事!法器的心性随主,这把仙扇贪婪无度欲壑难填,会将你浑身的血吸干的!”。
自打在昆仑神山中机缘巧合得了这把铜镜,它还是头一回显圣。
柳淳风闻声回头:“你知道她在哪,是不是!”。
沉默了半晌,铜镜回道:“金陵城西郊有座上元神庙,或许,还来得及见她最后一…”。
“面”字还没说出口,柳淳风已疾风一般冲了出去。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墨色身影,混元寰宇镜先是叹了口气,继而冷笑了几声。
“让你丢下老子!王八犊子死上元,想就这么舒舒服服抽身?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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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上元神庙内,几个姑娘小姐正跪在上元仙子的神像下虔诚祷告。
忽闻庙外策马嘘声传入,一个男子应声快步冲进了神庙中。
来者身着墨色锦袍,端的是一品风流样貌,脸色却如槁木死灰,双臂牢牢捧着一席红嫁衣。
庙中祷告的小姐们见来者相貌堂堂,却有些癫狂之状,眼中既有惊恐又很是惋惜,纷纷起身退了出去。
庙中空空如许,柳淳风踱步走到神殿正中,望着飞天姿态的仙子神像苦笑。
“还是来迟了”
昨夜花前月下耳鬓厮磨,今日却天地相隔。
左胸口忽然一阵急火攻心,血气上涌喉间一阵腥甜传来,柳淳风“噗”地呕出了一口心头血,嘴角涌出的殷红顺着下巴蜿蜒而下,染红了前襟衣领。
连带着双目扬起一片血雾,柳淳风万念俱灰,定定看着身前冰冷的神像。
“阿寰,再看玉郎一眼吧”
神殿中香雾缭绕,有一青霜身影缓缓靠近,从身后环住了这个悲痛欲绝的孤苦男子。
“你这又是何苦…”
柳淳风闻声回首,将身后失而复得之人牢牢锁进了怀中。
“阿寰,我没有!玉郎没有别人,始终只有你…”
到底同床共枕了数月,见他今日伤怀至此,上元仙子胸口一紧:“恩,我知道”。
怀中之人冰凉得仿佛极冰雕琢出的傀儡,胸膛阵阵寒意传来,柳淳风却不肯松开怀抱:“不要走”。
冰凉的指尖轻轻擦拭他嘴角的殷红血迹,仙子的语气,如这具仙法幻出的躯体一般冰凉刺骨:“你我缘尽于今日,莫要执着了”。
这几日虽然察觉她总是心不在焉,似乎有心事伤怀,柳淳风却以为是那几道圣旨所致,如今想来,即便没有朱子修这一出闹剧,她也是早就下了决心要离开自己。
离别之期已至,上元仙子轻轻一推挣脱了他的臂牢,缓步走向了大殿神像。
见她这就要走,柳淳风死死拽住了她的袖角:“你曾说过,要与我一世白首恩爱不疑”。
上元仙子头也不回冷声回道:“我也曾告诉过你,男女意乱情迷之际说的情话,万万做不得数,是你太当真”。
昔年红伞下金口一诺,言犹在耳,柳淳风步步紧逼:“你曾许我一世人间夫妻,满天神佛为证,你说过绝不负我”。
仙子摇了摇头,笑他太过天真:“满天神佛又如何,这一万多年来,我诓他们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次,真要计较,他们可比你柳玉郎冤多了”。
柳淳风失血过多的脸像宣纸一样惨白,身躯瑟瑟发颤,一双眼宛如旋涡,恨不能将身前单薄的背影吞噬进去。
她言辞冰冷字字诛心,可事到如今,他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她昔日婉伸膝上的如花笑靥。
“我乃是西天圣母感天地所孕,生来就没有父亲,诞世之初,我便被母亲丢进了三途川中自生自灭,若不是兄长及时相救,我早已神魂俱灭”仙子望向自己的神像有感而发。
柳淳风满目爱怜:“你从未与我说过你的过去”。
仙子自顾自说道:“早在三界还未有你柳氏一族时,便有了我,这一万多年来,本仙见证了沧海桑田变迁,踏遍了三界每一寸土地,看过多少风景见过多少人,自己都记不清了”,
“一年,十年,一百年,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用不了多久,我便会像忘记这万年来的山川河流花花草草一般,将你柳淳风忘得一干二净”,
“天地逆旅,你只是老身须臾万年中的一个过客,今日之后,便都忘了吧…”。
她徐徐转身缓步走向柳淳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眸,踮起脚尖在他惨白的唇瓣上轻轻一吻,了断了这段殊途姻缘,自此消散。
良久后,柳淳风恋恋不舍睁开了眼,望着大殿中一滩雪水,眼眶忽有晶莹掉落,静静划过他惨白清冷的面颊。
“若我当真一文不值,那夜太极宫中你随心舞剑,为何一招一式,皆是我在昆仑山中只使过一次的剑法”
“若我当真只是一个过客,两年前的上元雪夜,你为何要许我一生一世”
“难道这数月的夫妻情分,竟只是梦幻泡影,你赐我的,终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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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暑来,转眼已到六月。
早在两个月前,钦天监便奉旨将国师柳淳风与长公主朱灵乐的婚期,选定在本月十五。
长公主大婚之期将至,金陵城到处张灯结彩,简直比年节时还要热闹喜庆几分。
一辆华贵的玉轮金车,今日一大早便停靠在太傅府邸前。
府内后院中,元清朗垂头丧气从主屋中走了出来。
等候在屋外的王洛仙快步上前,关切问道:“夫君,韩大哥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病恹恹的”,
元清朗叹了口气:“我不过是回了一趟洛阳,怎么会变成这样?”。
四月底,圣始皇赐婚的旨意布告九州,元清朗得知后,立即马不停蹄赶到了金陵城。
怎知回来后,他的两个义兄,一个病得半死不活,另一个则失了踪迹。
王洛仙又问:“近来可有柳二哥和二嫂的消息?”。
元清朗摇了摇头,将再次有孕的王洛仙搀扶到亭中坐下。
柳淳风夫妻已失踪了两月有余,圣始皇不想皇家颜面有失,便将驸马爷失踪的消息掩盖了下来,私下派了不少人马暗中搜捕。
明日便是六月十五大婚之期,柳淳风至今仍杳无音讯。
元清朗:“若是二哥明日不出现,朱灵乐可就成公认的弃妇了,虽然她也是无辜的,但搞成今日这个局面,说到底都怪她那个挨千刀的兄长!”。
正说着话,花园六角亭旁忽然有人快步走过,那两个人形色匆匆,直奔着韩阳明的卧室而去。
元清朗扬声唤道:“白仲德,张连虞,你二人怎么在这?”。
那二人闻声回头,发现竟是师傅的义弟元清朗,立即凑了过来。
慕仙教大弟子白仲德俯身礼道:“回元公子话,我师兄弟二人有急事求见韩太傅!”。
从前没少跟柳淳风的几个弟子打交道,元清朗丝毫不见外:“太傅大人病了,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白仲德立即回道:“花师弟被陛下抓进宫了!陛下今日传下口谕,若是师傅明日大婚时不现身,便要将花师弟五马分尸!”。
“什么?!”
元清朗拍案而起:“朱子修难道疯了吗?找不到二哥就拿他的徒弟撒气?你师弟是怎么被抓走的?!”。
慕仙教二弟子张连虞快声回道:“前两日陛下派人搜捕师傅,有一波人恰巧碰到了落单的花师弟,那些人好像认得他,不由分说便将他抓进了宫”,
“今日陛下派人来传话,我和师兄实在想不到办法,只能来求助太傅大人了”。
“真是祸不单行啊!”
凭白又牵扯进一条无辜的性命,元清朗已是一个头两个大。
“韩太傅重病卧床,如今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找到你师傅”,
“这样吧,你二人即可动身,召集金陵城中所有的慕仙教徒,分成四拨东西南北分头去找,我在城中也有些人马,城郊就交给我了”。
白仲德和张连虞闻言,面上皆有些难色:“可是,如果师傅早已不在金陵城,那该如何是好?”。
元清朗耸了耸肩:“那就只能怪你花师弟命不好了,我出银子,买一副上好的棺材准备给他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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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转眼已到暮时。
金陵城中,明里暗里好几波人将整座京师搜了个底朝天,可还是连柳淳风的影子都没找到。
西郊城门外,眼见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元氏随从劝道:“公子,天快黑了,咱们已将这附近来来回回搜了几遍,想必柳公子应该早就不在金陵了”。
“二哥,你到底躲到何处去了”元清朗望着愈发深沉的天色心急如焚。
日落西山,夕阳余晖中忽有一声惊雷响彻长空。
元清朗望着远处的山头问道:“那是座什么山?”。
侍从恭敬回道:“那山并无名字,因为距离城中甚远,寻常人也不常进出,只有每月十五,才有些姑娘小姐结伴去山中上元神庙添些香火”。
“上元神庙?你知道怎么不早说!诶!”元清朗灵机一动,快马朝那电闪雷鸣的山头疾驰而去。
西郊无名山中,两股金光仙风在神庙大殿中缓缓凝聚。
方才两个仙家途径此山,见山中仙气萦绕,便停下脚步特意下来凑个热闹。
红袍乌帽的钟正南俯身端详着殿中昏睡的黑袍男子:“披头散发的,此人到底是人是鬼?”。
翠绿交领长衫的陈文玉掐指一算:“此人之前曾数次唤请过我,按理说至少该是个半仙修为,怎么会如此狼狈不堪?”。
二人正围着瘫坐在地上的男子议论不休,忽闻殿外有人靠近,顿时化为仙风消散无踪。
元清朗借着阑珊月色快步跑进大殿,一个不留神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重重摔了个狗啃泥。
见神殿中有个人影背靠着墙壁瘫坐在地,他踉跄爬起冲到那人身前,拨开了他一头乱发。
“二哥,真,真的是你?”。
柳淳风满头乱发浑身酒气,从前一尘不染的墨袍如今遍布尘土,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遍体鳞伤。
不知这两个月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竟变成这幅惨绝人寰的凄惨模样。
若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元清朗此刻一定会抱住他痛快大哭一场。
“阿寰”柳淳风闭着眼呢喃唤道。
见他虚弱憔悴的模样,元清朗红了眼眶:“二哥,你睁开眼看看,我是三弟啊!”。
柳淳风缓缓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目:“三弟,阿寰走了”。
元清朗定了定神:“对了,柳嫂嫂躲到何处去了?”。
“上天收走了对我的恩赐”柳淳风支撑着起身,痴痴望着殿中日夜相伴两个多月的冰冷神像。
元清朗抓住他的肩膀,高声唤道:“二哥,你快些醒醒吧,明日就是大婚之期了!”。
一听这话,柳淳风顿时发怒:“滚!通通给我滚出去!”。
元清朗正声道:“二哥,恕我多嘴说一句,那朱子修虽不是个东西,但朱灵乐到底是无辜的,你明日若是不现身,她从此便是九州第一大笑柄”,
“即便你无视她的死活,但朱子修前几日还抓了你的三弟子花问天,你那小徒弟明日可就要被五马分尸了!”。
柳淳风渐渐回过神,:“今日种种,皆因我一人而起,也罢,是该去做个了断了”。
好说歹说,见他终于打气了几分精神,元清朗还来不及高兴,却隐隐觉得他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折腾了一夜,天已蒙蒙亮。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神庙。
见他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元清朗劝道:“二哥,你若不想娶那个公主不娶就是了,为弟这就去召集兵马,今日咱们兄弟二弟杀进宫去,将朱子修那狗杂种大卸八块,以谢你心头之恨!”。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映照着那张昔日意气风发的脸庞。
柳淳风一改颓势,温声回道:“为兄能有你这个兄弟,也算不枉此生了”。
“二哥,你这是?”元清朗有些不知所措。
趁他失神之际,柳淳风忽然先一步跨上了他的千里驹,回身拱手礼道:“沧海桑田,后会有期”语罢策马扬鞭而去。
“二哥!莫要做傻事!”
怎知今日匆匆一别,兄弟二人此生后会已无期。
据皇室秘史所载:
圣始皇二年,六月十五当日。
国师与长公主大婚之期,柳淳风身着常服,孑然一人入宫。
于金銮殿前,当着圣始皇与百官面前,柳淳风挥剑自刎血洒金銮。
始皇震怒,欲将其尸身挫骨扬灰,文武百官长跪久叩,为之求情。
怎料,天地忽然变色,狂风呼啸天雷滚滚,一道金光打下,柳淳风竟一跃飞升位列仙班。
慕仙教宗飞升后,九州百姓感其昔日恩德,为他塑金身,建庙宇万座,世代供奉香火。
神号“慕仙道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