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xpt4 > 科幻 > 攻玉 > 125、第 125 章

攻玉 125、第 125 章

作者:凝陇 分类:科幻 更新时间:2024-09-14 13:14:36 来源:就爱谈小说

黑暗如同浓墨, 瞬间将滕玉意吞噬。

堕入的那一刹那,滕玉意好似化作了一片轻绵绵的鸿毛,随风起伏飘荡。

灵魂离开了躯壳, 等待她的是永无尽头的幽冥之境, 但是这一,她心甘情愿,无怨无嗔。

也不知在幽冥中飘荡了多久, 后忽然传来一点渺远的声响, 那声响如同滚滚而来的海浪, 越来越近, 越来越响,灌注到头顶,大力将滕玉意往上拽去。

“砰”的一声, 滕玉意跌落到一处所在。

那是一个池塘, 水底冰冷刺骨,让人浑寒战。

滕玉意浑浑噩噩在水中沉浮。

寒气刺激着她腔子里那颗早已木僵的心, 冰水唤起她残存的意识。

这一幕等熟悉。滕玉意依稀意识到, 接下来无论她如挣扎,都难逃死亡的宿命,但很快,有人游过来将她拉入怀中, 对方臂弯里的暖意, 一下就驱散了她周的寒意, 水下光线昏蒙,滕玉意隐约感觉到那人是个少年。少年搂着她,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这动作透着无限怜惜,让滕玉意心里骤然牵痛, 随后那人拉着她往光亮的岸边游,把她推上岸的一刹那,滕玉意听到他在她后说“忘了我。”

滕玉挣扎着头,背后却早已是一片虚无,紧接着就听到耳边焦声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猛地睁开眼,对上阿姐和姨母焦灼的目光。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杜庭兰俯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喘吁吁点头,窗外天光透亮,空气却很寒凉,院中的丫鬟们俨然在嬉戏着什么,隐约听见欢笑声。

暖阁里人影绰绰,春绒和碧螺正忙着将银丝炭放入暖炉中。屋子里散发着甜净的玫瑰香,四处都暖融融的。

“昨晚下雪了。”杜夫人起取下紫檀衣架上的裘领,为滕玉意披上,“扬州难得到这样大的雪,听,那些婢子们都乐坏了。”

滕玉意愣眼望着窗外,不知不觉间,已是隆冬腊月了,再过不久,就是她的六岁生辰。

或许是怜惜她大病初愈,两家人异常视她的这个生辰,姨母和姨父专程从长安赶来,绍棠也向国子监告了长假。

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原本该很高兴,但滕玉意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尤记得月初她带着一众仆从去长安,路过渭水时不慎堕水,被端福和程伯救起后,体似乎就不大好了。

在长安的那半年,据说她老是撞到邪祟,五月淮西的彭震发动叛变,八月长安也遭遇了一场大劫。

八月中的某个阴日,长安忽有大批邪魔作乱,碰巧她晚间出门访友,不幸也被邪魔所害,原本已经魂飞魄散,是清虚子道长启动一个道家大阵把她救来的。

那之后她整整昏迷了个多月,醒来后就被送了扬州。这一病到底大伤了元气,病愈后她竟将长安那几个月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

除此之外,她晚间还总是做噩梦。

怪就怪在每梦境都一样,梦中有个少年把她从冰冷的池塘中救起,但每当她清楚少年是谁,就会突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她胸口总是酸闷难言。

滕玉意无意识揪住自己的衣襟,忽然起阿爷,一愣道“阿爷呢”

杜庭兰软声对滕玉意说“你先穿上衣裳。姨父在房同阿爷说话呢。”

滕玉意默默接过外裳,在那场平定淮西叛乱的战役中,阿爷不慎中了尸毒,命虽侥幸保住了,但整条左腿都没了。她病的时候,父亲自己体也未愈,却仍支撑着病体,寸步不离地守护她。

前些日子她去房找阿爷,刚巧听到茶盏摔落的声音,阿爷尚未适应自己体的残缺,本下地为自己斟茶,却不慎摔倒在地。

阿爷那一刻的狼狈,深深刺痛了滕玉意,自她有记忆起,阿爷便总是巍峨如天神,如今光是站立都如此艰难。

她奔进屋搀扶阿爷,过后总去前院陪伴阿爷,阿爷倒是丝毫不见消沉,为了安慰女儿总说“不过丢了一条腿,便是双腿尽失,阿爷也照样上战场。”

算起来,滕玉意已经醒来半月了,她病愈后精神头差了许多,动辄会发怔,但行还是自如的,要阿爷不见客人,她便会待在房里陪伴父亲,不是捉袖帮阿爷研磨,就是帮阿爷读信。

天气越来越冷,但父女俩相处时,屋子里总是温暖如春,滕玉意偶尔一抬头,常到阿爷目光复杂地打量她。

这种目光,近日她也老在姨母和表姐的眼中到。她忍不住问父亲“怎么了”

“好孩子,你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滕玉意内院问姨母和表姐,不料她们也满怀希冀地问她“是不是起什么了”

滕玉意怔然。

她病的这几个月,是父亲和姨母表姐衣不解带照顾她。

她在长安,姨母和表姐便昼夜待在滕府。

她扬州,她们就一同来扬州。

尤其是阿姐,她病中夜间离不开人,阿姐便整晚在榻边陪着她,几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大圈。

到此,滕玉意心疼不已,上前搂住姨母和表姐,把头埋在她们颈窝里,安静了一会,忽道“我记起来了。”

杜夫人和杜庭兰呼吸一滞。

“表姐被册立为太子妃了。”滕玉意昂起头。

听说尚省和礼部已经拟定了太子和表姐的婚期,但是表姐为了专心照顾她,一度缺席皇后的筵席,太子非但不恼,还请求圣人和皇后对表姐大加赐赍,太子说,阿姐玉壶冰壑,是世间难觅的佳偶。

“阿姐,太子是个好人。他这样维护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的。”

杜庭兰握住滕玉意的手酸楚地望着她,杜夫人心翼翼地问“除了这个,你就不记得的了”

滕玉意脑中有些混乱,愣了一晌,茫然望向窗外。

雪落无声,一夜过去,亭台楼阁矗立在琉璃世界中,窗前红梅在雪中怒放,一枝斜欹的枝桠悄然探进窗扉。

滕玉意到窗前,抬手拨弄那俏皮的梅枝。

正当这时,院门口出现了一个影,那少年冒着冉冉的风雪,径直穿过庭院,滕玉意凝神一,是表弟杜绍棠,这半年他结实了不少,从前像株细弱的杨柳,如今着也有松柏之姿了。

进屋时,杜绍棠的大氅和斗笠上堆满了晶莹的雪花。

杜夫人让人把暖炉递过去,杜绍棠却笑说“儿子哪还用得着这个。”

他举手投足间沉稳了不少,进屋后脱下大氅和斗笠,顺手将手中那包热气腾腾的物递给下人。

“扬州城新开了一家饆饠店,儿子路过时凑了热闹,没到味道跟长安韩约家的差不多,问店家,果

然是韩约的远亲,店家说他为了这门做饆饠的厨艺在长安整整待了年,前一阵才扬州。我记得阿姐和玉表姐都爱吃樱桃饆饠,就多买了几份,娘,您也尝尝。”

春绒和碧螺将饆饠盛到桌上琉璃盏里,杜绍棠捧着一份递给窗边的滕玉意。

滕玉意一尝,果然浓香四溢。

杜绍棠殷切地问“味道还成么”

滕玉意点点头,近日表弟过来探望她时,态度老是异常敬,那是少年人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似的,滕玉意虽然不明白这“敬佩”从而来,仍唔了一声“好吃。”

其实她早就忘了韩约家的樱桃饆饠是什么味道了,但她隐约觉得自己吃过比这更好吃的饆饠。到此,心头忽有些恍惚。

杜绍棠高高兴兴到桌前,坐下母亲和姐姐闲话。

滕玉意倚在屏风前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他们说起了几月前那场宫变。

这件她病愈刚醒时就听表弟和姨父提过。

过后她问阿爷,阿爷比绍棠说得更为详尽。关皇室颜面,绍棠虽然大致知道来龙去脉,但远不如朝中臣知道得多。

阿爷告诉她,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宫变,险些一夕血洗宫闱。

淳安郡王的隐忍和谋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为了不引起圣人和成王的警惕,他从不像其他谋逆者那样大肆收买人马,而是在察觉彭震有反心之后,让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诸人彭震暗中有过来往的证据。

彭震未必成,但要彭震败,这些证据足以让人满门获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这一点,依次拿捏彭家安插在长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为例,彭震两年前就举荐过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进京兆府做吏,此人平素极不起眼,却在一个恰当时机制造了一场邂逅,将自己貌美的侄女舒丽娘送给了郑仆射。

因这一切安排得不着痕迹,连一贯以朝堂老狐狸闻名的郑仆射都未察觉,但没等彭震利用舒丽娘拿捏郑仆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杀了舒丽娘取胎,他手中已经搜集完郑仆射舒文亮来往的证据,足以在彭震失势后用来钳制郑仆射。

如此一来,彭震费尽周折安排的这枚棋子,轻轻松松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记得舒丽娘,总该记得那桩骇人听闻的剖腹取胎案。”

杜绍棠这几日必没少打听其中的细节,说起这头头是道。

“前后死了位孕妇,舒丽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宅妇,死时腹中胎儿已有好几月了。还有一位受害孕妇,是荣安伯世子宋俭的妻子姜氏。她姐姐大姜氏素有贤名,没过世前我们家来往过,阿娘可还记得她”

杜夫人叹气“怎会不记得,也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桩案子后,阿娘才知道大姜氏并非难产,而是被自己的妹妹姜氏所害。宋俭得知妻子被谋害的真相后,因为一心要让姜氏惨死后下地狱,最终沦为了静尘师太的帮凶。”

杜绍棠扼腕“宋俭大哥二出头就当上了北衙禁军中将,彭家对其早就有笼络之意,听说荣安伯府不同意儿子娶大姜氏,彭震的夫人便自发上门保媒,因为姜家门第寒微,彭夫人还主动认了大姜氏做外甥女。为此宋俭一直对彭家心存感激。日后彭家举,宋俭便是彭家在北衙禁军中的突破口,可惜没等这枚棋子发挥作用,静尘师太就利用宋俭为妻子报仇的执念,诱惑宋俭其合作杀人”

就这样,彭家在禁军埋下的这枚棋子,再次为淳安郡王所钳制,不过后来大理寺的官员很快查到了宋俭头上,淳安郡王才不得不让人杀了宋俭灭口。

说到此处,杜绍棠喟叹“说起这份谋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几个人胜过淳安郡王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朝廷的警惕。郡王索性利用另一个财雄势厚的谋反者为自己铺路,彭家在前苦心经营,郡王在后窥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各衙门的棋子收归己用,前有宋俭后有郑仆射,京兆府和尚省那几个彭家耳目也都被郡王拿住了要害。听说兵变当晚,郑仆射和尚省的几位要员明知有诈,可为了撇清自己彭家的关系,不得不赶往宫苑,不料还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马给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郑仆射写下帖子,急召几位宰执和南衙禁军将领赶往南衙。”

滕玉意默默听着,绍棠这番话倒阿爷的说法差不多。

阿爷告诉她,早在控制南衙前,郡王就已经设下一个连环局牵制住宫里的圣人和成王。

由于长安城涌入大量邪祟,圣人的怪病被天地间这股煞气惹得提前发作,成王赶入宫中为圣人疗毒时,有不懂道术的皇后和太子护阵。清虚子道长和成王妃为了降魔困在宫外,连缘觉方丈也分乏术。

就在这时候,淳安郡王率兵闯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军和宫苑安插的人马发挥了作用,一个是当夜的值班统领羽林军二等将领,另一个是苑总监注。

前者是彭家继宋俭之后在禁军收买的第二枚棋子,因为贪财目短,在彭家败后为郡王所用,后者虽然有五品官衔,却因常年负责管理宫中花草树木,怀揣宫禁的钥匙,而且苑总监的官舍就位于玄武门附近。

换言之,苑总监为叛军出入宫禁便利。

当晚郡王带领麾下兵马顺利从御苑南门进入玄武门的禁军总部,并顺理成章将官舍作为行动指挥部。

闯入禁中后,淳安郡王的人马立即分作队一队围困圣人秘密疗伤之所,以护驾之名软禁太子和皇后。

另一部分率领万骑卫士攻打玄德门。

最后一骠人马则由那位被收买的禁军将领和郡王的骑兵共同率领。

两队人马赶到离寝宫最近的飞骑卫士营,大喊“成王蔺效谋害圣躬”、“ 今夜我等应当同心协力诛杀成王叛党。”以此来搅动军心,再利用邪术让羽林军军士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郡王叛乱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自己则坐镇玄武门,全盘控制宫中局势。

为了这场谋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养了八千名死士,个个武功卓绝,且都负异术,遇到殊死抵抗时,一人可敌百夫。

等捕杀完宫苑中的皇室众人,淳安郡王便会下令会关闭各道宫门及京师所有城门,继而彻底肃清整个皇党势力。

而南衙那些被软禁的朝臣们,则会在郡王的指示写下新帝诏,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虚子道长等人就会被打为乱臣贼子之流。

这盘大棋原本天衣无缝,哪知就在这时候,宫外的那个降魔阵出了意外。

千钧一发之际,有位应劫者舍跳入井中,引得当晚最大的魔物飞天夜叉跟着飞入。

在场诸人原本难逃一劫,却因那位应劫者奋不顾的举动当场获救。

清虚子道长和成王妃顺利关闭了阴冥地界之门,并集结宫外的军士赶入禁中

救驾。

那一夜,对皇城内外的人来说注定刻骨铭心。

大明宫的灯火彻夜不息,白兽门和玄德门的拼杀声响彻云霄。

一夜过去,宫苑内外堆了数千具尸首。

禁苑的各条路上,洒满了造反者和禁军的鲜血。

殷红的、冒着热气的,触目惊心。

这是一场豪赌,这也是一个怪诞的魔咒,几乎每隔数年,宫苑的这片土地上就会浇灌一次鲜血,成败,往往在一线之间,赌输了,成千上万人都得为这野心陪葬。

这一,轮到淳安郡王参赌局。

他赌输了。

“郡王现在被关押在处”杜夫人有些唏嘘。

“早上听姨父说,暂且被关在兴庆宫。”杜绍棠说,“听说大理寺足足审理了四个月才将郡王殿下一党全数摸查清楚,圣人有感于开朝以来不少人借此罗织冤狱,唯恐冤枉任一位涉者,全程司共同审理此案。”

“这次朝廷还抓到了当年无极观的大弟子之一文清散人,此人当年逃过了朝廷的追捕,过后一直藏在郡王府的地室中,多年来皓月散人一明一暗,共同为郡王出谋划策。”

又感叹道“以郡王这番周密的部署,如果不是那晚宫外的降魔阵提前破局,极有可就成了。”

说到此处,杜绍棠似乎颇受触动,突然停下了话头,杜夫人和杜庭兰也齐齐转头。

淳安郡王算准了所有人的弱点,却没预算到那点人性上的光辉。

那点光辉,就像黑暗夜幕中划过的灿亮流星,足以照亮穹窿一隅。

那位应劫者在困境中作出的抉择,最终让当晚的形势发生了逆转。

人向窗旁,孰料屏风前空无一人,滕玉意拿着那管玉笛径自出了房门。

滕玉意立在廊下怅惘四顾,每听人说起降魔当晚的,她心头总是空落落的。

阿爷说她当晚也路过了那个降魔阵,结果受了创险些没活下来,说起此时,阿爷的表情就如刚才的姨母和表姐一样,像是盼着这些话唤起她的感触似的。

可惜她一点记忆都没了。

雪花纷纷扬扬,随风扫到廊下,几片雪花停驻在她的鼻尖上,带来一阵湿湿的凉意。

滕玉意一低头,意外发现衣领上落了几片鲜嫩的花瓣。

她捻起那花瓣出着神,自顾自退到里侧的杌几上坐下,随后把玉笛横到唇边,悠悠吹了起来。

心随意动,她随口奏出一曲活泼欢快的乐府。

这是滕玉意病愈后新添的习惯,自她因为阿娘的缘故对抚琴情有独钟,笛子也会吹奏,却一向不算擅长。

奇怪这些日子,她要心里觉得怅惘,就会下意识吹奏笛子,吹着吹着,原本空荡的心田仿佛填进丝丝暖意。

杜庭兰等人听到廊外的笛声,也都有些出神。

几人掀帘出来,就见滕玉意衣绯茸裘,端坐在庭前吹笛。

那团烈焰般的红色影皎洁的雪地交相辉映,织就成一幅动人心魄的画。

曲调出奇欢快洒脱,似吹散天地间的寒意。在这隆冬腊月听来,犹如长安四月的春光,让人情不自禁微笑。

几人怔立了一会,杜庭兰趋步近前把暖炉塞入滕玉意的手中,碰巧程伯赶来送礼“娘子,各府送礼过来了。娘子香象院的同窗也寄来了不少生辰礼,要不要现在就过目”

笛声戛然而止,滕玉意茫然起了,差点忘了,后日就是腊月二八了,她忙点点头“拿到后院来吧,正好我要给同窗们一一信。”

所以这是连同窗都记得杜夫人和杜庭兰涩然相望,随即拥着滕玉意进屋“进屋再细吧,快过生辰了,千万在这当口染了风寒。”

兴庆宫,一座冷清的宫殿外。

漫天风雪中,有人推开了殿门。

听到这动静,屋角那个泰然静坐的影终于有了反应,扭过头,向门外。

触到门口那道高挑的影,淳安郡王淡然道“你总算肯来我了。”

他白冠氂缨,俨然已是阶下囚,但仍芳兰竟体,温然如美玉,可当淳安郡王清来人的脸庞,脸色却瞬即起了变化,蔺承佑的脸上赫然束着一条朱红的布条,这使得他的面色上去比平日苍白些许。

“你的眼睛”

蔺承佑侧过头冲后道“你们先吧,待会师兄自行去。”

绝圣和弃智应了一声。

可两人并未离去,而是到一边的丹墀盘腿坐了下来。冬夜里,此地有种清迥岑寂之感,两人伸手去接面前轻絮般的雪花,耳朵却留意着后的动静。

殿内,淳安郡王望着蔺承佑近。

蔺承佑听声辨位,很快到桌边,结果因为失了准头,不心踢倒了一张春凳。

这声响,在这旷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绝圣和弃智不敢吭声,廊外的宫人们却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蔺承佑“滚。”

门外迅速归寂静。

蔺承佑俯将春凳捞起,自顾自撩袍坐了下来,表面上旁人无异,但动作明显比平时迟缓。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点波澜。

“你体内的蛊毒发作了”

蔺承佑将脸庞对准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强行用邪术给滕娘子招了魂”

依旧没应。

淳安郡王端视着蔺承佑,良久,缓缓开腔道“绝情蛊虽然号称绝情,但要宿主不动情,万万不会伤到根本,一旦宿主对某个女子动了心,蛊虫便会一分为二。假如这当口遇上极为伤心之,又或是施法时耗费大量心力,其中一条蛊虫便会顺着心脉往上游,一夜之间让人眼盲,不但从此无法视物,还格外怕风怕光,来你已经发作了,滕娘子在处她可还记得你”

蔺承佑没吭声。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双幽沉的眼睛仿佛到人心底的最深处,他了然点点头“来你滕娘子有过亲热之举。”

蔺承佑面无波澜,耳后却几不可见红了红。

淳安郡王笑了笑“这蛊虫是百年前那位名叫不争散人的邪道所研制的,集符术蛊术于大成,他自己为情所困,便要让天下人都尝尝他所受的苦头。要中蛊之人自己的意中人亲热过,蛊虫便会分作两条,一条留在体内,另一条顺着口唇传到对方体内,日复一日压制意中人的心智。”

殿中针落可闻。

“这当口切莫强行提醒滕娘子,这蛊虫是从你体内渡过去的,要当着她的面提到你这位原宿主

她体内的蛊虫也会有所感应,蛊毒一释,必然损坏根本,她要么如你一样盲眼,要么被蛊虫永久损伤心智。这一点,必清虚子道长也料到了。”

蔺承佑微微侧着头,不知是在聆听,抑或是在思索。

淳安郡王轻轻拂了拂袍袖,叹息道“你现在做的,唯有等,等到某一日滕娘子自发起你,并主动来找你,但听说绝情蛊蛊性霸道,此前甚少有人破蛊,唯有极深的情意和刻骨的思念才克化那蛊虫。在不争散人心中,这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鲜少两情相悦,除非滕娘子早已爱上你,并且对你的情意铭肌镂骨,否则”

蔺承佑永无止尽地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也不是偶尔萦怀,而是“铭肌镂骨”。

冲着这四个字,蔺承佑自己,也不敢轻易冒险。

殿里再次变得寂静。宫灯的光芒笼罩着大殿,为两人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风渐起,风夹裹着雪粒,簌簌敲打着窗格。

往年每到腊月,兴庆宫和大明宫就会热闹非凡,今晚却出奇的萧瑟。

两人倾听着外头的风雪声,一时都未说话,许久后,蔺承佑终于有了动作,从袖中取出一样物,用手掌将其覆到桌面上。

“今夜我来,并非来讨教解蛊之法,更无意你叙旧,我是奉父王之命给你送一样东西,顺便向你求证几件。”蔺承佑对着淳安郡王的方向,开口了。

然后,缓缓移开手掌。

蔺承佑的举止如此郑,淳安郡王不禁随着移动眼眸。那是一块笺纸,灯下着有些皱乱。

笺纸上空无一字,蔺承佑却说“这是严司直在遇害前用胶泥贴到靴底的,上面有四个字岷山严四。”

“ 严四是严司直岷山的一位亲戚。去岁这位严四来长安找活计,在严司直家中住了一段时日,有一因为喝醉了酒,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冲撞了一位贵人的马车那位贵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静静听着。

“这件严司直在我面前提过一,他说你倾下士,人后也表里如一,你非但没怪责严四,还令人把他搀扶到路边。但是案发前不久,严四再次来长安,一次闲聊时,严司直偶然得知当时严四冲撞你之处就是蛾儿巷。那条巷子住着一位扬州的儒商,名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严司直就已经查到此人卢兆安静尘师太是一伙的。

“严四坚称是在蛾儿巷撞见的你,当时那条巷子住了户人家,严司直由此开始疑心你,那之后,他着手调查卢兆安中途离开英国公府时你是否还在筵席上,尽管做得够心了,还是招来了杀之祸,他不敢笃定凶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显的线索会被你的手下当场毁弃,用这种极隐晦的方式提醒我。”

蔺承佑摩挲着那张残缺的笺纸,短短四个字,既是物证人证,也是一张清晰的“路线图”。后他顺着查下去,很快摸透了严司直出前的所有行程,遇害当日,严司直才从英国公府出来,此管和下人均可作证。尽管这些线索日后不足以用来定罪,但至少如明灯一般为接下来的办案照亮了方向。

“为什么不肯放过严司直”蔺承佑面无表情。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到了那当口,严司直查到了什么线索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举就在七日后,淳安郡王步步为营,连圣人会因长安城蓄积大量煞气提前发病都算准了。

郡王边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无极门的高徒,无极门最善利用邪术窥测天象中的细微征兆,这一点,天下任一家道派都望尘莫及。

早在几月前,皓月散人就出长安城中藏着命中带天煞之人,她预言长安城会有一场大祸,而圣人的怪病正是因当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气若是继续蓄积,可会导致皇帝的余毒提前发作。

淳安郡王索性据此定下一个举计划。这盘棋可谓险中求胜,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地。

“你胜券在握,严司直却势单力孤,仅凭那点单薄的证据,他是无法举证你有谋反之心的,既如此,为不肯放过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淳安郡王笑道,“不杀他,我焉拖延时日那晚我故意让严司直死在道长眼皮子底下,就是为了让你们误以为我们急于灭口。”

他不但让人给这位严司直服了毒,还取了他的一魂一魄,如不立即为严司直做法招魂,连投胎都会丧失资格。那时候清虚子和王妃已经察觉到城中有漏洞了,假如连夜找寻,很可会提前找到阴冥地界的出口,那样他也就无法在阴日那晚圣人发作时,利用那口井牵制住道长和王妃了。

假如说这世上人人都有弱点,那么道长和王妃的弱点就是太讲“道义”。道义如同枷锁,会死死捆住一个人的手脚。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软了。

为了给这位年轻官员招魂,清虚子光是做法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工夫。就是这一天一夜,道长错失了封锁地狱之门的最佳时机。

“这是一场赌局,容不得半点闪失。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杀几个李司直刘司直又如”

蔺承佑“注视”着前方,正如从前办案时审视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时那样。

可惜这一他眼前有黑暗,而他的边,也再没有那样一位勤勉负责,写卷宗时永远找不到错处的严大哥了。

蔺承佑心里像被密密的针扎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严,叫严万春”他断然打断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有八,隆元年登进士科,有妻,尚无子。他严万春不单单是大理寺的一个官员。他就如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淳安郡王怔住了。

蔺承佑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里响,句句震人心弦。

静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澜,他缓缓抖了抖袍袖,起环顾四周“这宫殿。殿堂再阔大,布置再精巧,也不过是座华丽的囚笼,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早在我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我告诉自己绝不出半点纰漏。一条人命,换一个稳赢的局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怪怪你和这位同僚太亲厚”

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严司直他关系平平,淳安郡王也难以利用严司直来拖住师公和爷娘。严大哥他关系越亲厚,就越得死。

蔺承佑闷声低笑起来,笑声起先低不可闻,渐渐有些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蔺承佑方勉强止住了笑,然而话声充满讽刺“亲厚比得上我待皇叔么”

淳安郡王脚步一顿。

“是。”蔺承佑自嘲点头,“换作是旁人,早在树妖在紫云楼作乱时我就会起疑心了。记得那晚我在逼问树妖是被人点化时,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了原形,那并非怪雷,而是专用来降妖的光明印,然而当晚因为树妖出现,伯父和一众大臣全都及时撤离,留在楼中的有寥寥数人。我在后楼捉

妖时,你在前楼坐镇。我早该到,有对我了若指掌的人才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线索。

“胡季真公子出的那一日,你卢兆安同在英国公府赴宴耐前脚出现在玉贞女冠观,你麾下的人马后脚纵入观中你的手下为了混淆视线,逃时故意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来查到蛾儿巷,地点上勉强解释得通,但从那人出现得那样快,我就知道他们的窝藏点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玉贞女冠观仅有一墙之隔,当日态紧急,你为了提醒师太莫要露出马脚,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为止露出的最大破绽

“种种蛛丝马迹,都因为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撂下了。”

蔺承佑突然止了声,殿中安静如坟,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信任如高山,并非一夕就铸就。

“记得时候,我不常见到皇叔,七岁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是皇叔跑过来接了我一把,当时你也才岁,自己也折了胳膊。从那次起,我就知道我这位皇叔是个好人。”蔺承佑讽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时变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云淡风轻,仿佛这些话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我若是足够心狠手辣。”他叹道,“早在几月前你着手调查我时就会设法除去你了。过去这一年,你一再坏我的,我辛苦设局对付彭家留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庄穆,却被你当场识破庄穆是被人陷害的。我费尽心思钳制宋俭和郑仆射,你却顺藤摸瓜查出静尘师太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绮,你却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卢兆安和王媪。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紧逼。若非屡生波折,我也不至于一再损兵折将;若非怕出意外,我又需利用天地间的那股煞气做文章”

蔺承佑忽而刺声笑了笑“说到武绮,我差点忘了,你算无遗策,连我们的亲也不放过。你该清楚阿麒待你如,可你为了日后控制东宫,明知武绮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王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说提起娶妻的,是为了逼我尽快求娶滕玉意”

面对蔺承佑的逼问,淳安郡王负手仰头,那恬淡无愧的神情,仿佛在蔺承佑闲聊家常。

“你且。”他头淡然了眼蔺承佑,“如利用一位应劫者在举那晚牵绊住成王府和青云观,成更添几分胜算,那时我们差不多已经确定滕娘子上带劫,接下来我得确认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你比我的还要在意她。”

蔺承佑笑了笑,不愤懑,还有些悲凉之意。

“可如果我没猜错,最初你谋算过自己和滕玉意的亲。”

空气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过生辰那晚,滕玉意为了给我送紫玉鞍地去了西苑的致虚阁,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里无人,你她相遇,离开的时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极容易让人误会,我当是巧合,但如今细,皇叔你一向聪敏过人,不被人误会的时候绝不会落人口实,所以当晚,你就是故意的,你让我误会你滕娘子有私,从此打消对她的念头。”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阵我是有过这法,不为的,就为她父亲是滕绍,如顺利娶到滕玉意,日后我趁乱举时,滕绍的镇海军很难不为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应劫之人,知道她频繁招惹邪祟后,我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阴冥之井一开启,这种应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其费心费力讨好她,不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讽声笑起来“可惜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最终是滕玉意让你功亏一篑。”

那个纵跳入阴冥之井的影,是整盘棋局中最大的意外。两人同时一默,窗外雪虐风饕,风声吹得窗棱呼啦啦作响,那浩浩的风声,似吞下天地间万物,那一晚魔物作乱时,长安城也是这样昏天黑地。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长叹道“这世上,最难谋算的是人心”

这声叹息,有遗憾,有惆怅,唯独没有懊悔。

蔺承佑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伤到极点,反而横生出一种荒唐感,为了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他伸出右手,摸索着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爷娘”滞了片刻,蔺承佑收手,偏过头,确认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败,你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派出多名暗卫抢夺她的魂魄,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可见你不是全无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对兄嫂和圣人格外冷酷无情,我记得过去这几年你一直他们相处甚睦,究竟从时起你对他们有了这么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旧在殿中闲散漫步,并无接话之意。

“为了崔氏”

此话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处,转过头,露出嘲讽的神色。

“我记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旧宅,幼时我因为好奇偷偷去过她,结果还没进门就祖父的手下逮着了,去后祖父呵斥了我一顿”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骤然打断蔺承佑“你不知道的太多了”

短短一瞬间,他冷峻得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几件”淳安郡王嘲讽道,“说起你七岁堕马,你倒是记得我和你同时受伤,但你恐怕不知道,我养伤那段时日,过来探望我的有你爷娘。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从头到尾没来过我一眼。”

蔺承佑的话语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开了郡王上包裹多年的层层伪装,他依旧伫立在原地,但整个人就如暗藏着惊涛骇浪的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表象。

他冷笑“你知幼时甚少见到我,可知道我两岁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院中在你们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陪伴我的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个耻辱的痕迹,被他远远扔开了。他从不来我,也不许我去澜王府给他请安。除了逢年过节,不许我到外面动。你和太子在崇文馆启蒙念时,我连国子监的大门在处都不知道,父王为了少我碰面,延请诸位名师到院为我授课。那时我年幼,不懂父王为突然如此厌憎我,大了我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我母亲犯了错。父王为了顾全皇室的颜面不肯休她,将她常年幽禁在另一处。我去探望母亲,却连大门都进不去。我去求我的长兄帮忙,长兄却袖手旁观。”

说到此处,他阴冷地望蔺承佑“这就是所谓的亲情比水还淡,比冰还冷。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父亲满口假仁假义,实则冷酷无情”

说来真讽刺,第一带他去探望母亲的,是两个大恶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闯入了那座院,一躲就是数月,数月后的某一晚,敏郎循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皓月和文清当时很惊讶,说这孩子是他们见过的耳力最佳之人,他们哪知道,那是因为他寂寞时一个人调琴弄乐,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锐得多。世人都说他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个独处的夜晚练就的。

“我在院中长到六岁,平生头一遭交到了朋友。”淳安郡王自嘲地说,“文清和皓月为了活下去,变着法子讨好我。教我武功,教我道术,还教我如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内力,得知我见我母亲,就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半夜带我出去。世人都说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可在我心里,他们比你父亲这样的善人要忠义百倍。”

“那是因为他们要利用你报复圣人。”蔺承佑冷冷道,“无极门害人无数,他们是首恶之徒,没有你的庇护,他们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 ”淳安郡王厉声道,“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那些好人在处皓月也就罢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五年。他们从不打听我为一个人住在院,也不在背后议论我是不是奸生子。有在他们面前,我才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我日夜思念母亲,但我边没有一个人肯帮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现,也许我直到母亲过世前都见不到她。”

提到母亲,淳安郡王的表情变得苦涩又狰狞。

见到母亲前,他对母亲的感情是极端复杂的。诚然,他深深地念她,在孩子心里,世上没人替代母亲这个角色,尽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离了,但他依稀记得母亲是如亲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还太,不明白这一切是谁造成的,来去,怪母亲,倘或当初母亲不犯错,他们母子也就不会分离了。

然而,这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见到母亲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没了。

母亲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怀中泣不成声,他在母亲臂弯里啜泣着睡了半晚,近天亮时才被皓月和文清带。

等到再大些,母亲告诉他她没有背叛他的父王,这一切是被长子蔺效所陷害的,她那位名叫曾南钦的娘家旧友私下见过几面,从头到尾没有私情。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为怀疑他是曾南钦的私生子,要证明当初她曾南钦并无首尾,父王就会待他如从前一样好了。

比起这个,蔺敏更希望母亲到澜王府,但因为母亲的这句话,他开始找寻真相。

“这一查,就是近年。说那件过去了好几年,便是新近发生,又如证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无私情但我坚信母亲不会再骗我。六岁那一年,我羽翼渐丰,皓月散人顶替静尘师太接掌玉贞女冠观后,手中有了大笔银钱,而我则利用成王府每年拨到院的例银,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养自己的人马。也就是这一年,我查到了当初玉尸作乱时的一位幸存者,此人名叫春翘,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记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认出了曾南钦的画像,她说她亲耳听到此人对玉尸说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尸面前,无人敢撒谎,春翘还说,当时蔺效和瞿沁瑶也在山上,这件他们也可以作证。”

淳安郡王的脸色阴沉仿佛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过去这些年他们不但任由我父王怀疑我的血统,还任由满长安的人背后说我是奸生子。我知道,长兄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历来不大喜欢我,但即便父王不许他们来我,他们也隔差五就给我送衣食,冲着这份关照,我对他们由来有崇敬没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们比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虚伪恶心”

那日他带着查到的这一切,兴冲冲到澜王府去见父王,父王年岁已高病卧在床,到儿子呈上的种种证据,淡淡挥了挥手。

“下去吧。”

蔺敏如同被兜头淋下一盆冷水,僵在了床侧,父王明明完了这些证据,为对他还是如此冷淡

紧接着,他听到父王令人叫长兄和长嫂进屋,那一瞬他心里全然明白了,当初就是因为长兄证明母亲曾南钦“有染”,母亲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许是长兄新近又给父王了更多证据,所以父亲并不肯相信他和母亲。毕竟比起历来厌憎的儿子,父王自然更愿意相信大儿子的说辞。

他的努力成了笑话。

“那之后没多久,父王就病逝了。母亲被幽禁多年体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撑,不过是盼望着有朝一日到我的处境有转机,听说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谅她,一恸之下也离世了。”蔺敏的语气冷硬如铁,“你问我为对你爷娘冷酷无情,为不问问他们为对我没有半点恻隐之心我母亲背了一世污名,连带我也深陷泥淖,而这一切全拜你父亲所赐”

自他耳力过人,无论他到处,总听到那些贵妇在背后悄悄议论他“人倒是好的,可惜有个那样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爷的亲骨肉,还真不好说。“

这些话语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扎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们的处境迥然不同。你爷娘面上待我亲厚,其实假情假意。清虚子对你们几个非打即骂,待我却极为客套。圣人和刘皇后口口声声对我们一视同仁,但真到了说亲之时,她为你们挑的不是王郑邓武的后裔,便是外地强蕃的千金,轮到为我挑时却总是些低阶官员和外地贵胄的女儿。这些虚伪和矫情,我早就恶心透了。”蔺敏猛地笑起来,是笑声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寒凉,“没人会站出来说明当年的一切,没人会大声告诉天下我母亲没背叛过我父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要让这些人闭嘴,除非长安城我一人说了算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厉目向蔺承佑,清隽的脸庞上满是遗憾。

“到如今,最让我惋惜的不是败,而是谋那晚明明死了那么多人,偏偏让你爷娘侥幸逃脱了”

那阴狠的神态,让他上去平日判若两人。

蔺承佑从怀中取出一个囊袋,将其放到桌上“来之前父王嘱托我这些东西带给你。顶上这封信是当年祖父上求圣人封你为淳安郡王的奏疏。剩下那些,是你母亲在闺中时做过的绣活和写过的一些信。”

蔺敏在听到前句话时毫无反应,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怔了怔,快步到桌前,拿起展开。

一到信上的字句,他脸上闪现过一抹夹杂着耻辱和惊愕的神色。

“当年你母亲在信上对密友吐露自己的心,说心里早就有个恋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门第太高贵又从未正眼过她,她为此痛苦不堪,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给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绣活。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绣活也全藏在自己闺房里。那时你母亲本表亲曾南钦订了亲,不久后却突然悔婚,然后以崔家女的份嫁入了澜王府做继室。你母亲嫁入不久,曾南钦越越恼恨,便潜入你母亲的闺房准备拿他当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结果无意中搜到了这些信和绣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亲甘愿给人做继室并非单单是为了澜王府的富贵,还有的原因。”

蔺敏死死盯着那些绣活,原本清亮的双眸,一霎儿似渗出血。那些绣活上,无一例外绣着“效”字。

“我阿爷是很厌恶你母亲,但他因为怜惜你,早就将那日在山上斗玉尸的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亲,并非是因为怀疑你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为了的缘故。曾南钦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间的关系,在狱中托人将这

些东西转交给祖父。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澜王府的初衷,或许是深觉耻辱,祖父去世前不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爷也很疏离。这一点,凭你的敏慧,当初多少该有所察觉。”

“阿爷成亲后带着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则常年独自待在澜王府,我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就师公更亲近,祖父为了少见我阿爷,甚至不让爷娘去澜王府请安祖父晚年,过得跟你们母子一样不开心。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许久,直到临终前才释然,他深悔过去因为崔氏的缘故冷待你,便写下那封为你请旨封王的奏疏,说愿意将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给儿子,还求圣人将澜王府的宅邸换一座新府邸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六岁就被封为淳安郡王,食封也远远超过本朝历代王爵,伯父和阿爷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颁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满朝臣工面前强调这是祖父的遗愿。”

可惜崔氏被软禁了这么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飞遍了长安城每个角落,仅凭一个封号,什么也改变不了,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罢,一生都无法躲开这些流言蜚语。

而一旦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皇室这些后补救的举动,在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态。

说完这些话,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对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偌大一座广殿,一时间听到粗的呼吸声,蔺承佑无法视物,静静地聆听和感受。

那是一种近乎狂乱的情绪,咫尺之外也被震撼和感染。

哑默了一,蔺承佑迟滞地起,把那堆旧物留在桌上,循声往外去。

忽听后传来“撕拉”一声响,像是纸片被撕碎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那样决绝,那样急不可待,分明急于否定什么。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很显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恶狠狠地逐一撕碎。

蔺承佑顿了顿,继续往前。

那声音却戛然而止,背后冷不丁响起蔺敏的闷笑声,笑声古怪扭曲,癫狂不受遏制。

幽静的广殿里,那满含屈辱的笑声不断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刺人心耳。

蔺承佑不禁停下了脚步。

蔺敏断断续续地笑着,悲恨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连我都骗阿娘我这一生我这一生不值。”

蔺承佑心中一涩,爱恨,这一刻统统成了空。推开殿门,滔滔风雪声迎面扑来,瞬间盖过了大殿中那苦痛癫狂的笑声。

茫茫天地间,唯有雪花洁净如初,蔺承佑未作停留,径直顺着丹墀往下,寒凉刺骨的气息拂到脸上,似涤荡人的肺腑。双眼已盲,风雪声影响了他的判断,每几步,他就会猛地踉跄几步,后一直有脚步声相随,但没人敢扶他。

又一次被绊倒时,蔺承佑顺势跌坐下来。

“我累了,歇一歇。”他侧过头对后的人说,“太冷了,你们跟着到处跑了,先到仙居阁烤烤火,我认得路,稍后自会来寻你们。”

绝圣和弃智没敢说话,任谁都得出师兄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太监上前将捧在怀里的氅衣披到蔺承佑上,离开前出于习惯要留下一盏灯,蔺承佑似乎猜到他们要做什么,补充道“留灯做什么,我又用不着。”

几人面色一黯,提着灯笼静悄悄开了。

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蔺承佑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抬头朝南方的方向眺望一晌,眼前都半点光亮都无。

他自嘲地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管玉笛,放到唇边便要吹奏,就在这当口,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悄然靠近。

蔺承佑放下玉笛分辨一阵,感觉对方是一缕无害的幽魂,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开。

那缕幽魂却执意守在他边,蔺承佑忽然意识到什么“严大哥”

仿佛要应他这话,面前卷起一点微弱的风声。

蔺承佑喉头一哽,用手往前探了探“你来跟我道”

面前有一片虚无,仔细听,风声有些不同,幽魂似在含含糊糊说着什么,蔺承佑念咒打开周灵力,凝神听了一会,才听出幽魂在对他说谢。

“需言谢。记得我第一日去大理寺点卯时,严司直就告诉过我,查案追凶本就是你我的天职。”蔺承佑涩然笑了笑,“谋害你的人落网了,那些旧案也全都查清了,严大哥,你放心吧。”

幽魂却仍在徘徊。

蔺承佑酸楚颔首“我忘了,嫂子怀有孕,严大哥是舍不得嫂子。有我在一日,成王府便会关照嫂子和侄儿一日年关在即,再不就不好投胎了,该了,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风声里夹杂着叹息,幽魂似在追问蔺承佑什么。

蔺承佑了“我的眼睛”

幽魂飘荡到蔺承佑的颈后,似要确认那赤金色的蛊印还在不在。

“不在了。”蔺承佑笑道,“蛊虫跑到眼睛里,我盲了。”

幽魂卷起一阵风声,那是一个含含糊糊的“滕”字。

蔺承佑一滞。

幽魂急切徘徊,似乎在问有什么法子帮蔺承佑复明。

蔺承佑沉默着,原来他的不快活,连幽魂都感受到。

枯坐了一晌,忽然听到不远处跑来脚步声,绝圣和弃智放心不下他,到底头找他来了。

幽魂被这脚步声所惊扰,一忽儿躲到了一边。

绝圣和弃智老远就见师兄在黑暗中独坐。

两人鼻根发酸,从到大,他们从没见过师兄这般消沉过。

师兄这样不快活,除了因为淳安郡王的难过,一定还很担心滕娘子。再过两日就是滕娘子的六岁生辰了。纵然滕娘子为了大义又死过一,但谁也不敢保证她上的咒就一定消除了。

偏偏师兄还不去扬州找她,因为滕娘子还没起师兄,这时候去找她,会害她失明失智的

那日师公亲自审问了那位文清散人才知道,有刻骨的思念才克化蛊毒,除非滕娘子对师兄的情意已经铭肌镂骨

师兄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也许会永远等下去。

师公说,这是师兄命中本就有的情劫。滕娘子为了补天浴日葬送了性命,师兄为了帮她招魂遭了天谴,一切都有因果。

天气这样冷,再这样闷坐下去师兄会变成雪人的,两人心翼翼近前“师兄,你在跟谁说话”

这一蔺承佑倒没急着撵师弟, “望” 着幽魂藏匿的方向“碰见了一位故人。吧,借你们的眼睛送严大哥最后一程。”

滕玉意望着一封奏疏发怔。

那是阿爷写的奏疏,奏疏上,阿爷恳请圣人同意滕家在南阳城立下一块碑,碑上写下当年祖父抗战时的大功大过,就此还真相于天下,同时立碑于城前,让后人知道曾有四千多无辜百姓惨死在守城将士手中。

又恳请圣人收对祖父的追封。

由此祭奠那四千多枚亡魂。

这是数月来父亲上的第四封奏疏了,圣人仍在众臣商讨。

放下奏疏,滕玉意起继续找东西,今日是她的生辰,为了这一日,阿爷已经好几晚没睡了。

一到夜间,阿爷就会拖着残腿整晚守在庭中。

姨母一家人也整日惴惴不安。

这个六岁生辰,在家里人眼中,像是要过一个大坎似的。

受到这紧张情绪的感染,滕玉意也几乎整夜未睡,到了今朝曙光显露的那一刻,阿爷眼眶红了,滕玉意也跟着眼圈发热,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到阿爷在人前落泪。

阿姐和姨母他们也都像劫后余生。昨晚阖府都阒然无声,天一亮,所有人都活过来了。

程伯庆幸地忙前忙后,连一贯面无表情的端福也活跃得不像话。

各府送来的生辰礼,流水般送到她面前。

然而府里越热闹,滕玉意就觉得心里越空。

她老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一闲下来就会四处找寻。

但姨母和阿姐问她究竟找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所有礼物都入库了”杜夫人问程伯,病愈后滕玉意有些迟钝,这几月一直是她帮着打理内务,这两日阿玉又一直埋头找什么东西,几乎连礼单都顾不上。

程伯说“要是有名有姓的全都录上了。瞧,连圣人和皇后都各有赏赐呢。”

杜夫人笑眯眯道“把这两份赏赐放到玉儿房里的供案上供一日,圣人和皇后都是福德深厚之人,用两份赏赐帮玉儿镇一镇也好。

杜庭兰却问“没有名姓的那些礼物呢”

程伯默了默,从后捧过一个极为精巧的螺钿漆盒。

杜夫人和杜庭兰心领神会,都悄然向滕玉意。

打开漆盒,几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条镶满了靺鞨宝和碧玉的颈串,靺鞨宝雕镂成一朵朵玫瑰花瓣,碧玉则刻成了栩栩如生的嫩叶,细细一,连花枝上的刺儿都清晰可见。挨挨挤挤一串下来,堪称动人心魄。

屋里人惊异得说不出话,这等精巧的宝物,满天下都未必找到第二件。奇怪这样贵的一份礼,却连名帖都没附。漆盒内外寻了个遍,连半点推测出主人份的线索都没留下。

杜夫人和杜庭兰心头一酸,都猜到这是谁送给阿玉的生辰礼,如此心,可见唯恐惊到阿玉体内的蛊虫。

“阿玉,过来这礼物喜不喜欢。”

滕玉意正急着找东西,闻言过来瞅了眼。

“喜欢吗”

滕玉意愕了愕,点点头坐下“谁送的”

她爱不释手。

杜庭兰心中隐隐有些失望,不,忘是一定没忘的,但道长在信里告诉过她们,有足够深的羁绊才

她试探着问“你觉得应该是谁送的”

滕玉意愣眼着那异常可爱的玫瑰,心里益发空惘,急切地检视漆盒,孰料里外都找不到名帖。

滕玉意有些着急“程伯,好好查查这礼物是哪家送来的。”

程伯得应了。

滕玉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焦灼起屋继续找,越找眉头越紧。

“你到底在找什么”杜庭兰和杜夫人上前。

“好像丢了件东西。”滕玉意茫无头绪,“我得尽快找来,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杜夫人无奈“你倒是说说大概是什么物件,不然我们怎么帮你找。”

滕玉意张了张嘴,恨思索半天,却连那究竟是物还是人都说不清。

她心急火燎,自顾自蹲下来翻找箱箧“姨母,我也说不上来,还是我自己找吧。”

这时下人过来说,扬州各贵要人家的女眷都到花厅了,请夫人和娘子赶快出去招待。

“阿玉。”

滕玉意置若罔闻。

杜夫人和杜庭兰好先行出去招待女眷。

可是这一等,整整半个时辰都不见滕玉意到花厅去,她可是今日的寿星,再不出现就失礼了,杜庭兰忙向众人告了罪,到内院寻滕玉意。

到了院中,却是出奇的寂静,廊下的丫鬟们静悄悄不说话,踏进房中,连春绒和碧螺都不大对劲,几个大丫鬟都倚立在门口,屏声敛息望着屋内。

杜庭兰焦声分开几人,一抬眼,就到滕玉意似在低头什么。

“阿玉”杜庭兰忐忑上前,近前上前扳滕玉意的肩膀,不料没扳动,转过一,意外到妹妹满脸是泪。

“阿玉”

再妹妹手中,竟紧紧攥着一串铃铛,铃铛金灿灿圆滚滚的,却是哑默无声。

滕玉意的泪水颗颗滚落,瞬间就湿透了玄音铃。 ,无防盗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