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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第35章 第 35 章

作者:凝陇 分类:科幻 更新时间:2024-09-14 13:14:36 来源:就爱谈小说

抱珠前脚刚走, 绝圣和弃智后脚就来了“王公子,我们打算去小佛堂借点符纸来用,天色不早了, 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

两人蔫头耷脑的, 估计还在为下午的事不安。

滕玉意是个闲不住的人, 打从知道尸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就一直琢磨着做些什么, 听说要去见五道,很痛快就应了“走吧。”

进门就看见小佛堂里散乱堆放着许多竹简,东明观五道正埋头找东西。

“咦, 王公子怎么也来了”见喜推开脚下那堆包袱,笑嘻嘻道, “快请坐。”

绝圣和弃智问“前辈们下午去了何处晚辈前楼后苑找了许久。”

“我们能去何处还不是跟世子待在一起。”

绝圣弃智一惊“跟师兄待在一起”

见仙瞧他二人神情,捧腹大笑起来“难怪你们师兄没事就骂你们, 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见乐把手中卷帙扔到旁边,哼哼道“别光顾着笑他们,蔺承佑叫你过去时, 你不是也屁颠屁颠地以为有好事”

见仙眼睛一斜“你又知道了扶正黜邪对贫道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我不该高兴吗”

滕玉意早就觉得下午的事不对劲,听了这话倒也不奇怪“各位上人帮着世子除祟去了”

“算不上除祟,早上那个青芝不是死得稀奇嘛, 世子怀疑楼里混进了邪祟, 下午叫我们过去帮忙。”

见美接过话头“那东西半人半祟,被尸邪操控却不自知,平常的识鬼法是验不出来的, 只能用不寻常的法子来试。”

绝圣和弃智脑中白光一闪, 师兄让人准备那么多浴斛, 原来是为了这个。

“师兄把让楼里的小娘子叫过去,是想找出妖邪”

“不然呢”

绝圣和弃智窘迫地抓了把头发,亏他们说了一堆不知轻重的话,师兄估计要气死了。

滕玉意撇撇嘴,也不能怪绝圣和弃智想歪,蔺承佑瞒着别人也就算了,连两个师弟都瞒在鼓里,声势弄得那样大,被人当作淫徒也无可厚非。

“师兄该不会是把阴指符融到浴汤里了吧。”

“没错,那东西虽说已经半人半鬼,但还留有一半心性,有重金作饵,必然会想法子在水里闭气,但她既为尸邪所用,七窍早已被阴气钻了空子,只要在浴斛里泡得稍久些,就能露出破绽。”

滕玉意好奇道“所以找到那人了么”

“没有。”五美困惑地叹气,“这法子用来试半阴半阳之人历来万无一失,可今日逐一试下来,竟无一个有异。”

弃智蹲下来托腮思忖“楼里的娘子都查遍了么,会不会漏了什么人”

见天摇头“世子把楼里负责扫洒的婆子都叫去了,连贺明生都被逼着在汤里泡了一晌,老老少少查了一圈下来,始终没能发现谁有异。”

见美朝滕玉意一指“也不尽然,王公子她们不就没过去试水么”

“那是因为她们三个不可能是傀儡。”见乐翻开手中的竹简,“你们别忘了,卷儿梨和葛巾娘子曾被妖邪掳走,好险才救回来,王公子则被尸邪追袭了两次,尸邪如果只想让她们做傀儡,不必如此麻烦,大不了喂她们吃点唾沫就好了,保管乖乖听它的话。”

滕玉意一惊“尸邪把人变成傀儡的法子就是喂唾沫”

见乐拍腿大笑“是不是很恶心它的唾沫很宝贵,轻易不给人用,但只要喂上一口,即便那人面上与常人无异,身心却被操控得死死的。”

滕玉意一个激灵,照这么说,那晚在成王府沦为傀儡的几个人,岂不是都吃过尸邪的唾沫她想起那位南诏国的顾宪,他醒来若是知道自己被尸邪喂过口水,怕是会恶心到个把月吃不下饭吧。

“唾沫喂得多,被操控的日子长。唾沫喂得少,被操控的日子短。这法子粗暴直接,弄来的傀儡也很听话,就算最后被尸邪剜心,傀儡也不会有怨愤之气,所以尸邪绝不会取傀儡的心,能被它取心的,一定是神智清醒之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有七情六欲,才能被尸邪的幻境折磨得痛苦不堪。”

见喜道“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上回卷儿梨和葛巾被救回来后,马上就被喂了清心丸,对沦为傀儡已久之人,此丹效用不大,但如果刚被尸邪操控,一粒就可以让她们清醒。”

滕玉意暗暗点头,怪不得蔺承佑那么痛快就答应放走卷儿梨,原来压根就没打算叫她进去试水。

她装作不经意道“既然该试的人都试过了,是不是说明楼里并未藏邪祟那么青芝的死也就无甚可疑了,就是投井而亡吧。”

见天把嘴撅成一个花骨朵“早上我也瞧了,单看青芝的尸首,分明就是呛水而亡。倒是世子蹲在青芝尸首边看了一阵,似在青芝的衣裳上发现了什么,但井边既无邪祟迹象,也无布阵过的遗痕,没等我仔细察看尸首,法曹就闻讯赶来了,再之后就把我驱到一边,不许我靠近了。”

见仙困惑道“这么说世子一定发现了什么,为何一字不肯提呢”

“世子多半有他的顾虑,我只奇怪青芝若是被人所害,凶手为何就不能再等几天非得趁我们和世子都在的时候下手,就不怕露出马脚”

滕玉意想了想,弯腰把脚边的竹简捡起来“想来已经到了非下手不可的地步了。青芝不死,那人的把柄随时会被抖出来,青芝死了,你们未必查得出真相。我猜凶手赌的就是这个。”

就听门外有人道“王公子不在自己房里待着,跑到我们这来串门来了”

众人一扭头,外头进来个锦衣玉冠的少年,不是蔺承佑是谁。

绝圣和弃智好似被火烫了屁股,一下子从地上弹起“师兄。”

蔺承佑背着箭囊,鬓角上似乎有汗,进来后瞟了滕玉意一眼,随手将手中的东西扔到条案上。滕玉意瞄过去,小小的一包,也不知装着什么。

众道奇道“世子,你这是去哪了怎么看着像刚跟人交过手”

蔺承佑道“正要跟你们说呢,关于青芝”

忽然转向滕玉意,笑道“王公子,天色不早了,我这儿不方便留你,请回吧。”

滕玉意正奇怪蔺承佑为何主动提起青芝,一看他戏谑的目光就明白了,无非在外头听到她的那番话,知道她好奇此事,故意起个头却不往下说,逐客令一下,她纵是百爪挠心也得离开。

弃智为难道“师兄,已经入夜了,尸邪随时可能闯进来作祟,王公子一个人待在房中恐怕不妥当,要我们同她一起回去么可我们还想同师兄多待一会。”

“你们是得留下来,从今晚起,好好跟我学学规矩,省得被人撺掇几句,就连自己是青云观的弟子都不记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容可掬,但眸色沉沉,像染了一层寒霜似的。

绝圣吓得一缩脖子,忙示意弃智别再说话了,没看到师兄还在气头上吗,一进来就找滕娘子的麻烦,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滕娘子再不济还有师兄给的玄音铃,尸邪真来了的话,滕娘子一摇铃铛师兄就能赶过去。

可滕玉意非但不走,反而笑盈盈坐下了“世子,我来是因为有要事要相告,好不容易等到世子露面,没承想世子刚来就赶我走。我走倒也没关系,但事关如何除去尸邪,不说恐会误事。”

蔺承佑故作惊讶道“我倒不知王公子还会除邪,真有对付尸邪的好法子,你自己就能自保了,用得着青云观和东明观相护么”

“我也是下午才得知此法,如能依法妙用,或许真能顺利除去尸邪。”

蔺承佑一个字都不信,尸邪可是邪中之王,多少道法高深的前辈对其无计可施,滕玉意这几日困在彩凤楼中,上哪去打听妙法。此女诡计多端,稍不留神就会被她算计,下午才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撺掇绝圣和弃智跟他闹,论拱火简直是第一名,此时无事过来献殷勤,谁知又在盘算什么。

换作平日,他有的是工夫跟她周旋,目下他又累又饿全无心思。

不就是不肯走么他有的是法子治她。

他掉头往另一侧走,边走边摘下背上的箭囊。

滕玉意先还等蔺承佑追问,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劲了,侧堂放着一副厚实的茵褥,看着像夜间眠卧之处,这两日蔺承佑为了方便捉妖,估计都睡在佛堂里的褥子上。

蔺承佑走到茵褥前,懒洋洋往前一倒“这几日我累坏了,晚上还有得折腾,先将就歇一歇。”

众道吃了一惊。

滕玉意脸一红,霍然起了身。

蔺承佑笑得又痞又坏,翻了个身坐起,作势要脱靴“王公子别走啊,不就是受累观摩本人睡相么,我是丝毫不介意的,就怕传出去对王公子的名声不好。”

滕玉意暗暗咬牙,背对着蔺承佑,快步往外走“这法子当年成功降服了南诏国的尸王,无关道术算是另辟蹊径。可惜世子不想听,我又何必多说,也罢,那我就告辞了。”

蔺承佑本来也没真打算宽衣解带,不过做做样子吓唬滕玉意罢了,听她提起南诏国尸王,手上动作一顿,难道她真知道什么好法子

他忙笑道“王公子别忘了,尸邪要是不落网,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滕玉意也笑了起来,脚下步伐却不停“即便我死了,世子不是还得对付尸邪么明明有现成的好法子,世子自己不想听。横竖你们神通广大,估计也不指望旁人帮着献策,了不起多折腾几回,总有一日能降伏二怪。”

蔺承佑咳嗽一声,用眼神示意绝圣和弃智拦住滕玉意。

绝圣和弃智硬着头皮追过去“王公子,请留步。”

滕玉意绕过二人朝外走“不必留,你们师兄冒犯我在先,除非向我赔礼道歉,否则我一字都不说。”

绝圣和弃智忙又围上去,奈何滕玉意铁了心要走。

程伯听到动静,进来挡在绝圣和弃智前头,和颜悦色道“两位道长,烦请让路。”

绝圣弃智愣了愣,程伯是滕府的忠仆,面上谦恭随和,实则沉毅有谋,若再硬拦着滕娘子不让走,势必伤和气。

两人束手无策,求助似的看向蔺承佑。

众道平日能言善辩,此时却促狭地保持沉默,人是蔺承佑得罪的,收场是不是也得他自己来。

蔺承佑早已起了身,笑着踱近滕玉意“王公子,你用过膳了吗”

滕玉意挑了挑秀眉,凭蔺承佑那骄矜的性子,要他低头认错,怕是比登天都还难,突然问起这个,无非想把刚才的事轻描淡写揭过去。

她淡淡道“阁下提醒我了,我正要回房用膳。”

说完再次迈开脚步。

“这么巧,我也饿了。”蔺承佑脸皮极厚,含笑拦住滕玉意,“我担心二怪晚上闯进来,才令贺老板准备了一大桌酒膳,若王公子愿意赏光留下来吃饭,我再让他们送些王公子爱喝的龙膏酒来。”

滕玉意眼波一动,蔺承佑倒是能屈能伸,大概是吃定了她会心动,竟拿龙膏酒来同她讲和,这酒太奢贵,再舍得花酒钱也不能日日喝,她承认她心动了,何况她原本也没存心要走,于是作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说“ 几壶”

蔺承佑谛视着滕玉意,此女一双眼睛乌溜溜水灵灵,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早料到她会得寸进尺,果然就来了,她是吃准了他想知道那法子,所以才有恃无恐。

若在往日,敢有人这样要挟他么不等那人算计他,他早让对方吃尽苦头了。可惜尸邪太狡诈,他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对付这东西的机会。再说刚才自己也算轻薄了她,她这种性子,自是不肯轻易作罢,不就是几壶酒么,只要能打听到有用的线索,她爱喝给她喝好了。

“既是我做东,王公子想喝几壶酒喝一壶。”

滕玉意展颜一笑“世子一番美意,王某不便推却,程伯,难得世子盛情款待,你把霍丘叫来,今晚我们主仆就在此处用膳了。”

绝圣和弃智高兴坏了,一个乐呵呵要到前楼叮嘱厨司置备膳食,另一个忙着抹拭茵席。

蔺承佑拉住弃智,把刚才搁在案上的那包东西递给他“让厨司把这个煮了汤送来,你在旁边盯着点。”

见天等人抻长脖子一望,顿时愕然失色“火玉灵根”

滕玉意纳闷,何谓火玉灵根

众道一窝蜂围到了蔺承佑身边,边看边啧啧称奇“还真是火玉灵根。玉池清水灌灵根,从来只在文清玉散经上见过这名字,头一回亲眼见,都说这东西当年被焰明尊者从婆罗国引来,用道法栽下,历经寒暑,数十年才能得一株,喝了不但能却病延年,还有御邪之效。”

见天兴致勃勃冲滕玉意招手“王公子快来,知道你出身名门,素来见识不凡,但老道敢打赌,这东西你绝对没见过。”

滕玉意走过去仔细打量,只见蔺承佑手心托着一盏硕大的蕈伞状的东西,乍眼看去像是灵芝,但这东西分作两色,顶上的冠子色如赤火,底下的根茎却玉莹光寒,一红一白,交相辉映,有如冰火两重天。

绝圣和弃智道“原来师兄刚才弄这个去了,吃了这东西,是不是对付尸邪的时候也能容易些”

蔺承佑说“没那么神,但也有些护身的效用,喝下此汤,心脉即被药气相护,哪怕被邪祟所伤,也能侥幸不死。可惜药性甚短,顶多能维持三日。”

“三日足够了。”众道正在兴头上,哪管得了那么多,“这些年不知多少人想找火玉灵根,可惜那本经书亡佚了半本,世人既不知其种在何处,也不知如何服用,今日知道了,原来要做了汤来喝。世子,这般罕物,你从何处得的”

说完才觉得这话多余,这等珍草外头哪见得到,料着是宫里弄来的,再说以蔺承佑这踢天弄井的性子,只要他有心搜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深山的仙草、水底的赤蛟,就没有他弄不到的。

蔺承佑道“二怪蛰伏了整整两日,城内外全无动静,此事太不寻常,推算出阵之日,它们至迟这两日就会来找麻烦,为求万无一失,我特意让人去取了这东西来。弃智,送到厨司去吧。”

众道喜出望外“好好好,谁成想有生之年能喝一回火玉灵根熬的汤。”

弃智千珍万重地捧着火玉灵根走了,大伙忙着一起收拾小佛堂,没多久把当中一大块收拾出来了,只是厨司慢得很,等婢女们摆放完碗箸离开,膳食还未送来。

众人绕着条案坐下,座次也不分尊卑了,程伯和霍丘百般推拒,怎奈五道死活要拉他们一起坐,眼看蔺承佑和滕玉意都无异议,只好叨陪末座。

如此一来,堂内热闹非凡,门窗洞开,抬眼就能看见夜色中的园子,清风相护,圆月朦胧,一派陶情适性的景象。

见乐美滋滋抿了口龙膏酒“王公子,你说的对付尸邪的那个法子是什么,老道心里像猫抓似的,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

滕玉意笑道“当年南诏国的尸王为祸一方,降服它之人并非僧侣,而是兵营里的士卒,这法子无关道术,说来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的法子,还无关道术”蔺承佑语带谑意,“王公子该不会说他们拔了它一对獠牙吧。”

滕玉意微微一笑“正是如此,尸王专闯军营,每晚都扑杀数十名军士,后经巫师献策,将军令人找来两根极为尖锐的利弦,把前头做成勾子,一边一个套住尸邪的獠牙,众军士齐齐发力,拔出了那对獠牙。”

蔺承佑面色古怪,众道也是惊讶无言。

滕玉意目光从左到右掠过一圈,心里泛起了疑惑“这话有什么不对么”

蔺承佑一哂“王公子,这话你从何处听来的”

滕玉意眨眨眼,程伯历来稳重,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但为何蔺承佑等人的神色这么奇怪。

“回世子的话。”程伯主动起身作揖,“这话是小人告诉公子的,当年小人有位故友叫谭勋,早年曾随军在南诏国驻扎过一阵,尸王的传闻就是他回长安后与小人说的,据谭勋所言,尸王被拔掉獠牙后,当即化作了一滩脓水,此后再未有尸怪作乱,他言之凿凿,自称亲眼所见,但小人并未详加打探,此事已过去了十年,今日听诸位上人说起尸邪的獠牙,小人才记起有这么一回事。”

蔺承佑与众道对视一眼,席上出奇地安静。

滕玉意狐疑道“哪里不对劲么”

蔺承佑冷笑“此话不通。”

程伯神色有异“世子,小人句句属实”

蔺承佑正色道“程管事,并非疑你扯谎,但是无论尸邪还是尸王,獠牙是其要害,一旦被拔除,便会如你所说化作一滩脓水,它们为求自保,把一对獠牙修炼得固若岩石,火烧、刀斫、引雷、绳锯,均不能损其一二,前人也试过用炼铁做成细绳来拔除獠牙,最后一败涂地,所以那位谭勋说用两根琴弦就能做到,实难让人相信。别说这法子至今没人成功过,琴弦本就易折易断,如何拉拔这等坚硬之物”

滕玉意胸口突突一跳,忽然想起前世害死她那怪人手中的丝线,看着极细,却能削皮断骨,只不过一个是丝线,另一个是琴弦。

“我看那个姓谭的就是瞎说。”见乐不满道,“尸王的法力远不及尸邪,说不定南诏人用什么法子将其降服了,当地人却以讹传讹,闹出了这等不经之谈。”

“是不是不经之谈,找到这个谭勋不就成了。”蔺承佑看向程伯,“程管事,此人现在可在长安”

程伯泰然道“小人不知,听说谭勋四年前因腰伤卸了职赋闲在家,一直住在城南的安德坊,但小人与他久无来往,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若他还在长安,这两日就有消息了。”

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她从刚才起就不对劲,面色煞白分明有心事。

“王公子”

滕玉意掩袖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我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故事里最不通的就是那对琴弦,但如果世上真有这种锋利至极的利器呢,哪怕细若雨丝,也能削皮断骨,如能绞作一股,坚韧堪比神物,何不查一查这所谓琴弦的来历假如查出属实,何愁没法子对付尸邪。”

绝圣懵了一下,陡然想起那晚滕玉意给他们看过一张画,画上正是一根细若雨丝的丝线,这“丝线”该不会跟南诏国对付尸王的“琴弦”有关系吧。

“细若雨丝还能削皮断骨”蔺承佑皱了皱眉,“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好物,王公子从哪听来的”

滕玉意隐隐有些失望,居然连蔺承佑都没见过这种暗器,此事也太不寻常了,会不会那晚她看错,她误以为是暗器,其实只是一根普通丝线,只因那人功力高深才变成杀人利器

“我对兵器一窍不通。”她想了想答道,“这话还是前阵子来长安的时候,偶然听临近船上的旅人说起过,你们也知道,风阻船泊之时,侠士文人们常在舷板上饮酒清谈,回京这一路走走停停,我也算听了不少海外奇谈。”

见天问“说的老道都好奇了,世上真有这种兵器么,为何长安坊市里从未见过”

蔺承佑摩挲着酒盏边沿,南诏军营里用琴弦拔掉獠牙或许是假,但尸王此后的确未再作乱是真,如果不是用这法子,又是怎么降服尸王的这故事就算八分是假的,至少也有两分真,要不要今晚就让人去查这个谭勋

正当这时,外头有人探头探脑“世子,外头有人送信来了,人在前楼,说要把信当面交给你。”

蔺承佑便起身“诸位慢饮,容我少陪一阵。”

蔺承佑走后没多久,弃智乐颠颠领着众婢女送馔食来了。

“劳各位前辈久等了。”

五颜六色的菜一呈上,小佛堂顿时欢快起来。

火玉灵根下锅之前姿色妖异,煮成汤后却味道古怪,绝圣和弃智给人分汤,满桌绕走忙得不亦乐乎。

席上每人分得一碗,滕玉意也不例外,她盯着手里的汤,那东西颜色褪尽了,活像一团团絮状的白叠布注1。

绝圣和弃智小心翼翼把蔺承佑的那碗汤盖上了碗盖,坐下来把自己的汤一饮而尽,抬头看滕玉意迟迟不喝,忙劝道“王公子快喝吧,这种灵草汤趁热喝药性最好。”

滕玉意点点头,强忍着喝了一口,幸而汤味虽有点怪,味道倒不算冲人,她正要一口喝完,蔺承佑拿着一封信返回了,进来看滕玉意捧着汤碗在喝,他面色微变“慢”

然而晚了一步,滕玉意一下子就把剩下的汤都喝完了,喝完对上蔺承佑古怪的目光,她纳闷道“怎么了”

蔺承佑很快恢复了常色,回到原位,意味深长地看了绝圣和弃智一眼。

绝圣和弃智把蔺承佑的碗盖揭开“师兄,快喝汤吧,再晚就凉了。”

蔺承佑想了想没说话,接过汤碗一口喝了。

滕玉意素来有手脚发凉的毛病,喝完就觉得整个腔子都烧了起来,双足好似泡入了温汤,脚心悠悠升腾起一股暖意,不久之后,连脊背也开始冒汗,整个人暖洋洋的,仿佛坐在炉前。

她轻轻擦了把汗,这东西的药性果真了得。

程伯和霍丘不安地放下碗箸“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二人面色如常,浑不见冒汗。滕玉意疑惑道“你们不觉得热么”

“热” 见仙忙着往自己碗里夹菜,“喝了汤又吃了菜,好像是有点热,咦,王公子,你头上怎么全是汗珠”

众人虽说满面红光,却不似滕玉意这般大汗淋漓,滕玉意环顾左右,不提防碰上蔺承佑古怪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

蔺承佑浑若无事“火玉灵根是大补之物,王公子不像我等有内力在身,刚吃下去有些不受用,克化几日就好了。”

“对对对,老道早年刚吃补气之物时,也曾像王公子这般浑身发热汗。”

绝圣和弃智猛地点头“王公子不必担心,这是好事呀,师尊也曾说过,火玉灵根妙用无穷,你要是有什么旧疾,没准能一并去掉病根呢。”

程伯听了这话喜忧参半,自从上回娘子落水,他就总担心娘子落下什么毛病,喝了这个灵草汤,说不定就打好了,他端详着滕玉意的神情,紧张地问“公子,你可觉得好些了”

滕玉意默默体会了一阵,自觉身上并无其他不适,笑了笑道“让诸位见笑了,估计散散汗就好了。”

这时又来一个庙客,在殿外探头探脑“世子殿下,小人有要事禀告。”

蔺承佑冲那人招了招手。

这庙客名叫阿炎,平日负责在楼前迎送,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路小跑到跟前“葛巾娘子和卷儿梨吵起来了。卷儿梨摔碎了葛巾娘子的一块玉佩,葛巾娘子气不过,骂了卷儿梨好些话,卷儿梨吓坏了,一个劲地赔罪,但葛巾娘子不依不饶,非要让卷儿梨立即搬出她的卧房,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把楼里的人都惊动了,萼大娘、沃大娘和主家赶过去劝了一晌无用,只好让小的过来问世子这样吵闹也不像话,能不能让她二人分作两处”

席上的人愣了愣,卷儿梨本来与年幼的伶人们同住另一处院落,只因被尸邪盯上了,临时被蔺承佑安排搬来跟葛巾住一间,而滕玉意则住她们对屋,这样尸邪作祟时,也能方便照应。

阿炎颇会察言观色,也算有些口才,面上有些讪讪的“主家说了,这等琐事本来不该来叨扰世子,但世子曾说过,卷儿梨和葛巾娘子不能随意搬动住处,所以主家特让小的来请示世子。”

蔺承佑很痛快就答应了“既然都打起来了,那就让她二人分开吧,不过那个卷儿梨不能搬离太远,就在廊上另找住处,相距不超过两间,省得不便照管,安置好了过来告诉绝圣和弃智,他们自会去房门外重新画符。”

阿炎弓腰听了“让世子见笑了,葛巾娘子毁容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从前人人喜欢,现在简直像个疯妇,不过也怪不得她”

忽然一个激灵,谄笑道“小人多嘴,这些话世子想必都听过了。”

蔺承佑哎了一声“我就喜欢你这种多嘴的,再听点新鲜的也无妨,你只管说,想起什么说什么,说得好了有赏。”

阿炎精神一振,欢然搓起手来,搜索枯肠想了一通,苦着脸道“小人有个毛病,越是想说,越憋不出来,要不世子问小的几个问题”

见乐笑嘻嘻道“那贫道就不客气了,原来你们楼里的都知也分三六九等,既然葛巾来你们彩凤楼没多久,在她之前最得势的娘子是谁”

“回道长的话,葛巾娘子来之前,本是魏紫和姚黄最得势,葛巾娘子一来,这二位就被比下去了,听主家的意思,葛巾娘子要是不出事,这个月就能定下花魁的名分了。到那时候,光酒钱葛巾自己可分两千,这还不算其他的打赏,照这个势头下去,葛巾娘子过不几年就能为自己赎身了,哪知一下子泡汤了。”

五道问“魏紫姚黄是不是病了的那两位我记得今日世子叫楼里的娘子去泡浴斛,这两位称病留在房中,经世子相招才肯出来。”

“正是她二位,魏紫娘子善舞又善诗,彩凤楼没开张之前就出名了,别看她比其他娘子都宽胖,跳起舞来却灵巧得很,尤善胡旋舞,哪怕给她一块再小的毬子,也能在上头旋转如飞。

“至于姚黄娘子,那就更不用说了,相貌才情样样出色,唱起曲来跟树上的黄鹂鸟一样好听,此外她还另有一项绝活,就是能学猿声鸟鸣,据她自己说,她小时候跟一位奇人学过口技,所以学什么像什么。记得彩凤楼开张的头几个月,将军公子都是冲她二人来的。”

见天道“她二人什么时候病的”

“魏紫娘子病了好些日子了,姚黄娘子则是今天早上青芝投井之后吓到的。”

五道神色微妙,这也病得太是时候了,见喜又问“她们跟葛巾娘子交情好么”

阿炎尴尬地笑了笑“小人平日只负责在门前迎来送往,轻易见不到楼里的娘子,这几个名头响的都知,更是神仙似的人物,小人能偶尔瞧上一眼已是不易,她们之间交情如何,小人可是一句都说不上来。”

见天却不依不饶“葛巾娘子被毁容可是大事,那几日你们彩凤楼定是天翻地覆,那晚魏紫和姚黄在何处,就没人怀疑她们”

阿炎瞠目结舌“不说是厉鬼挠坏的吗楼里闹了好些日子了,那女鬼不少人见过。”

“你们主家也信这套说辞好好的花魁被毁容,他不心疼人,总该心疼钱,出事之后就没想过一个一个盘问”

“问了,魏紫当晚陪户部的林侍郎赴诗会,姚黄则同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赏灯会,随行的人不在少数,竟夕玩乐,次日方回。”蔺承佑不紧不慢开了腔。

五道愣了愣“原来世子都查过了。”

阿炎苦笑“其实我们主家也一一问过,巧就巧在那几位都知要么在前楼陪客,要么随客外出,竟是没人有嫌疑,加上楼里闹鬼是真,主家才信了葛巾是被厉鬼所伤。”

滕玉意端坐一阵,身上益发燥热,有心仔细听这庙客说话,无奈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为了分神她忍不住道“晌午我在前楼饮茶,恍惚听人说青芝最近手头阔绰不少,彩凤楼总共就这些人,你与楼里都知不熟,总该与青芝有些交情,你可知她的钱从哪来的”

阿炎诧异道“青芝手头阔绰了怪不得这小蹄子最近不跟我们蹭酒了。公子不知道,青芝这婢子时而憨傻,时而精明,最大毛病是贪吃,遇到酒食,那是能骗则骗,能抢则抢,她在葛巾娘子身边伺候,本来极风光,葛巾娘子被毁容之后,底下人境况也跟着一落千丈,青芝不敢去厨司偷东西,只能到各个房里蹭吃喝,撵又撵不走,人人见了她都烦,公子这么一说,小人想起来,她前几日似乎真有点不对劲,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活像捡了宝。”

滕玉意看了看蔺承佑,奇怪他面如静玉,似乎丝毫不觉得惊讶。

“最近妖异作怪,楼里人人自危,她何事这么高兴有人来找过她吗,最近可新结识了什么人”

“应该是没有。”阿炎仔细想了想,“葛巾娘子毁容之后离不了人,青芝起先还盼着葛巾娘子能恢复容貌,伺候得可殷勤了,头几日睡个囫囵觉都不易,哪有机会结识新朋友。没多久就出了妖异的事,彩凤楼被封,楼里人都没机会出去,青芝也不例外,况且小人整日在门口迎来送往,从没听说有人来找过青芝。”

“这些话不够新鲜。”蔺承佑把玩着酒盏,“还有别的吗要不你再仔细想想,不然我这酒钱想舍都舍不出去。”

阿炎挖空心思想了一通,悦然道“有了,青芝老说自己还有个姐姐,当年姐妹失散了,一直未有音讯,她平日攒下些钱,全用来托人打听她姐姐的下落了,沃大娘听了,总骂青芝疯傻,说青芝压根没有姐姐,家里只有一个妹妹,而且她妹妹早在当年被发卖的时候就死了,如今事隔多年,上哪再变个姐姐出来。”

蔺承佑似乎对这话很感兴趣,沉默片刻道“还有没”

阿炎头皮发紧,恨不能把肠子里的东西都搜刮出来“小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蔺承佑提醒他“青芝最近可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阿炎茫然地望着半空想了半天“有了记得有一回楼里在一起说闹鬼的事,大伙正害怕呢,青芝突然没头没脑说了句她跟那个被店主夫人逼死的美妾是同乡。我们都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问她只听说巴结贵人的,没听说跟死鬼攀关系的,那美妾跳井时,彩凤楼还没开张呢,青芝你上哪见过那美妾又怎么得知自己和美妾是同乡青芝你被卖了这么多年了,记得自己从哪来么

“大伙问了她一串话,青芝却得意洋洋跳下台阶跑了,也不知道她得意个什么劲,认识个死鬼像捡了宝似的。”

蔺承佑本来吊儿郎当,听了这面色沉了下来“同乡她说她跟前店主的妾是同乡”

“没错,不过青芝这孩子爱吹牛,她的话本来就没几个人相信,没准是看大伙怕鬼,故意说这样的话吓唬人,大伙不愿给她脸,事后也就没仔细追问。”

蔺承佑目光如电“你再好好想想,在那之后青芝有没有再说过类似的话。”

阿炎吃了一惊,每回见到这位世子,都是言笑自如,一副潇洒浪荡的模样,这样疾言厉色,无端让人心慌。

他捧着脑袋冥思苦想,然而越着急越想不出,最后摇了摇头,强笑着正要开腔,外头又有人道“阿炎,你在磨蹭什么,主家叫你呢。”

阿炎慌忙应道“来了。”

又干巴巴笑着“世子”

蔺承佑从袖子里掏出一缗钱扔给阿炎“今晚这些话出去后不用跟别人提了,若是想起什么,不拘什么时辰立即来找我,。”

阿炎高高兴兴走了,蔺承佑这才拆开手边的那封信。

绝圣和弃智轻声问“师兄,是洛阳来的信么是不是打听到那位洛阳道长的底细了”

蔺承佑不答,很快看完了信,目光定了一定,随后扭头看向香案后那尊莲花净童宝像,起身绕着宝像踱起步来。

见喜等人思绪还在阿炎那番话上,径自议论开了“我听了这半晌,怎么觉得这青芝不对劲呐,会不会葛巾娘子的脸就是她毁的”

见天呼啦啦喝完碗里的莼羹,头也不抬道“蠢货,是谁都不可能是青芝,别忘了青芝是葛巾娘子的贴身侍婢,那厉鬼抓伤葛巾时骂得那样大声,真要是青芝的声音,葛巾娘子早就听出来了。”

“也对哦。”绝圣挠了挠头,“那会不会是魏紫或是姚黄娘子呢毕竟她们本来要做花魁了,是葛巾娘子来了才坏事的。”

见美一乐“你们师兄不是都说了么,她二人那晚压根不在楼里,而且此事分别有林侍郎和魏大公子作证。”

“这也太巧了,会不会二人为了脱罪,求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帮她们圆谎,美人如名花,可遇不可求,他们几个不是正打得火热么,兴许魏紫和姚黄哭个几句,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就心软了。”

滕玉意此时已经喝了许多凉丝丝的蔗浆,然而身上的热仍不见缓,听他们越说越离谱,忍不住道“别忘了魏紫娘子赴的是诗会,这种场合往往宾客如云,魏紫当晚在不在席上,随便打听一下就成了,林侍郎就算想替人遮掩,也不会撒这种拙劣的谎话。姚黄娘子则去了曲江赏灯会,此事不单有魏大公子作证,还有一众随行者。”

见天打了个饱嗝“王公子说的对,我劝你们少开腔,你们能想到的,世子和大理寺那些官员早该查过了。”

见乐骇然道“对了,青芝总说自己有姐妹,刚才那庙客说又青芝提过她与店主的美妾是同乡,该不会那美妾就是她的姐妹吧。”

滕玉意仰天长叹,弃智哭笑不得“青芝这些年一直惦记她那个姐妹,突然得知姐妹已死,还死得这么憋屈,哭还来不及呢,怎会得意洋洋。”

见乐悻悻然摆手“不猜了不猜了我们本来很聪明的,喝了酒才糊涂,何况我们又不是法曹,猜不对也不稀奇。”

滕玉意瞟了眼蔺承佑,她这边说起青芝有个姐妹时,蔺承佑居然连头也不回,可他明明对青芝的事兴趣浓厚,如此平淡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了。

滕玉意摸摸胡子,如果青芝是被人所害,凶手至今未落网,既然蔺承佑正在调查此事,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听来的事相告。

“听人说青芝在房中藏了一包樱桃脯,面上放着吃食,底下却藏着珠玉,那日被人撞破之后,她谎称是旧识送的。”

蔺承佑蹲下来查看条案底下,闻言连头也不回,显然毫不感兴趣。

滕玉意扬眉,这个他也听过了

这事是她从抱珠口里听来的,撞破青芝的也是抱珠,那么告诉蔺承佑的,也只能是抱珠自己了。

众人齐齐把视线投向蔺承佑,也不知那封从洛阳来的信上写了什么,蔺承佑看完后一直在琢磨那尊宝像。

“世子,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五道好奇凑过去。

蔺承佑没抬头“记得贺明生刚盘下此楼时,因为不堪楼内鬼怪作祟,特从洛阳请了一位异士,这神龛就是那位异士命人建的。”

滕玉意打量香案,那晚金衣公子化作一条金蛟与蔺承佑惊天动地缠斗一番,小佛堂损折惨重,这尊宝像也随之从座上砉然倒下,现在重新被扶了回去,但漆块脱落了不少。

见天抱着胳膊“这阵法没问题呀,方方正正的太白降魔阵,宝像塑得丝毫不差,符箓也画得工整。要不是底下碰巧压着尸邪和金衣公子,这阵法足可以保楼内平安了,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位异士,谁能想到这里头会压着百年前的大怪。”

“我也看不出问题。”蔺承佑打量阵眼外的朱砂残痕,“但刚才洛阳来的信上说,他们找遍了洛阳,没能找到这位异士。”

五道愕了愕“出门云游去了”

“贺明生头几日就曾去过一趟洛阳,从那时候就找不到这位异人了,我不奇怪此人行踪不明,就是觉得他消失得太巧了些。”

滕玉意自从喝了火玉灵根汤,身上的热气就没消停过,忍耐到这时,早已汗湿了里头几层衣裳,身上黏腻异常,犹如坐在泥中,她扇了扇汗起身“对不住了,在下有些不适,需得回房换个衣裳,诸位慢聊,在下先告辞了。”

五道没料到滕玉意说走就走,都来不及挽留一二。

蔺承佑扭头朝滕玉意看去,本想说些什么,可滕玉意头也不回,快步出了门。

出来被晚风一吹,滕玉意非但不见好,汗反而出得更多了,身上仿佛有股真气顶着她走路,一步足可当平时三步。

她身轻如飞,一路连走带蹦,没多久就把程伯和霍丘远远甩在身后。

程伯和霍丘又惊又疑,娘子身手怎么突然轻捷了许多他们唯恐出岔子,忙也提气往前追,好在滕玉意脚程虽快,内力却不足,他们用上内力之后,很快就撵了上来。

滕玉意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气息在自己体内乱窜,胸口像要热炸,必须发力奔跑才能发泄这股莫名而来的怪力,风一般跑回南泽,路过葛巾的房间时,恰好撞见卷儿梨和抱珠从里头搬被褥出来。

廊道里闹哄哄站了不少人,有劝葛巾的,有宽解卷儿梨的,有说风凉话的,有和稀泥劝和的。葛巾面如寒霜,一动不动端坐在窗前。

换作平日滕玉意定会留下来看看热闹,此刻却没心思,一溜烟回到了房中,让外头婢女送浴汤来,房中就有浴斛,楼里热汤也是现成的,等东西送来,滕玉意关上门沐浴盥洗,洗完澡出来,身上的热气依然未缓解。

她叉着腰在房中团团乱转,胡人的衣裳只带了一套,剩下便是中原男子的襕袍和帻巾,来不及装点门面了,胡乱找了套干净男子衣裳换上,随后戴上那串玄音铃,拉开门道“程伯、霍丘。”

刚一开口,滕玉意自己吓了一跳,丹田热气直往上顶,嗓门竟比平日高亢不少,程伯和霍丘从隔壁房中窜出来,惊讶地看着滕玉意“公子。”

滕玉意咳嗽两声,压低嗓腔“你们陪我到园子里转一转。”

不等二人答话,滕玉意掉头就往外走,与其是“走”,不如说是“跑”,到了台阶前,因为太急没看清脚下的路,来不及收脚,狼狈地往前栽去。

程伯和霍丘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哪知滕玉意慌乱中使了个马步蹲,居然稳稳当当站住了。

程伯面色变了几变“娘子,这不对劲,你这身手”

怎么突然就轻如猿猴了

滕玉意喘气打量自己古怪的姿势,咬牙道“定是那火玉灵根汤搞的鬼蔺承佑”

正当这时,绝圣和弃智抱着一大堆符箓跑来了。

两人冷不丁看见一个穿墨绿色圆领襕衫的翩翩少年,第一眼没认出是谁,及至看见程伯和霍丘,才意识到少年是滕玉意。

“咦,王公子,你怎么在这”

滕玉意心头的火远甚于体内的怪火,二话不说抓住绝圣浑圆的胳膊“你们师兄在何处”

绝圣弃智一吓,滕娘子整个人都不对劲,嗓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柔悦,眼睛也亮得像要烧起来。

绝圣错愕道“师兄因为下午的事气坏了,说要好好罚我们,勒令我们先去卷儿梨房门外贴符,再赶回小佛堂打扫下那处阵眼,还说哪怕我们今晚不睡,也得把当年镇压二怪的墓室打扫干净。”

弃智惴惴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滕玉意怒不可遏,“还不是你们师兄干的好事。你们实话告诉我,那个火玉灵根汤到底有什么古怪”

两人慌了手脚“王公子喝了汤不舒服么不对啊,这汤我们也喝了,程伯和霍丘也喝了,还有东明观的前辈,大伙都好好的。”

滕玉意压着怒火想,罢了,这事是蔺承佑搞的鬼,绝圣弃智又怎说得明白,于是按耐着点点头,松开绝圣的胳膊往前走。

绝圣和弃智呆了一呆,忙要跟上去。

程伯面色如霜“两位道长想必也看见了,我家公子很不对头,用膳前还好好的,喝了汤才变得古怪,小道长若是知道什么,最好早些说出来。”

“我们真不知道。”绝圣弃智跺了跺脚,扭头看滕玉意已经疾步朝小佛堂去了,只好撩起道袍追赶。

“王公子,火玉灵根是记载在道家正统经书上的灵草,不会伤身害人的,王公子,你到底哪儿不舒服会不会是染了风寒论理火玉灵根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我哪儿都不舒服。”滕玉意只觉得胸口有股热气乱窜,开口就能喷出热火来,要是喷到花草上,没准能点燃整个园子。

她下意识把嘴紧紧闭上,好家伙,这东西不仅让人力大无穷,似乎还能乱人心性,她觉得自己简直小涯附身,暴躁得只想骂人。

“见仙道长不是说了么,记载火玉灵根汤的经卷亡佚了一半,兴许这东西的坏处就在另半卷上,蔺承佑既敢将火玉灵根拿出来吃,必定知道另半卷上写着什么,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刚才究竟使了什么坏”

弃智急道“师兄不在小佛堂。”

滕玉意脚步一刹,掉头直奔园子大门“那就是在前楼了”

绝圣和弃智瞠大眼睛,滕娘子脚下仿佛生了一对风轮,一眨眼就跑出去老远,两人有心去拉架,但又不能撇下卷儿梨和葛巾不管,只得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滕玉意消失在园门口。

滕玉意一口气跑到前楼,天色不早了,廊庑前点起了灯笼,大堂只有几个庙客和仆妇在干活。

滕玉意目光胡乱一扫,开口道“你们可看见成王世子了”

那几人回头一望,不由有些迷惘,平日见惯了滕玉意的胡人装扮,差点没认出这俊俏小郎君是谁。

“哦,是王公子啊”有位庙客回过了神,堆起笑容迎上前,“世子殿下他在二楼。”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贴面刮过,眼前哪还有滕玉意的影子。

庙客傻了眼,只听“咚咚咚”上楼的声音,茫然看过去,滕玉意一溜烟就蹿上了楼梯拐角。

滕玉意飞快奔到二楼,前楼的格局她早就摸清了,二楼全是雅间,平日宾朋满座,近日因封楼才空置下来。

沿着廊道找过去,始终没看见蔺承佑,推开最后一间房的门,依然不见人影,然而临窗的榧几上供着盏琉璃灯,分明有人来过。

滕玉意快步走到窗前,一灯如豆,照着房间忽明忽暗,榧几上搁着一卷竹简,一看就知是东明观的异志录。

跑了这一路,滕玉意身上的汗不知出了多少层,澡是白洗了,汗气从领褖边缘直往上冒。

她一边擦汗一边在房中急转,想冷静都冷静不下来,说来也怪,先前只是身上奇热,如今连脸颊都开始丝丝作痒。

“蔺承佑”

没听到蔺承佑的回答,滕玉意狐疑地环顾周围,好好的一个人,总不会凭空不见,趴到窗扉上往外看,忽听到半空传来“咯楞”一声,像是有人踩过屋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瓦当。

换做平日,滕玉意定会吓得不轻,可此刻体内有股怪力支撑着,这“惊”就化为了“怒”。

奇怪耳力也空前的好,凝神听了听,未能分辨出那人是谁,正要扬声喝问,就听到上头远远有人笑了几声,不是蔺承佑是谁。

滕玉意怒火中烧,仰头道“蔺承佑你给我下来”

这回是吼的了。

然而,蔺承佑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存心不理,竟是半分回应都无,滕玉意抓了抓衣襟,胸口像藏了一个火炉,热得她浑身发烫,再捱下去七窍都要冒烟了。

无奈上不了房梁,只能干着急,滕玉意视线在屋子里一顿乱扫,突然发现一旁书架位置不太对,本该贴墙摆放,此刻却被人拉开了一半。

滕玉意心中一动,近前定睛察看,赫然看见书架上竖着一块机括似的物事,做得甚为显眼,料着是供工匠们平日上下屋顶之用。

滕玉意举腕摇了摇玄音铃,铃铛一片哑默,想来周围并无邪祟,于是放心按下机括,便听“唰“地一声,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架软梯,她蹑衣而上,程伯和霍丘也闯进来了。

“公子。”

“蔺承佑在屋顶,我上去问他几句话,你们快跟上。”

说话间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她一钻出来就转动脑袋找蔺承佑,果见蔺承佑在东头的屋脊上,他显然早听到底下的动静,回头看见滕玉意,丝毫不见惊讶,只一哂“这不是王公子么不在房里呆着,跑房梁上做什么。”

滕玉意眼里燃着熊熊怒火,迅速看看周围,屋顶上并未看到旁人,这就奇怪了,方才明明听到蔺承佑跟人说笑,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去了何处。

不过目下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她小心翼翼踏在瓦当上,张开双臂稳住身子“我来自是为了找你算账,你在那碗汤里做了什么手脚快把解药给我。”

蔺承佑心里暗笑,绝圣和弃智两个傻小子好心办了坏事,竟把滕玉意害成这样,傻小子只知火玉灵根汤是好东西,先前一个劲劝滕玉意喝汤,殊不知这种灵草不好克化,有功力之人喝了会增长内力,没有内力之人喝了只会出乱子。

这事说起来只能怪绝圣和弃智擅作主张,断乎怪不到他头上,不过他才懒得向她解释,看她生气的样子还挺好玩的,就让她以为是他是成心的好了。

他一本正经道“王公子,我好心请你喝汤,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怪起人来了”

滕玉意恨得牙痒痒,她喝了汤之后整个人像被架在烈火中炙烤,蔺承佑竟还敢装模作样,试着迈开一步,旋即又止步,本以为身子会摇晃,哪知双足竟还算稳当。她心中有数了,一开始走得慢,后来便健步如飞,竟是越走越快,一转眼就到了蔺承佑跟前。

蔺承佑玩味地看着滕玉意逼近,那汤果然有点意思,滕玉意不但嗓音高亮,举止也比往日浮急,双颊和嘴唇绯红,俨然有种醉态,跑起来如有神助,与平日的娇贵模样判若两人。

“王公子哪儿不舒服啊”他故作关切。

滕玉意站定了“今晚除了那碗火玉灵根汤,我什么都没吃,好好地变成这样,只能与那汤有关。蔺承佑,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绝不饶你”

蔺承佑嗤笑“不饶我别说我没有解药,便是有解药不给你,你打算如何不饶我”

他话未说完,迎面掌风袭来,滕玉意居然说动手就动手。

蔺承佑头往旁边一偏,抬手扣住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你胆子不小,敢在我面前撒野”

滕玉意汗若濡雨,二话不说挥出另一只手,口中冷笑道“要不是你先暗算我,我才不耐烦招惹你快把解药拿出来,否则我跟你同归于尽。”

蔺承佑岂会让滕玉意得手,翻身往后一掠,立到了脊兽上,心中却暗道,滕玉意虽说一肚子坏水,却并非冲动易怒之人,今晚性情大变,可见这火玉灵根汤能惑人心性。

他泰然打量她“我劝你省省力气,别说你目下只是力气大了点,便是真学了功夫也远不是我的对手。”

滕玉意厉声道“你且试试。”可尽管她有一身使不完的怪力,论招式却连蔺承佑的衣袂都沾不到,每当她迫近,蔺承佑又坏笑着滑到一旁。

眼看蔺承佑滑如泥鳅,滕玉意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忽见他停下来,想也不想就拍掌上前,哪知没追到蔺承佑,不提防脚下一滑,顺着瓦当就摔落下去。

滕玉意瞬间激出一身冷汗“程伯”

只听窗扉一声重响,程伯早已从房内一跃而出,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横躯要接住滕玉意,然而毕竟离得太远,哪怕他身手如电,也差一臂之遥。

程伯心念急转,改而往楼下扑去,他内力深厚,只要能抢先一步落地,护住滕玉意不难,后头霍丘也跃窗急追,打算与程伯上下接应。

滕玉意神魂吓得飞出去了一半,唯恐程伯接不住自己,哪知刚滚落屋檐,衣领就被人从后头提住了,慌乱中回头一看,正好瞥见蔺承佑的前襟。

蔺承佑揪住滕玉意的后领把她拎回屋梁“啧,方才我可提醒过王公子,你偏不信邪。这回算你运气好,今日恰逢十五,我得斋戒行善,不过也仅此一回,回头再掉下去,我可懒得再出手了。”

滕玉意跌坐在瓦当上擦了把汗,抬眼看蔺承佑,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讽意。

滕玉意拍拍衣襟试图站起来,无奈双腿发软,奇怪体内那团烈焰似乎小了些,脑子也清明了几分,她疑惑地想,难怪是方才被吓出一身冷汗的缘故。

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忙放软声调“我并非存心厮缠,但世子想必也看到了,晚饭后我怪汗频出,喜怒皆不由己,身在火中,心在炼狱,一切都因那碗火玉灵根汤而起,今晚喝汤的不只一个,为何独我一人如此这灵草既是世子带来的,还请世子解惑。”

蔺承佑远远走到一边,一撩衣袍盘腿坐下“王公子身上那股热气是不是消停些了”

滕玉意狐疑道“是,所以这是何意”

“王公子要是实在难受得慌,就活动活动筋骨,再不济跟人过上几招,多出几身汗就好了。”

滕玉意缓步走近“世子这是承认你在汤里做了手脚实不知何处得罪了世子,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把解药给我吧。”

蔺承佑目视前方“王公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虽说你得罪我的地方数不胜数,但这汤又不是我逼你喝的,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暗算你。怪只能怪你身子太虚弱,克化不了火玉灵根这样的灵草,不信你瞧你的两个护卫,他们不就好好的”

滕玉意顺着蔺承佑的视线看过去,今夜风清月皎,站在高楼之上,能将彩凤楼内的景象尽收眼底,适才她在院中狂奔乱跳的模样,估计都被蔺承佑看见了,他大概都捂着肚子笑过一通了,难怪心情这么好。

她狠狠吸了一口凉风,心口那簇烈焰原本被浇熄了,转眼又有了复燃的迹象“说起来今晚喝汤的人里,只有我一个没有内力,世子明知道我克化不了火玉灵根汤,偏不肯提醒我,如今我坐不安席,不找世子找谁”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敲,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凶手的事,的确忘了单独提醒滕玉意,但他走的时候汤膳还未送来,不过是去前楼取了一封信,回来这群人就把汤喝进了肚。

“我可真冤枉,我只知火玉灵根能御邪补身,哪知道滕娘子服用后会如此癫狂。以往有人克化不了药草,发散发散也就好了,许是这东西与别的药草不同,不然何以至此。要不这样吧,我从宫里取火玉灵根的时候,顺手把那本残卷也拿来了,目下还没来得及看,看在你如此难受的份上,我替你瞧瞧如何克化”

滕玉意眯了眯眼,说什么没看过,分明早就筹算好了,此人坏到没边了,下午窝了一肚子火,估计早就想捉弄她,刚发作半个时辰,他还等着看她的笑话呢,怎会主动告知克化之法。

她倒要看看他还要如何戏耍她,从齿缝里溢出一句话“那就有劳世子赐教了。”

说话间程伯和霍丘悄无声息落到了檐角上。

蔺承佑假模假式从怀里取出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拿在手中翻了翻,随意指着册上一处道“有了。火玉灵根药性刁钻,它是遇强则强,遇弱则邪,习武之人服用后固然可以益气固本,但若是老弱妇孺服用,药气反会侵克本体,轻者发热烦渴、喜怒无常,重者会生出一身热疮。”

程伯和霍丘一直心弦紧绷,听到此话稍稍松了口气,只是生疮,不至于伤及肺腑 “那么请问世子,克化的法子是什么”

“寻常的化热解毒方子无用,只有靠自身内力方能化解它的热性,服汤之人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习练出一套招式,不然热疮便会层出不穷。”

滕玉意听说会长热疮,脸色更加难看了,要是手中有刀,早把蔺承佑的脸划花了,下一瞬听到“习武”,不由愣了一下。

自从她活过来,的确有习武的打算,只因端福断骨未愈,一直搁置到现在。这回要是能顺利除去尸邪,回去之后可能就要张罗学武的事了。

但自愿和被逼可是两码事。

“滕娘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蔺承佑笑得颇有深意,“火玉灵根是世间异宝,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大方赠药,滕娘子不说谢谢我,反而对我拳脚相加。如今我把克化的法子告诉你了,不就是习练功夫么看你年纪不大,何不趁此机会练练筋骨,既能克化药性,又能强身健体。火玉灵根助长内力有奇效,只要你能顺利克化,一口气增长七八年功力不在话下。”

蔺承佑一边说话一边打量滕玉意,像是在研究她第一个热疮会从何处冒出来。他才不相信滕玉意肯吃学武的苦头,因此这热疮是不长也得长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滕玉意脸上连颗小麻子都无,细腻如玉的一张脸,比春樱还要娇嫩,若是长上一堆红通通的热疮,那可就热闹了。

他在心里研究一遍,坏笑着收回视线,哪知滕玉意长睫一眨,居然挤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泪珠无声无息滚落下来,如露珠般挂在粉腮上,然后她抽抽鼻子,眼眶里的泪水像一串扯断了的珍珠,竟是越滚越多。

蔺承佑扬了扬眉,这就委屈上了这汤是她自己要喝的,他可没逼她。说起来自从与她相识,他就没闲下来过,比起她连日来的所作所为,他简直是菩萨心肠,今晚她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利用了绝圣和弃智这么多回,想不到绝圣和弃智也会有不靠谱的时候吧。

“滕娘子慢慢哭。”蔺承佑愉快地笑起来,负手越过滕玉意身畔,“这药最不喜郁结愁苦之气,越哭热疮冒得越多。”

滕玉意呜咽一声,蔺承佑虽然心如顽石,却也觉得奇怪,滕玉意不像那等遇事只知啼哭之人,不就是长长热疮么,怎么像天塌下来似的。

好奇之下驻足回望,不防银光一梭,迎面袭来暴雨般的一堆银针。

“师兄,当心”弃智大叫。

蔺承佑早前吃过滕玉意一回亏,知道她喜欢在身上藏毒针暗器,本来是处处留心的,刚才她这一哭,他险些上她的当。

他挥袖将银针捞走大半,然而这一招来得太突然,哪怕他出手如电,仍有几根银针射向胸腹。蔺承佑偏身一跃,踩着瓦当往楼下飞去,一路连踩带踏,翩翩然落在厅堂前的空地上。

他猛然回身往上看,滕玉意站在月光下看着他。

“滕玉意,你还敢暗算我”

滕玉意转眼就收了泪,昂首踏着瓦当离去“多谢世子把克化的法子告诉我,至于能不能消受这灵草,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

蔺承佑本欲纵回屋梁,忽又收回手,玩味地看了滕玉意的身影一眼,掉头往后院去。

这边绝圣刚把卷儿梨房外的符箓贴好,忙完后在走廊上一间一间察看,葛巾娘子把卷儿梨赶出来后便闭门不出,从外头几乎听不到动静,不过好歹门上的符箓好好的。

正思量间,扭头看到蔺承佑和弃智过来,忙迎了过去“师兄,王公子怎么样了”

蔺承佑道“你们倒有心思关心不相干的事,我叫你干的活都干完了”

“师兄放心吧,都干完了。”绝圣拍拍胸脯。

满怀忧虑回了房,弃智老老实实杵在蔺承佑身旁,闷声道“师兄,滕娘子她那样难受,真是因为喝了火玉灵根汤的缘故么”

蔺承佑从怀里取出一沓笺纸“她克化不了火玉灵根汤,这几日少不了吃些苦头。”

两人一惊,竟真是克化不动的缘故

“那、那师兄,怎么才能克化”

“克化的法子我已经告诉她了。不想长热疮,那就只能练武了。只要肯修炼内力,相当于白得七八年功力,连这点苦头都不肯吃,那也怨不得旁人。”

弃智这会全听明白了,不由又愧又悔“师兄,滕娘子毕竟从未没习过武,目下虽然年岁不大,听说也及笄了,真要从头开始学,会吃尽苦头的,如果迟迟练不通几处大脉,真会长几粒热疮吗”

“不是一两颗,是一堆。”

绝圣想了想滕玉意脸上长满热疮的模样,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师兄,别说小娘子,连宫里的小黄门都不喜欢脸上添麻子,滕娘子生得那样好看,假如因为长热疮留下满脸疤也太可惜了。师兄,就没有旁的法子么”

“没有。”蔺承佑把灯移近,展开手中的笺纸,“火玉灵根是天下第一大灵草,既然阴差阳错喝了,只能凭自己本事消受,岂有光占好处,一点苦头不肯吃的”

弃智急得团团转“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该给滕娘子盛汤了。”

忽然眼睛一亮“师兄,上回圣人同师尊说过宫里有一本汝南桃花剑的剑谱,听说这剑法最适合体弱之人用来启蒙,师兄当时还说要教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来着,要不你先点拨点拨滕娘子”

蔺承佑面色古怪“桃花剑法我教滕玉意我看热坏脑子的不是滕玉意,是你弃智。”

绝圣唉声叹气“师兄,要是阿芝郡主长了热疮,你还会无动于衷么”

蔺承佑展开竹简“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可阿芝是我妹妹,滕玉意与我什么相干”

“话是这么说,但你只要想想阿芝郡主长热疮会有多着急,大约就能体会滕娘子现在的心情了。”

蔺承佑打断二人“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受罚。符抄完了功课做完了不想回去就关禁室,就痛快去小佛堂打扫阵眼,记得我说过的话,每一个角落都不能落下,敢偷懒的话明日还有重罚。”

绝圣和弃智心知一时半会劝不动了,横竖滕娘子回房了,再急也只能等明日,两人只得悻悻然起身“师兄,我们今晚去小佛堂的话,滕娘子她们三个谁来照应。”

“今晚我睡在此处。”

两人本已走到门边,忙又跑回来“师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说话间看向条案,赫然发现是一叠寄附铺的票据,上头典当的几乎都是珠宝钗环。

想看看典当人是谁,然而右下角本该署名的地方,却落着殷红的指印,他们想想就明白了,那人并不识字。

“师兄,哪来的当票,这人为何要当这么多首饰”

蔺承佑没理会这话,绝圣和弃智讪讪把目光挪往别处,桌上另外有堆笺纸,一张张翻过去,依次是楼里十位都知的身契,最上头写着魏紫娘子和姚黄娘子的姓名籍贯。

这也就罢了,蔺承佑手里那张纸上写着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名字。

“师兄,这个田允德又是谁”

蔺承佑挑了挑灯芯,把灯弄亮些“前头那家彩帛行的店主。”

绝圣和弃智一凛,这位店主去年就患头风病亡了。

“这个戚氏又是谁”

蔺承佑“田允德的发妻。”

“逼死丈夫小妾的那个”绝圣困惑道,“师兄,你不是在查青芝的死因么,怎么又查起彩帛行的店主夫妇来了。听说彩凤楼半年前才开张,这对夫妇却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又是“听说”。

蔺承佑斜瞥二人一眼“你们在楼里待这几日,小耳朵是不是一刻都没闲着”

两人不敢吱声,师兄还在气头上,再说下去恐会罪加一等。

“方才啰嗦个没完,该说话的时候又哑巴了,都听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绝圣精神一振“师兄,上回我听卷儿梨说,店主死前已经病了几个月了,去世当晚有数位医官作证,死因无甚可疑。倒是那位田夫人,一贯的贪财凶悍,纵算丈夫病亡,也不大会自寻短见,可是后来法曹来查过几回,终究没查出什么。”

弃智也软声道“还听说这位田店主极为惧妻,明知小妾是被夫人逼死的也不敢发作,田允德因此吓病了,老说看到小妾的鬼影在院子里徘徊。”

蔺承佑自顾自提笔在纸上写道

田允德,卒年四十岁,章丘人,祖上贩货为生,因营财无方,一度家道消乏,丁卯年恰逢河南饥荒,举家迁往长安,其妻戚氏为了维持生计,把嫁妆如数抵出,田允德用这笔资财购了缯彩,由此做起了帛彩行当。

戚氏,卒年四十一岁,章丘人,丁卯年随夫来长安。

绝圣道“丁卯年岂不是十年前来的长安我听萼大娘说,这家彩帛行只贩卖上等绢彩,多年来生意兴隆,说起长安城的布帛行,人人首推田老板这家。我还以为田老板是家有累财才能把生意做得这样大,没想到他十年前才起的家,师兄,这算是白手起家吧。”

弃智摇摇头“不算吧,要不是田夫人鬻了嫁妆,田允德也没有做买卖的本钱,怪不得他那么惧妻。”

两人一面说,一面好奇环顾四周,此楼虽成了妓馆,但大部分陈设是彩帛行留下来的,单看楼里的亭台轩阑,先前也是处处考究,短短十年能奢僭至此,也算是不容易了,可惜夫妇俩说死就死,偌大一份家财,一夕就散尽了。

蔺承佑任他二人嘀嘀咕咕,提笔又抄下第三个人的籍贯

容氏,越州人,母为越州织娘,父不详。寅丙年田允德赴越州购丝,重金聘下容氏为妾,同年六月,容氏随田允德回长安,十月坠井而亡,卒年十六。

弃智面有不忍“原来那小妾姓容,说来也是可怜人,嫁来不到四个月就跳井了。对了,青芝说她跟容氏是同乡,难道青芝也是越州人”

绝圣目光在条案上逡巡,很快就找到了青芝的名字“不对不对,青芝是荥阳人。真奇怪,她为何说自己与容氏是同乡,不小心弄错了,还是故意撒谎”

弃智怔了一晌,面色古怪起来“不论她是不是撒谎,绝圣你不觉得奇怪吗,青芝是在彩凤楼开张之后才来的,那时候容氏都跳井一年了,二人素无交集,她怎会见过容氏呢。”

绝圣歪头想了想“这也不奇怪,别忘了青芝自小就跟随沃大娘,沃大娘是平康坊颇有资历的假母,青芝常在坊中走动,难免路过彩帛行,没准青芝在一两年前就见过容氏。”

蔺承佑弹了弹笺纸“唠叨够了没回头看看夜漏,都什么时辰了。”

绝圣和弃智磨磨蹭蹭捱到房门口,想起葛巾因为不肯跟卷儿梨同住闹了一场,忽道“师兄,我们早就想问了,上回来彩凤楼的时候,葛巾娘子脸上的伤口还很新鲜,是人为还是厉鬼所伤,一眼就能看出,葛巾娘子明明是被人所伤,师兄为何说是被厉鬼抓伤”

蔺承佑笑道“好,还算有长进,明知我故意说错,却也没冒冒失失指出来,要不你们说说,我为何要这么做”

绝圣眼睛亮亮的 “师兄怕说出真相会打草惊蛇吧,师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害的葛巾娘子了我猜是那十位都知里的某一位,因为嫉恨葛巾娘子处处抢风头,所以才毁她容貌。”

弃智道“可是今晚那庙客说,葛巾出事的时候贺老板都已经查过了,十位都知均不在后苑。”

“不是还有贴身丫鬟或是婆子嘛,自己不在场,可以指使底下人动手。我老觉得魏紫娘子和姚黄娘子最可疑,毕竟庙客也说过,别的都知虽出色,却无望当上花魁,魏紫和姚黄可是只差一步就能定下名分了。师兄,我猜得对不对”

蔺承佑不置可否。

绝圣就当自己猜对了,兴奋地拍拍胸口“让我想想,我们从金衣公子手里救下葛巾娘子时,早把她房间里的陈设看过了,房中除了靠着床的那扇窗,就只有房门了。出事那晚葛巾娘子很早就歇下了,厉鬼直奔床头抓坏她的脸,如果真是人扮的,它是怎么潜进房里的”

蔺承佑鼓了鼓掌“有长进,你们再好好想想,依照当晚的条件,那鬼是怎么潜进葛巾房间的”

“难道她撬了房锁可临旁就住着别的娘子,就算它不怕葛巾娘子听到,也可能被廊道里的人撞见呀。

弃智面色一亮“会不会是从窗口爬进去的”

旋即把脑袋耷拉下来“不对,水榭里的水不算深,园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半夜爬窗口,随时会被人瞧见的。”

绝圣在房里转了两圈,这间房与葛巾那间的格局差不多,只是略小些,他困惑地望着房门 “莫非它提前藏好了葛巾娘子房门的锁钥可是从门口走到床边,还有好长一截路,它就不怕葛巾娘子突然醒来么,陡然惊叫起来,不等它抓坏葛巾的脸,就会有人赶来了。”

蔺承佑一边提笔蘸墨一边提醒他们“你们方才说葛巾房中都有哪些物什来着”

绝圣和弃智怔了怔“一扇窗、床、门。哦对了,还有镜台、条案、矮榻、茵席、屏风。”

两人眼睛越瞠越大,忽然齐声道“床当时那人躲在葛巾娘子的床底下”

蔺承佑啧了一声,摸摸耳朵道“就算猜对了,也用不着一惊一乍的。”

“真猜对了”绝圣和弃智激动地抱作一团。

绝圣又道“床可不是谁都能钻进去的,魏紫娘子身形丰腴,钻起来大概有些费力,依我看是姚黄娘子,她个子娇小,就算在床下躲上一个时辰,也不会被人察觉的。”

弃智推搡绝圣一把“你怎么又绕回魏紫和姚黄身上去啦,不是都说了,她们那晚没在彩凤楼嘛。”

蔺承佑看了眼夜漏“差不多了吧,再说下去该天亮了,别只顾偷懒,快去干活。出去的时候别喧嚷,省得叫人说青云观的小道士没规矩,要让我听到你们说话,明日再多抄一百遍阴符经。”

绝圣弃智纵是百爪挠心,也不得不走了,出来后才回过神,师兄不许他们在廊道里说话,是防着他们去找滕娘子。

两人望了眼滕玉意紧闭的房门,明日一定要同滕娘子说明白,省得滕娘子误会师兄是存心的,可就怕说了滕娘子不信,毕竟她和师兄打过好几次架了。

这时滕玉意已经在房中重新洗过澡了,先前跟蔺承佑打了那一架之后,体内那股沸乱不安的怪气瞬即平复,身上非但不再发热,反而清凉舒爽,脸上本来丝丝发痒,如今也无恙了。

看来今晚不会发作了,滕玉意在房中转了转,之前只顾着飞奔乱跳,过后才感到乏累,眼看时辰不早了,她打算先歇一觉再说。

哪知睡到半夜,又被热醒了。

滕玉意在黑暗中睁开眼,只觉得脸颊痒得出奇。

该不会要长热疮了她睡意顿消,下意识摸向脸颊,一时摸不出什么,急忙找出火折子点灯,移到镜台前一照,果然看见自己脸颊绯红。

她倒抽一口气,怪不得蔺承佑愿意把克化的法子告诉她,程伯料得不错,光是动两下筋骨远远不够,除非尽快习练出一套功夫克化药汤,这热疮随时会冒出来。

热疮是一粒都不能长的,那就只有马上学功夫了,但如何学、何时学,还得程伯替她拿主意。

她一面暗骂蔺承佑,一面摇动玄音铃,确定门外无邪祟,便敲了敲墙壁“程伯。”

“娘子。”门外很快有人低声敲门。

滕玉意整理好衣冠,拉开门低声道“几时了”

“子时了。”

“药性又发作了,捱不到明早了,连夜学起来吧。”

程伯本打算派霍丘给滕绍送信,万料不到滕玉意竟主动提起要学功夫。

他喜忧参半,老爷一直盼着娘子学些防身的招数,怎奈娘子死活不肯学,今日这一遭,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和霍丘均为军营出身,武功学的是刚猛的路子,一个善拳法,一个善刀法,常用的那些招数均需强劲内力支撑,娘子毫无根基,就算教上一年也未必能上手,商量一番下来,程伯决定从最基础的程家拳教起。

滕玉意却有些迟疑“有没有简单点的剑法我已经习惯用小涯剑了,往后用小涯剑防身的话,懂剑法要比不懂的强。”

“那就只有克厄剑法了。”程伯拔出匕首,当空挽了个剑花,“说是剑法,其实也能套用匕首或是短刀,只有十招,空灵古拙,娘子,房里不够宽敞,随老奴到园中去吧。”

主仆三人怕惊扰旁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夜色深沉,邻近阒然,彩凤楼上下都已入眠,轻手轻脚到了园中,远远瞄见前方有株蓊郁的槐树,程伯和霍丘近前屏息察望,并未察觉异样,便对滕玉意说“娘子,就到树底下练吧。”

滕玉意抬手正了正幞头,又把袍角撩起来掖在腰间,马上要正式习练功夫了,居然有些紧张。

“开始吧。”

程伯轻咄一声,左手负在腰后,右手游龙般往前一推“娘子看仔细了。”

霍丘颇懂规矩,并不多瞧程伯的剑术,而是转过身去,留神周遭的动静。

滕玉意看那招式平平无奇,只当简单得很,等程伯比划完十招,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程伯每一招都做得极慢,过后历历分明,她拔出小涯剑,依样做了起来。

哪知才三招就支撑不住了,骨头缝仿佛要裂开般,一身热汗活活痛成了冷汗。

“我看没必要学这么难的。”她佯作轻松,边揉肩膀边说,“我头回学功夫,宜从浅近的招术开始,这剑术太怪,换一套更容易上手的吧。”

程伯早料到娘子会耍赖,小时候便是如此,大了更滑头,谁也拿她没办法。

“这已经是最浅近的剑法了。”他一本正经道,“只有十招,无需腾跃,而且全是近身搏斗的招术,三日便有望调顺真气,换作别的剑术,几乎都要轻功做底,要练出个样子来,少说要半年。”

滕玉意嘶了一声,真等半年过去,脸上大约全是热疮留下的疤痕了,她无奈之下抬起胳膊,再一次比划起来。

程伯打定主意要借这个机会帮滕玉意入门,因此极为严苛。

“肩要平,腰要稳,这样不对,老奴再给你过一遍。”

“等等,等等。”滕玉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程伯,胳膊用得着抬这么高吗,平胸刺出去也能得手对不对。腰没必要放这么低吧,明明直着身子也能踢腿呀。”

忽听树梢上有人轻笑了一声,滕玉意一悚,下意识抬头,程伯和霍丘飞身而起,拔刀喝道“树上何人”

树叶簌簌响动,树上的人似乎伸了个懒腰“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原来学功夫也能讨价还价。”

蔺承佑滕玉意惊诧不已,程伯和霍丘武功不差,蔺承佑匿藏在树上这么久,二人竟然丝毫未觉。这绝非内力能办到,除非蔺承佑提前在树上布下了结界之类的道家秘术。

程伯和霍丘也是始料未及,收回刀跃到树梢上,确认是蔺承佑无疑,这才不动声色道“世子来此多久了”

蔺承佑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树上“我本在此打盹,不承想滕娘子半夜跑来练功,我无心偷学,架不住滕娘子妙语连珠,再听下去枉担偷学的罪名,只能好心提醒提醒你们。”

滕玉意哼了一声“原来如此,让世子见笑了。托世子的的福,我这功夫等不到明日再学了,怕扰了旁人,特找了僻静处习练,没想到世子像小贼一般藏在树上,行迹如此鬼祟,被当成恶徒也不奇怪。我体内怪力压不住,接下来还要习练,还请世子挪去旁处,省得两下里不便。”

蔺承佑不动如山“滕娘子净会说笑,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先来,你们后到。就算要走,也该是你们走。”

滕玉意左右一顾,蔺承佑绝不会没事跑来吹冷风,提前在树周围做手脚,定有他的缘故,既然他不肯走,她也没给他腾地方的道理,不如就当此人不在,练完马上就走,忍气瞥他一眼,重新摆好姿势“程伯,我们继续。”

程伯落回地面,克厄剑法是最基本的剑术,凭蔺承佑的武功,绝不至于偷学,园子统共这么大,另找地方也麻烦,真要来回折腾,娘子说不定趁机不练了。

于是重新挽剑,左腿一抬,右臂刺出“娘子这回看仔细了。娘子之所以骨痛,乃是没练通大脉的缘故,越是如此,越该纹丝不差,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一招都不能敷衍了事,等到融会贯通了,就不会这般难熬了。

蔺承佑在树上闭目养神,耳边全是挥剑的声音,本来不想听,奈何离得太近。

刚才看她跑来,他委实吃了一惊,依着他的心思,滕玉意多半长热疮也不会学功夫,毕竟长热疮只是一时,练功夫却有吃不完的苦。料她回到房中后,不是哭哭啼啼,就是连夜给滕绍送信想法子,怎知她如此决断,居然说学就学。

结果没过多久她就开始胡搅蛮缠,硬将好好的剑术拆解成花拳绣腿,他讥诮地想,这就对了,滕玉意禀性奸猾,遇事总喜欢走捷径,然而在学功夫这件事上,是绝没有捷径可走的。

他促狭一笑,如果三日内不能调顺体内真气,就没法克化火玉灵根汤,没法克化火玉灵根汤,热疮就会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这么想着他朝底下瞥了一眼,滕玉意两臂直展,左腿往后抬高,是个白鹤展翅的招式。

难得的是肩也平,腿也高,竟比划得有模有样。

他有些惊讶,她竟是认真在学。

再瞧滕玉意的脸庞,嘴角紧抿,眉头轻抽,分明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他意味深长望着她,有点意思,滕玉意似乎真想学功夫,不论她否已经及笄,毕竟不是小儿的身骨了,这个年纪学武功,比儿时难上百倍,要把招式学到位,一身筋骨须得重新抻开,正所谓“枉尺直寻”。

念头一起,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她了。

自从他与她打交道,她就不止一次利用绝圣和弃智,连孩子都利用,这人心性能正得了么。但这几日看她待绝圣和弃智,也不全是假情假意,那种下意识的关心和维护,不像是装出来的。

下午他召二姬时,本以为她会袖手旁观,可她为了维护二人,竟主动跑来与他周旋。这二姬身份卑微,想来对她而言全无可利用之处,她这么做,无非怕二人在他手上吃亏。

本来觉得她坏,有时候却又觉得她骨子里极重情义。

本来料定她不肯吃苦头,怎知她说习武就习武。

他在树上颠来倒去地想,滕玉意在树下也没闲着。

她的确已经煎熬到极点了,身子摇摇晃晃,耳边听得见骨头轻微挪位的声音,热汗一颗颗滚落下来,睫毛上结出一层厚厚的水壳。

她咬牙切齿道“还要坚持多久”

程伯满意点头“这招式算到位了,再坚持数息就好了。”

数息

滕玉意目眩神摇,这才只有一招,十招怎么办能不能不学了长热疮就长吧。可惜没有退路了,蔺承佑的出现提醒了她,若没有些防身的本领,只会处处受牵制。前世遇害时,连端福都未能护住她,好不容易活回来,总不能重蹈覆辙。

克厄、克厄。逢“厄”即克,这是个好名字,这一世既要长些新本事,就从这套克厄剑法开始吧。

她咬紧牙关,努力维持招式,也不知熬了多久,脑袋开始发晕。然而程伯死活不松口,每回都说“数息就好,数息就好。”

说来也怪,每当滕玉意觉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之际,身上的痛感似乎就会自行调整。由“痛”转为“胀”,渐渐有了“通”的架势。

这时候,体内那股乱窜的怪力百川归海,一齐涌向那一处,可惜似乎总差了点火候,始终没有开闸泄洪之感。

再练下去灵魂都要出窍了,就听程伯道 “好了。”

滕玉意大吞了口气,颓然放下胳膊和腿,这回四肢百骸都舒爽极了,比打完架那一阵更痛快。

程伯高兴道“不错,娘子可以学下一招了。”

滕玉意依样回身一刺,胳膊却“咯噔”一响。

她哎哟一声“等等,等等,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疼。”

蔺承佑悠然在树上闭上了眼睛,照滕玉意这个练法,三日内怕是练不通的,不过火玉灵根这么容易就克化的话,也就称不上异宝了。

滕玉意重新调整一番,再次使出第二招,这回胳膊好些了,蔺承佑却突然从树梢上跃下来。

程伯和霍丘神色戒备起来,不知蔺承佑何意。

蔺承佑眼睛直视前方,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们噤声。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就见有人从南泽闪身出来,月光笼罩下,只见那人背影窈窕,头上戴着面纱,低头匆匆绕过水榭,往红香苑去了。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楼内整日佩戴面纱的只有一人。

葛巾她深更半夜跑出来做什么。

蔺承佑提气飞掠,悄无声息跟上去。

程伯沉声道“娘子,成王世子不会专等在此处,定有异事发生,我们最好别在此处盘桓了,还是尽快回房吧。横竖第一招已经通了,今晚药性不会再发作了。”

滕玉意望着蔺承佑消失的方向点点头“走。”

主仆三人匆匆往回走,还没踏上台阶,突然听到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声,愕然望过去,分明是从水榭的方向传来的。

程伯和霍丘齐刷刷拔刀“是红香苑。”

滕玉意面色微变,红香苑就在倚玉轩对面,格局与倚玉轩差不多,也是两排厢房,住的都是楼里的都知。

滕玉意惊疑不定“你们觉不觉得女子的声音很耳熟”

霍丘和程伯点头。

滕玉意拔出小涯剑“去看看出了何事。”

程伯下意识想阻拦,但那叫声似乎惊动了不少人,南泽灯影晃动,楼里沸乱起来,料着过不多久,前楼的人也会赶过来查探。

三人赶到红香苑,廊道里人声混杂,有位中年妇人从房里窜出来,一边仓皇整理钗环一边颤声道“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是魏紫的声音。”

滕玉意只觉得这妇人眼熟,仔细端详才认出是萼姬,她夜间未施脂粉,远不如平日妩媚。

各房娘子拉开门往外张望,只因怕妖邪作祟,不敢擅自出来。

“听见了,应该就是魏紫,萼大娘你瞧,魏紫的房门开着。”

“当心些,别忘了成王世子不许我们夜间出来走动。”

萼姬望着那扇开着的门,踟蹰不敢动,扭头瞥见滕玉意主仆,乍着胆子道“王公子,你们”

哪知这时候,又传来发出一声女子短促的惊叫声,这声音充满了怨毒,听着却不像魏紫。

众人瞠目结舌,又一位中年妇人顶着蓬乱的发髻从房里钻出来“是葛巾出什么事了”

“沃姬。”

眼看沃姬直奔魏紫的房间而去,众人按耐不住也出来,萼姬扭头吩咐畏首畏尾的几个婆子“快去给世子和几位道长送信。”

滕玉意赶到魏紫门前,房里已点了灯,抬眼却惊住了,只见一人倒在胡床前,另一人却趴在地上。

胡床前的那个是魏紫,显然吓坏了,她环抱肩膀瑟瑟发抖,脸色跟白纸差不多。

另一个却是葛巾,她俯伏在地上,头却顽强地高昂着,缦纱早已撕破,露出脸颊上狰狞的伤口。

她死死盯着魏紫,口中厉声道“放开我,我要杀了这毒妇。”

无奈双手被反剪着缚住了,只能徒然挣扎,蔺承佑半蹲在葛巾跟前,把她手中的匕首抽出来。

众女吓得花容失色“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廊道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东明观的见天道长和贺明生一前一后赶过来了。

贺明生幞头歪戴,衣带尚未系好,脸上的肥肉一跑一颤,气喘吁吁道“出了何事”

骤然看见房内景象,他浑身一个激灵。

蔺承佑回首道“今晚前辈们帮着把守前后门,楼内无人出去吧”

门口堵了太多人,见天一时挤不进来,只能伸长脖子答道“有老道和几个师弟看着,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蔺承佑这才看向贺明生“贺老板,大理寺的官员很快就赶到,把楼里所有人都叫到前楼去,我有话要问。”

葛巾尖叫起来“快放开我魏紫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我非要亲手杀了你不可”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葛巾,怪不得她今晚一定要将卷儿梨赶走,想是早就动了报仇的念头,有人同住一屋的话,会坏了她的事。

蔺承佑提前就守在树上,怕是也猜到葛巾今晚会有异举。

魏紫踉跄撑着胡床站起来,红唇颤动,一双凤目瞪得极圆“你这疯妇,休要血口喷人。你明明是被厉鬼所害,与我什么相干。”

蔺承佑径自催促贺明生“还愣着做什么,先把人弄走。”

贺明生带了两名庙客闯进来,确认葛巾手边没凶器了,这才敢把葛巾拽起来,他似乎依旧很震惊“葛巾,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该查的我们也查了,早告诉过你,不是魏紫她们害的你。”

葛巾目眦欲裂“她既存心要害人,怎会叫你捉到把柄好在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证据”

在场的人愣了一下“证据什么证据”

这时又有人跑来“世子殿下,大理寺的严司直来了。”

过不多时,彩凤楼的人全都聚齐了,滕玉意在前厅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果然看见上回那位大理寺官员,他带来了十来个衙役,把彩凤楼里里外外都看住,随后对贺明生说“叫两位资历老的假母带路,我有几位属下要到内院搜查。”

众人不知他们要搜查何物,一时间惊疑不安,贺明生惶然指了两名妇人出来,让她们领着吏员往内院去了。

楼里的十几位都知,除了被缚住的葛巾,全都站在中堂里,个个神色透着不安,却也不敢妄动。

蔺承佑令人把葛巾拎到跟前“说吧,为何行凶”

葛巾猛然抬头“奴家自是为了报仇,上月十八日晚奴家被人毁了容貌,此事人尽皆知。当时主家把楼里诸人排查了个遍,居然无人有嫌疑,奴家日夜回想女鬼的声音,委实陌生得紧,若是楼中人所为,怎会分辨不出加上此前楼中闹鬼数月了,所以人人都说是厉鬼所为,主家为了息事宁人,也就未去报官。”

“既然你自己都认不出那女鬼的声音,何事让你起了疑”

葛巾冷冰冰看着魏紫“奴家伤得稀里糊涂,本以为一辈子都弄不清真相了,谁知天道好还,前几日叫奴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样东西。就收在奴家腰间的香囊里,司直和世子一看便知。”

蔺承佑命人把香囊取来,当众解开系绳,摸出里头的东西一瞧,是一块奇光异彩的宝石,大如鸽蛋,颜色殷红。

滕玉意一直暗中留意魏紫的表情,那东西一拿出,魏紫脸色瞬间就变了。

堂里人大多都不识此物,背地里议论起来。

蔺承佑扬了扬眉“靺鞨宝注2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葛巾颔首“世子好眼力,如此光润硕大的靺鞨宝,长安仅此一枚,这是去岁一位蕃酋王子赠与魏紫的,事后魏紫曾屡次当众夸耀,此事有主家和萼大娘作证,世子一问便知。”

贺明生满脸错愕,萼姬却起身仔细瞧“没错,奴家记得此物,那晚是冬至大会的第二日,蕃酋王子带人来寻欢,她们几个各施其才,葛巾抚琴作诗、姚黄学黄鹂叫逗乐、魏紫作胡旋舞,蕃酋王子心属魏紫,就将这块靺鞨宝送给了她。”

葛巾一字一句道“还请主家和萼大娘细细分辨,这到底是不是魏紫的那块。”

魏紫表情狰狞起来“怪道前几日这块靺鞨宝不翼而飞,原来你竟存心诬陷我”

蔺承佑打断魏紫“贺老板,萼大娘,你们过来好好认一认。”

萼姬为难地看一眼魏紫,默然点点头。

蔺承佑又看贺明生,贺明生也叹气“正是这块。”

魏紫脸色遽变“世子殿下,休要听葛巾胡说,这块靺鞨宝虽是奴家所有,但前几日就不见了。”

葛巾声音尖锐“丢了这样一块异宝,为何不见你报官你是不敢报吧因为你心里清楚,这块靺鞨宝是那晚你躲在我胡床底下的时候丢的 ”

她扭头看向蔺承佑“世子殿下,奴家的房间一向由青芝负责打扫,但自从奴家毁容那日起,青芝忙着端汤送药昼夜不歇,已经许久不曾扫洒了。上回奴家被那男妖掳走,病好之后奴家嫌晦气,便令青芝打扫居室,结果在胡床底下找到了这东西,想是那晚落下的,魏紫怕事情败露,也不敢回来寻找。”

魏紫脸涨得通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曾亲口说过那人是位中年妇人,我的嗓腔你听不出么假如是我害你,你早就听出来了。我早说了,那晚我跟林侍郎赴诗会去了,有兆辉诗阁的才子们作证。”

“声音本就可以作假,那晚出事时我太过惊慌,一时未听清也未可知。兆辉诗阁离彩凤楼不远,你随时可以借故抽身离开,当晚林侍郎他们只能证明你曾在诗会上出现过,却不能担保你从头到尾都未走开。兆辉诗阁的诗会我去过多次,每过亥时便会大饮,与会者常常喝得酕醄大醉,神智不清还如何晓事我被害的时候正是亥时后,那时候如你趁乱离开,压根不会有人察觉。”

“一派胡言”魏紫咬牙切齿,“照你这么说,岂非人人都能害你”

葛巾眯了眯眼“落在我胡床底下的可不是别人的物件,正是你魏紫的靺鞨宝。你曾说自己爱惜此物,从不让其离身,如果不是你所为,它为何好好地会跑到我的床底下去”

“我早说这东西前几日就丢了。”魏紫眼神闪烁,“或许有人故意将其偷走,却用来栽赃我。”

“我只问你,你为何不报官”葛巾目光如刀,步步紧逼。

魏紫身子一抖,竟不知如何接话,丰润的脸颊上挂满泪痕,看不出是心虚还是忿恨。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眼看魏紫半晌接不上话,目光里添了几许疑惑。

葛巾深深向蔺承佑等人俯首“世子殿下,奴家幼时遭逢家变,不慎堕入泥淖,身虽下贱,心未蒙尘,上月无故被人毁了容貌,早就心如死灰,苟活至今,只为找出真凶。此人毁了奴家一生,仇一日不报,奴家一日不死,如今罪证就在眼前,还请世子殿下和严司直替奴家主持公道。”

众人唏嘘,葛巾出事前最是豁达大度,突然性情大变,无非因为遭逢大难。出事后不一味自怜自艾,还能忍辱寻凶,这份心性,说来可敬可叹。

蔺承佑起身走到葛巾前,半蹲下来看着她。

葛巾伏地不起“奴家只求一个公道。”

魏紫看看葛巾,又看看蔺承佑,慌乱道“世子殿下,请听奴家一言”

蔺承佑抬手示意魏紫闭嘴,继续问葛巾“那日打扫屋子是你提出来的,还是青芝提出来的”

葛巾讶然抬头,原以为蔺承佑会询问那晚的详情,哪知问起了这个。

她不知其意,硬着头皮道“是奴家。”

“你再好好想想。”蔺承佑古怪一笑,“要我替你报仇,你得先把这件事想起来。”

葛巾思索良久,摇摇头道“此事过去好几日了,奴家想不起来了。”

蔺承佑直起身来,负手绕着葛巾走了两圈“我听说青芝这丫鬟最是贪懒,曾因服侍你太累,主动求沃姬替她换个新主子。你突然要她打扫房屋,她就没借故推托”

葛巾怔了怔“世子这么说,奴家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我喝解毒汤时不小心弄洒了一些,青芝就说我病中没少呕吐,如今既见好了,不如趁机把房屋打扫干净,正好可以去去病气。”

“这就对了。”蔺承佑颔首,“你被那禽妖掳走,回来后少说昏睡了几日,青芝日夜服侍,想必也累坏了,你好之后,她不趁机躲懒就不错了,怎会主动揽活你想想当日情形,青芝都说了哪些话那块靺鞨宝是你找出来的,还是别人找出来的”

葛巾脸色微变“不对是青芝说床底下有东西,世子殿下是说”

蔺承佑瞟了眼堂上某人,笑了笑“我是说,害你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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