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一杯酒 第19章 茗战丹青

“隋掌柜，秦掌柜，朱掌柜，李掌柜，请移步花厅歇息吧。”

郑拂一句话，方才还欢声笑语不断的大堂，瞬时变得鸦雀无声，被点到名字的几人立时会意，自己第一场败局已定。他们也不纠结生事，客客气气谢了郑拂和其他几人，便跟着顾正来自行退了下去。

此刻，厅内只余下意歌姑娘、鱼羊二人和另外两名掌柜。郑拂不紧不慢环顾一周，徐徐说道：“前人笔记曾说，十分茶七分水，茶依托于水，方显其真味。好茶无好水，则难得其真味。郑拂深以为是，故而第二场请几位品评水质。”

话音刚落，刚出门送客的顾正来又领着几个茶工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几人小心翼翼将托盘上的银碗放到一张方案上。就见四只碗一字排开，碗上各雕一字，分别为天、地、玄、黄，碗中别无他物，盛的全都是澄澄净净一抔清水。

顾正来讲解道：“这几只碗中，有扬子江心中泠水，惠山书堂第二泉泉水，鉴心山山脚的井水，北苑城外柳河里的河水。几位贵客请各尝一口，来排个高低。”说罢，他依次递给各人一只银签，叮嘱选定心中绝品后，将银签放在碗边即可。

刚才听郑拂说要品评水质，两位酒楼掌柜就面露难色，后来每听顾正来说一句，脸便白上一层，到此时已是面白如纸。顾正来请他们逐一尝水品鉴，一个游移不定半天拿不定主意，一个干脆闭眼一放。

鱼尺素羊澄观也不敢怠慢，每尝一口都品咂许久，又沉吟半天，才小心谨慎地放置好银签。唯独意歌姑娘干净利落，尝过后便成竹在胸，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银签。

见几人都安放好银签，顾正来脸上又泛起笑容：“诸位贵客都是尝鲜辨味的行家，既然已判断出高下，必有独到见解，不如说来听听，也让我们涨涨见识。”

两位掌柜闻言神情越发慌张起来，先前的机敏劲儿都不见了。一个支支吾吾，连句囫囵话也讲不出来，一个不停擦拭额头上的细汗，耽搁了半天，无非讲些质地清洁、清澈无垢之类的套话。

顾正来见两人面色尴尬，立刻调转话头，请鱼羊二人分别讲述原由。

羊澄观冲着鱼尺素笑吟吟抬手说个请字，鱼尺素也不客气，手指其中一碗，从容说道：“鱼某常听人说，扬子江心中泠泉水有盈杯之溢，将泉水放置于杯中，水虽高出杯口二三分，都不会溢出来，在水面上放置一铜板，铜板也不见沉底。这玄字碗所盛之水，甘冽清淡自不必说，水性又活又轻，远胜在下平生所尝过的井水泉水，故而鱼某斗胆认定，玄字碗为中泠泉水。”

羊澄观本来另选了他项，此时笑眼弯弯边听边点头，等他说完便头一个拍掌喝彩，和顾正来一唱一和，大赞鱼尺素辨味能力超群，好似有通神的本领，连辨识水色也不在话下。

赞誉之词滚滚袭来，鱼尺素安然若素，脸上不见任何悲喜波动，等二人自觉无趣停下浮夸吹捧，才淡淡说道：“羊公子有何高见，鱼某愿洗耳恭听。”

羊澄观脸上笑意更盛，双目波光流转，嘴上却偏偏自谦道：“澄观往年曾游历惠山，有幸得了一瓶惠山泉水，以那泉水烹煎新茶，杯中清香久久不去。今日所尝地字碗中的泉水，甘美醇厚，犹如乳水，与澄观过去所得的惠山泉水颇有几分相似。往年苏学士有诗曾言，乳水君当飨惠泉，澄观就莽撞一把，把这地字碗里的水当做惠山第二泉了。”

听鱼羊二人先后讲完，旁边两位掌柜僵白面色上又现了一层灰。原来他二人虽同样选了玄字和地字碗里的清水，但评说却与鱼羊两人正好相反。两位掌柜互换个眼神，心中暗道此战恐怕败局已定。

顾正来对着羊澄观又是洋洋洒洒一顿夸赞，羊澄观乐得眉飞眼笑，好一会儿才止住得意，又突然正色道：“竟忘了意歌姑娘，真是罪过罪过。”

一直静坐一旁的意歌姑娘低眉浅笑起来，柔柔说道：“意歌选了天字碗，碗中之水并不出众，无非适口而已。”

鱼尺素闻言不由得眉头微蹙，心下为她惋惜不已，天字碗里的水虽然澄澈恬淡，实则是拿细纱竹沥淋过，作伪而成的山泉水而已，其本物不过是山脚下新汲的井水而已。

果然，一直沉默不语的郑拂开口了，他向着众人沉声说道：“赵吴两位掌柜，意歌姑娘，也请花厅歇息吧。”

赵吴两位心悦诚服，躬身施了礼便要退下。

那边意歌姑娘缓缓起身，愁眉深蹙，双目盈光，似是要落泪的模样，口中言语却掷地有声：“意歌身居山脚，日日与井水为伴，得了绝品新茶，也只拿得出井水来冲煎。郑大人为良茶寻伴，讲究尽善尽美，但江心水，第二泉，就算甘甜比得过天池灵液又如何？你们谁又能离了这繁华红尘，为一盏春茶心甘情愿隐居深山？”

面对佳人的咄咄质问，郑拂淡定自若，也不答话，只虚虚看向大门。

屋内几人见这情势，都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是羊澄观出口劝道：“再好的上品新茶，也无非是人间草木而已，哪里值得意歌姑娘为之动怒？烹茶茗战，不过是闲来附庸风雅的游戏而已，排个第一第二也是玩闹，何必当真？”

郑拂张嘴要辩驳，又被羊澄观几句话堵了回去：“顾兄弟，还不快请意歌姑娘花厅去小憩，上好的果子点心都呈上来，给姑娘赔罪。”

顾正来赶忙接口说道：“昨天新采的春笋，厨下正拿茶盐熏着，想来火候已到。劳烦意歌姑娘屈尊去试试味道，看看官焙新请的大厨手艺如何。”

意歌姑娘满目哀怨，瞧了郑拂半晌，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顾正来听了不禁长出一口气，恭恭敬敬将意歌姑娘和两位掌柜请了出去。

望着意歌姑娘背影，鱼尺素心中不免感慨叹息，思绪还未平复，就听郑拂开口说道：“既然是两位世兄比试，那郑拂也无须多言。第三场以水丹青为题，请两位施展手艺。”

听这郑拂的口气慢条斯理，一如往常，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鱼尺素心里忍不住又为意歌姑娘叹息一声。

郑拂却毫不在意，全部心神似是放在了眼前的茶饼上，亲自动手为鱼羊二人碾茶、罗茶，又另取出两个茶盏分给两人。

鱼尺素双手接过一看，这茶盏深沉黝黑，只在碗心有一片金色木叶纹，叶脉分明，浑然天成，竟然是御供的珍品木叶天目盏。

他正自欣赏赞叹，对面羊澄观已举着茶盏打趣起郑拂来：“郑兄，你为这场茗战可是把体己宝贝都拿出来了。”

鱼尺素抬头一看，见他手上的茶盏，颜色青黑，上面有赤黄清油点缀其间，似乎是鹧鸪斑的建盏，的确是上乘名品。

等山泉沸滚起来，羊澄观自告奋勇第一个手持汤瓶分茶，就见他下汤运筅，茶盏中的茶纹水脉轻轻摇动荡漾。不久后，白沫浮出盏面，形如疏星淡月，清朗澄澈不可名状。随后水波才缓缓散去，茶盏中又一切归于平静。

郑拂微微点头，又看向鱼尺素。鱼尺素只回了句：“看仔细了。”

就见他提起水瓶，一边注水一边击拂，盏中汤花荡漾，水纹汇聚到茶盏中央，竟幻化成一个字：愿。等汤花将退，他又注水击拂，水纹重新幻化成另一字：我。如是几回，盏中水脉不断幻化成字，连起来竟成了一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

羊澄观朗声跟着念出了下一句：“夜夜流光相皎洁。”随即拍掌连叫了几声好。

他看着鱼尺素正色说道：“此战是我输了。这茶盏里的水丹青，鱼兄手艺恐怕冠绝天下，澄观心服口服。”

“不敢，不敢。”鱼尺素拱手客气两句，脸上却不见一丝喜色。

郑拂也点头说道：“鱼兄不必自谦，天下分茶好手虽不少见，有这般巧画功夫的恐怕万中无一。鱼兄的确当得起茶知己三个字，今年上品春茶，郑拂愿双手奉上。”

鱼尺素谢过郑拂，和羊澄观走出大堂，顾正来和雪盏桃樽正在门外闲谈，见他们出来忙上前去请二人花厅歇息。

一路上，鱼尺素神情肃然一言不发。忽然羊澄观开口问道：“听说长庆楼有一味调料，乃是不外传的独门秘方，是否真有其事？”

鱼尺素与雪盏桃樽全被问得一愣，桃樽满脸错愕，看着鱼尺素小声回道：“我，我怎么没听说过？”

羊澄观瞧着鱼尺素笑嘻嘻说道：“我还听说，这一味调料往菜里洒上一点，不但增香添彩还另有治病疗伤的功效。”

“什么治病疗伤的功效？”雪盏桃樽瞪着眼睛异口同声问道。

“这味调料啊，专治大喜大悲，情绪失调，只是用量过度，也有后患，吃多了容易把人冻成万年冰山。”

雪盏桃樽听得一个愣怔，又一齐去看鱼尺素冰山似的冷脸。桃樽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被雪盏轻撞一下才收敛起来。

羊澄观盈盈桃花眼抛来的全是揶揄和狡黠，鱼尺素也不恼火，反而漫不经心说道：“羊公子也许是听岔了，长庆楼的确有一味绝妙药膳，不过不医心伤，专治耳背重听。若是羊公子需要治病疗伤，不妨去长庆楼尝尝。”

话音未落，羊澄观自己忍俊不禁，先乐了起来，其余几人也跟着笑个不停。

几人边说边笑进了花厅，就见意歌姑娘和几位掌柜正在闲坐聊天，面前几案上摆着几碟吃食。

正中一剔花大盘里摞着色泽烟黄的竹笋，约莫就是顾正来所说的茶熏春笋。旁边围着一圈都是南北茶点，裹满芝麻的是蜜香桂花饼，白软滑嫩的是牛乳小方糕，酥脆金黄的是龙珠香麻卷，青绿挂糖的是甘草酸橄榄。

曹贵金也在花厅中，此刻坐在地上正给风炉扇火，帮着一青衣茶工点汤奉茶。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百度来的小注：分茶，又叫做茶百戏，水丹青、汤戏、茶戏等等，是一种能使茶汤纹脉形成物象的古茶道，其特点就是仅用茶和水，能在茶汤中显现出文字和图像，在宋元时非常盛行。